龍年88之夏：搶購風潮(特寫)

紀紅民　車美萍

中國人一向節儉。

有一個眾所周知的故事：一個人要死了，彌留之際，親人集聚床前。遺囑是早就立下了，該留下的遺言也已講完。這些瑣事耗盡了垂死者的全部氣力，他再也無言地躺在那里，用目光同親人作最后的告別。親人們靜靜地送他撒手西去。

然而他卻不去。他無神的雙眼大睜著，久久地在生世盤旋。死者不瞑目，生者徒惶然。后來，還是生者中機敏的一個領會了死者的意思：老屋里點著兩盞油燈，其中一盞顯然是沒有必要的。

多余的那盞燈吹熄了，死者一笑，安然歸天。

這故事的本意是諷刺人的吝嗇。中國人提倡節儉，可并不推崇吝嗇。但是，節儉的中國人在諷刺吝嗇的時候，依然包含著脈脈溫情。

這更證實了中國人的節儉。

1988年剛一入夏，節儉的中國人突然涌向大大小小的銀行（含儲蓄所、信用社）。他們將在那里火速提出自己節儉下來的存款。

風是從中南刮起的。先中南，再東北，繼而席卷全國大小城鎮。于是，全國大小城鎮的銀行前便排起了長隊。

來排隊的大抵是已經退休的老人。俗話說：前三十不夠睡，后三十睡不著。六十開外的人，覺自然更少了。他們不過犧牲了早晨去公園遛鳥、打太極拳的功夫匯集到這里，等待全國統一的銀行開門時間：上午九點。

這似乎為銀行所始料未及。尤其是鄉鎮的、基層的或大都市中鬧市區、新樓區的，前者底子薄，后者提款額大，誰也難適應這種大出小進甚至只出不進的突變。

銀行想盡辦法來應付這突變。

有耐心平和的解釋：“對不起，請您多等一會兒，已經派車取錢去了。”

有別出心裁的建議：“您到門口看看誰是存錢的，把人找來。他存多少，我給您取多少。”于是偶有來存錢者，剛到門口，馬上便陷入取錢者的重重包圍……

有的辦法則令人生疑。門口掛塊小黑板，上寫“因停電（或因計算機故障或因什么什么）暫不營業”。

這個辦法堪稱拙劣，讓取錢者失望。

直到有關部門發出有關保障儲戶權益的通知，這種聽起來好笑，遇上了卻笑不出來的現象才算基本絕跡。那些曾被銀行吃過閉門羹的人們重新回到原地集結，帶著“通知”所賦予的坦然。

終于完成了全家人交付的使命，已經取到錢的老人們還并不急著走，而是逐一向排在后面的“隊友”打招呼：“放心，輪到您這兒沒問題，您也沒問題。好，明兒早上咱還公園見吧！”

話不多，卻說得大家全熱乎乎的，仿佛他們一連幾天，每天幾個小時的翹首以待，收獲的遠遠大于失去的。甚至根本就什么也沒失去。本來么，既一分沒少地取到了錢，又多了幾個熟人。不是滿不錯么！

明天（也許就是今天），這些人民幣就將投入市場。這個聲勢浩大的取款大軍后面緊緊伴隨的就是聲勢更為浩大的購物大軍，不過在購貨大軍中，老人就該隱退，那里是中年、壯年和青年的天下。

1988年8月8日。

由于粵語中“八”與“發”諧音，這一天就成了香港商界百年一遇的吉日。

“八八八八—發發發發”“八八八八大酬賓”“祝君今日發發發發”，繞口令一般的廣告、標語充斥街頭、報端、電視屏幕。素有購貨天堂之稱的香港以熱熱鬧鬧的氣氛在這一天掀起了一個空前的購貨高潮。

就在同一天，北京××商場二樓收款臺營業員×××因工作過度緊張暈倒在工作臺前。這使任何“天堂”的任何“高潮”立時相形見絀。

這位暈倒的收款員是該單位歷年先進工作者，向以頭腦清楚、手下麻利見著。同樣的工作量，她的完成時間可比她的同事縮短一半。然而她暈倒了，在潮水般的顧客和潮水般的付款面前，她終于支撐不住。

人們在搶購什么？

首先是高檔耐用的大件商品。電冰箱凍不凍冰？凍。那就搬走。洗衣機攪水吧？攪。那就抬走。電風扇出風不？出。那就抬走。什么進口不進口，名牌不名牌，不管它了。質量好壞亦不足慮，反正有保修，關鍵是先抓到一件再說。如果是名牌，那條件還可放寬：有毛病都沒關系?！跋痰南滩烁桌镫绲牟幌痰南滩吮炔幌痰南滩烁桌镫绲南痰南滩诉€要咸”！王府井××電器商店里4臺有著各種毛病本擬退貨的G12錄像機一天之內便全部按原價被顧客搬走。先搬走再說了！

