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霞 石開
十年來,人們對電影最普遍的貶詞就是“假門假勢”,鄭洞天導演決心在《鴛鴦樓》這部影片里突破這一點,真實地表現出當代青年新的生活方式。那么,鄭導演在置景、用光、錄音、導演上是怎么做的呢?
我的觀點是:每部影片都要有明確的探索課題。在《鴛鴦樓》這部影片里,我的課題之一就是紀實美學的再探索。首先在生活具象的真實性上要花大功夫。內景我要求一定要拍得和真的一樣。室內的每一項陳設和小道具,都是精心選擇后組成生活氣息和格調的因素。演員完全變成內景房間真正的主人,能夠真吃、真睡、真做家務、真的看得進書。我們曾到北京雙榆樹青年公寓的20多家新婚夫婦家拜訪,觀察他們家里的布置陳設,傾聽他們對生活的各種感受。
內景搭置逼真,就需要工藝制作、美工等等的出色配合。比如攝影棚里搭置地面,一般不管什么地面都是用三合板根據劇情需要鋪成或刷成規定地面。現在的青年公寓都是水泥地,如果僅僅在三合板上抹上水泥色的灰漆,內行人一眼就看得出來。再說同期錄音,踩三合板的聲音與踩在水泥地上不一樣,會影響真實效果。于是美工師在攝影棚干開了以前置景從未做過的工作:制作水泥地。先在土地上搭一層地板,地板上再抹三寸厚的水泥,水泥干了以后,再根據六個家庭不同的經濟狀況和格調鋪上地板革、地毯等。攝影棚里一般也不接水管,除非是特寫。可是我要求在“洗澡房”要真能洗澡,在“廚房”要真能做飯。水管子、煤氣,一切要和真的一樣。當然,要做到這一切就要不怕麻煩,不怕精細,不怕臟和亂。觀眾反映,宋曉英(飾“沙龍主人”之妻)在這部電影里演得象極了。為了款待“丈夫”的滿座高朋,她一個人在廚房忙乎,從下午一直到深夜。她在攝影棚的“廚房”里真的燒水、切菜、洗碗、炒菜……后來看得觀眾都替她累,都覺得自己的腰也和她一樣酸。這里有廚房的真實感,也有演員真切的表演。開拍“沙龍主人夫婦”這場戲之前,我問宋曉英:“你會做飯嗎?”她答:“我還可以,我切菜炒菜還挺麻利的。”我說:“這我就放心了,否則我還得教你。”因為切菜、炒菜都是近景。我和宋曉英商量飯菜到底做什么,她把在家時最拿手的亮出來:拌涼菜,燒火鍋,炒……菜。實拍時我們就按照她平時最得意的那幾樣菜去采購、去表演。銀幕上沙龍夫人切黃瓜絲的動作確實是宋曉英的真功夫。象宋曉英這樣有經驗的演員還可以把生活中捕捉來的細節真實地再現于銀幕。拍燒開水這組鏡頭時,宋曉英先倒了一杯水,這是分鏡頭本里沒有的。我問她干嘛,她說“你甭管”。在拍攝過程中,她一共喝了兩次水。干著干著活兒就過來喝一口。后來在每一次觀眾座談會上都有人說到這個細節。還說,“你看她把杯子都招待客人了,她倒水只好用個碗。”這其實倒是觀眾的豐富聯想,當時攝影棚的“廚房”里本來就沒放玻璃杯。這個細節宋曉英用得好,確實把人物演活了。這樣就在銀幕上創造出一種真過日子的氣氛,觀眾不會想到“這是攝影棚”,不知不覺溶到劇情里面去了。
