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從或違抗

曹明華

……有時候，有時候我們再三地憶起我們的失敗，我們的遺憾。因為那些成功的事情，容易被我們忘記。

——這符合生命的自然生長法則。

已經成功的，已經滿足的部分，遺忘有利于我們新的開墾（以利于注意力和精力的凝聚）。就如我本子上記了20件事吧，已完成12件，我總將目光掠過那12件，落在尚未完成的……

有時候，我們又本能地回避那些關于失敗的記憶，以保持生命的圓潤；尋求自我滿足感，更有利于生長。

——這符合生命的自我中心法則。

以上兩種取向，前者往往是還有可能彌補的，而后者則難以補救了。

既然還可彌補，潛意識就要求我們常常地憶起，以斂聚生命的力，不致任它們流失于自我滿足的慵散間。

而有時候，被傷得太深，在這一點上再也無法復原，那么潛意識幫助我們遺忘它，好像它根本不曾發生。這樣也更有利于我們的生長，我們繼續前行。要不我們的步伐會亂。

人需要不斷埋葬點什么。

可惜有時候你覺得該忘了，別人沒有忘。

有時候別人早忘了他們每每有新的內容，你沒有忘。

當久埋的記憶被觸動起（上周二，久疏重見的驚訝），你記不清了，你喚不起當初的心情。但敢肯定，當初確有過不同一般的心情。

不過它們只在你大腦留下痕跡。用腦子記憶與用心記憶是很不一樣的。

你再難作假你感慨生命之河是怎樣地向前流動呵。

又美又怨哀。

幸好這是在年輕的時候。都不好意思說。都不好意思表示有過一些“經歷”了。那有過的經歷。

當我們年老的時候又該是怎樣奇異的心情？

那樣急切地自我感覺的年代變得疏遠了。

想告訴L，告訴他前些日子在上海見到他，聽他談及自己一代的局限，聽他說“……意識到這一點是痛苦的”時的感動。

想起H說他過去的戀人和那個“圈子”的朋友，“他們自以為想成為宇宙的中心，其實人更該尋求一種與宇宙間的和諧……”

想起R那略帶傷感的尖細的熱切的聲音：

“假如沒有我，假如沒有我，這個世界還叫個什么世界呵！”

——應該這樣說：“假如沒有我，假如沒有意識到自身局限的我……”

自然，生命本身，畢竟是信奉自我中心法則的。每個人，他自己的腳下都恰好是世界的中心位置……

最奇怪的一次是乘一只木船途經一水鄉。

一路上山連著山。

踏上岸，我為居然發現簡陋的茶室里一個老頭和一個青年正安心地下著棋而驚駭。

在這幾乎是世界邊緣的地方？無聲無息地！居然有兩個人還安得下心來下棋！——我簡直為他們的悠然自得、為他們全然沒有被這個世界遺棄而焦急感到深刻的遺憾！

可住了幾天，臨告別的時候，我的心情就全變了。

每天的太陽和月亮，都一樣恰好地照耀在他們頭上。還有每天的歡喜和惱怒。每個人，都因了自己的存在才進而感覺到這世界的存在。

只消再多住幾日，我還會更多地通過那小水鄉，去感受這世界了……

可如今細回想，那依舊是一個寂寞的小水鄉。

每個生命哪，都有權利感覺它是這世界的中心！

終于在今天，人類創造了適宜大多數生物居住的文明，那么也許，多認識屬于你自己的世界的局限，你對這世界的擁有反更寬廣些。

可生命本身它畢竟是信奉自我中心法則的。它在我們生命的密碼里根深蒂固在我們骨髓里不息地作祟——

這就牽涉到所謂“超越自我”的很勞累的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