北京朝陽區三里屯第二小學的六年級學生×××那天放學回家，一進門就怔住了，他那間本來就不大的單人居室里塞進了一套七件組合柜。更讓他怔住的是父親的解釋：“這是給你以后結婚用的?！碧炷?，他結婚是公元多少年的事情？父親的考慮可真夠長遠！

那不管，先買下再說。因為，以后要漲價。

給上小學六年級的兒子買結婚家具的事情在搶購者中是極少數。但就心態而言，它所代表的卻有普遍性。

起初人們還有些算計，先盡著要漲價的買，煙要漲，來幾條；酒要漲，來十瓶。還有火柴、衛生紙、棉布、毛料……后來就似乎不大算計了，什么都買，因為，什么也保不住不漲價。

南京居民張××買的是一匹毛料。他站在新街口十字路口的人行道前，毛料扛在肩上，頭歪向一邊，等著紅燈變成綠燈。這是他爺爺的主意，四十幾年前，他爺爺的爺爺就是靠事先囤下的幾匹棉布，使全家人度過了金圓券暴跌的難關。張××并不認為四十幾年前的歷史還會重演，不過他本人對歷史也不甚了了，他只上過初中，畢業之后又逐漸把學到的那些東西一點點還給了母校，所以，“老頭子說買那就買吧”。

北京居民張×夫婦比南京的張××及其爺爺清醒些。夫婦倆用了三個晚上搞了個購貨單，把今后四五年內除吃喝拉撒外需要添置的東西全部開列出來，排出輕重緩急，然后照單購物，能買多少算多少。然后，張×說：“這幾年我們就什么都不添了，掙了錢就光吃，絕對沒有問題?！?/p>

從呼和浩特民族商場走出來的這位購物者是個中學教師。他買的東西是：10斤毛線，9米呢料，80尺棉布，20袋洗衣粉，7個糖瓷器皿，6只鋁鍋和6把鋼木椅。他說：“我是教數學的。為選擇買什么最合適，我運用了概率；為擺放這些東西，我還得用立體幾何。”

這些人組成了我們所說的搶購大軍。這支大軍事先并未作任何準備。他們只是倉促上陣，而且，并不情愿。

那位暈倒的收款員醒來后這樣說：“要是好好的，誰吃飽了撐的出來搶購啊。不都因為老漲價，怕錢不值錢的嘛？這不怪老百姓。”她以極寬容的態度對待那些排成長隊火燒大燎地把錢遞給她數以至使她數得暈倒的顧客。因為在廣義上的顧客隊列里，就排著她的父母兒女丈夫公婆。

人民幣怎么了？

購貨者們在不問青紅皂白地把手里的錢大把擲向市場時，心中不斷地浮出這個問號。

已近不惑之年的人民幣，第一次感覺到它的持有者眼中異樣的目光。

人民幣信譽一向極好。這與中國人的節儉傳統正相吻合。存錢是很牢靠的事情，中國人并不是把余下來的錢存起來，而是把省下來的錢存起來。會過日子的百姓，每月初始，一向先考慮的是存下多少，然后再安排花掉多少。有錢存進銀行，活著也覺得有了底氣。甚至到去年底今年初，銀行門前依然是排著隊購買金融債券或參加有獎儲蓄的人群。這個時候漲價風已經刮起來了，但人們想到的還不是搶購商品，而是利用債券或有獎儲蓄獲利稍大的優勢，去驅起伏在人民幣肌膚上的威脅。

這正是中國銀行界該有所作為的時刻。遺憾的是我們的一些行家、權威卻對此發出嘆息和責難：“儲戶把存款從這個柜臺提走，再到那個柜臺買進債券（或參加有獎儲蓄），這是把原本要紅燒的肉挪進清炒的盤里了嘛，儲蓄的純增長并沒有多嘛！”

這話聽起來并不錯。然而，當搶購風起后，正是這幾十億不能提前兌現的債券與有獎儲蓄，起了保駕作用。否則，后果將不堪設想！也正是到了這時候，大家才一致感嘆：金融債券和有獎儲畜要是搞得再大些該多好??！

9月1日，國家銀行面對搶購風潮，力挽狂瀾，宣布對人民幣實行保值措施。但是它已錯過了那最好的機會，因此這一保障儲戶利益的措施反倒引起了儲戶的猜疑。

哈爾濱秋林商場內，排隊買棉紡織品的購物者們在議論物價。

“這兒漲塊八毛，那兒漲塊八毛，加起來就是半個月工資呀！”一中年婦女。

“那算少的，你看彩電，不是成百上千地漲？”另一中年婦女。

“成百上千地漲你也買不著，這就叫有價無市。”一青年男子。

“漲總是要漲的，現在關鍵是咱們老百姓要適應商品經濟……”一中年男子。他的話被前一中年婦女打斷：

“商品經濟就是什么都漲價呀？”

接下去的談話就深入了，他們談到了物價雙軌制，倒爺、改革與外匯黑市。

中國人不反對改革。只是，當改革前行時，能夠真正理解它的卻似乎并不多。物價改革尤其如此。當人們在異口同聲地呼喚著改革的時候，內心的真誠與熱情毋庸置疑。但你最終將會發現，人們呼喚的往往不是改革本身，而是它可能會給人們帶來可見利益的那個部分。

也許現在人們才明白，中國的改革是那么復雜與艱巨，對任何一個平民百姓來講，支持改革同承擔個人的苦痛與犧牲幾乎是同義語。這是時代對我們這個民族的要求，但我們這個民族對此卻缺乏心理準備。

搶購風潮首先告訴我們的，就是這一點。

但是，傻子才會為此去責怪平民百姓。

近年來，為了防止可能出現的通貨膨漲，中央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千方百計地壓縮基本建設投資，并放慢不協調的經濟發展腳步。比如改變原材料價格過低的狀況以刺激其生產，逼迫生產加工部門靠技術、靠管理自身挖掘潛力；變計劃為市場，變投資為信貸，以調整產業結構，阻止盲目亂上重復項目。

但這一設想卻被舊生產秩序的強大慣性拖著后腿，而總需求大于總供給的嚴酷現實又短時間很難改善。不得已而為之的價格雙軌制，還沒幫助改革渡過破舊立新的調整階段，又接二連三出現險情。

對中央政策及具體實施，說實話，中國的百姓既缺乏了解渠道亦缺乏了解能力。他們感受最直接的是大批的官倒、私倒，大批的亂攤派亂收費，是以權換錢，錢權結合。他們看到的是層層盤剝的中間環節，是物價如斷線風箏般的失控。

9月3日，上海有色金屬行業職工致函《人民日報》，信中列舉了電解銅、鋅等原材料的價格暴漲問題。這些原材料，經一些“官倒”們從中一折騰，價格竟往上翻了一番！而另一家被報紙所揭露的“官倒”—貴陽鐵路分局生活段所屬的三個服務部，1984年至1987年間，利用段里的兩輛生活供應車，非法販煙47次、25374件，從中牟取非法利潤達76萬余元。

這些大大小小的“官倒”們，當然不僅限于倒騰有色金屬和香煙。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化肥、汽車、火柴、衛生紙……什么有利可圖倒什么，大利大倒，小利小倒，直倒得物價飛騰，市場混亂。這一切，老百姓是看在眼里，怒在心頭的。但他們又無可奈何，他們只感到困惑與恐慌。中央摸著石頭過河，老百姓也摸著石頭過河。那些毛料、棉布、洗衣粉、鋼木椅、組合家具和有毛病的G12名牌錄像機就是他們的石頭。摸著這些石頭，他們心里便踏實了許多。

只是這種踏實卻又明顯地附帶著底氣不足。他們僅憑直覺就可以感覺到，中國的改革已經進入了真正的“雷區”。

8月30日，國務院召開1988年第20次常務會議。中心議題是：當前市場和物價形勢。

9月13日至9月15日，中共中央召開各黨派民主協商會議與經濟專家座談會。中心議題還是：當前市場和物價形勢。

9月15日至9月21日，中共中央召開工作會議?？倳涄w紫陽主持會議并講話。會上明確提出，明后兩年的重點是治理經濟環境整頓經濟秩序，并對抑制通貨膨脹深入改革提出重要政策建議。

9月26日，中共十三屆三中全會開幕，會議在貫徹中央工作會議精神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要有領導有秩序地推進相互配套的全面改革。

中國改革的決策者們，正在大膽而又審慎地通過這一“雷區”！

當如火如荼的搶購風潮漸漸平息，人們也開始有了較多的回味。集中起來卻是一句話：以后怎么辦？

是啊，能搶的已經搶了，沒能搶的也搶不動了。那么以后呢？答案自是不盡相同，但至少有一點已為全國上下所公認：倒退是絕無出路的，我們的全部希望仍然也唯一在于改革。

改革總須前行，前行總須付出代價。何況眼前橫著的是有目共睹的難關。毋庸諱言，漲價的事情以后還會有的。發展商品經濟就要完善市場，完善市場必須理順價格，理順價格自然包含了價格的有漲有落。作為中國的消費者，對于商品經濟帶來的這一新課題，還得有個清醒明白的認識。

搶購之舉不可取。而同心同德地越過我們暫時的難關，倒是當今每個中國人無法推卸的歷史責任。

生逢此世，你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