觀眾說,這六家里乍一看最天作地合,郎才女貌的就是劉信義與肖雄這一家(飾“研究生夫婦”),但是在電影里他倆卻最不溝通,思想最隔閡,摸不透對方的心。碩士、博士、出國留學……這是他們“說好了”的未來。為了這個未來,他們從早到晚面對著書本一聲不吭。可是,取牛奶、做飯、生孩子……這又是他們畢竟要過的今天。最后,即便他倆終于擁抱了、上床了,他們之間還是理智在指揮一切。今天和未來到底應該在一種怎樣的模式中結合,理智與自然情感到底應該怎樣融洽交匯?這樣的矛盾,劉信義與肖雄在拍攝時表演得十分真切。兩位“面壁居士”已經看了一下午書了,丈夫總想跟妻子說說話,妻子總是一言不發。吃過晚飯回來,這是全片最長的一個鏡頭,前景是劉信義坐那兒看書。原來劇本里不是這樣,還是劉信義一個人說,一會兒說“咳,咱倆跳個舞吧”,一會兒“咱倆……”,我說:“劉信義,這種感覺不對,你到底是個研究生呢,沒這么上桿子的。你吃飯時不是說‘我就是想跟你說話么,咱們可以設想,沒上鏡頭的吃飯場面,你們倆已經說了許多話,吃完飯以后你得到了滿足,回來以后你該看書了,反而是她想說話了。”劉信義明白了,老老實實坐那兒看書。真看!肖雄說:“咱們買個電視吧?”正在看書的他一愣,呵?肖雄說:“如果我的論文在學報上能發表,我想咱們的錢夠。”劉說:“好的。”就這“好的”,回答得真妙啊!當時是同期錄音,我沒法兒喊。我真想喊:“太棒了!”過了一會兒,肖雄看他又看書了,就站起來到他身邊,倒了一杯水,擱在他跟前,隨身就擠進來了。肖雄也很會表演。當時劉信義桌旁有盆植物。我說:“肖雄,我把花盆給你搬開一點,你進來方便些。”肖說:“不要!”她一說,我特別高興,她就要那個“擠”勁兒,就要那個意思。肖擠進來了,看劉還不理,不好意思,小聲說:“咱們聽聽音樂吧?”劉已半天沒說話了,嗓子噎住了,說:“好。”就這個“好”字啊,說得那個好聽!完全是生活中噎住半天,好容易才開嗓子的勁。肖走了,音樂聲出來了。這時,劉本能地把眼睛離開了書,心想:這是怎么回事啊……這一個鏡頭是一口氣拍下來的,兩分半鐘。攝影棚里安靜極了。演員、導演、場地工作人員,完全被眼前的生活情景溶進去了。有的觀眾說看這部電影感到很舒服,我想這種舒服感也是從這種完全生活化的細節中來的。
《鴛鴦樓》從“說人話,做人事”的生活真實層次邁進了人的心理真實層次,大膽觸及了以往影視作品尚未涉足過的80年代青年夫妻生活中性的問題。導演曾否有過顧慮?是怎樣做到勇于觸及又把握適度的?
表現新婚夫妻生活而回避性生活,這又是一種“假門假勢”。《鴛鴦樓》畫面一開始就是青工夫婦家關閉的紅窗簾。配上畫外音。這個畫外音實際上就是兩個人在床上做愛的聲音,被窩里小聲地說、小聲地笑。慢慢地,電門鈴響了。電鈴響了半天,我才把攝影機搖下來,才出現兩個人說話的場面。
現在,年輕人生活里的性課題也已開始進入一個文化層次了,夫妻兩人之間的溝通與性生活是直接聯系著的。“大男小女”這家就在這個問題上出現了隔閡。男的(柳健飾)挑到30歲挑了個“純而又純”的年輕妻子(趙越飾)。他費盡了心思,把新家布置得非常漂亮,卻沒有和諧的夫妻生活。故事一開始是男的在洗澡,女的在鋪床、晾被子。如果我再表現得稍微鮮明點兒,觀眾馬上就會明白,這其實就是房事剛剛完畢,但是雙方很不愉快。大男想方設法“啟發”她,借來了性知識手冊,小女竟然在心理上引起了反感:怎么他盡那個……因為兩個人性生活上的不協調,男的很苦惱,跑出去了。這時,當初的介紹人李姐進來了。李姐對小女說:“我也剛看完那本性知識手冊。”又說:“活了大半輩子這才知道那不光是男人的快樂。”這后一句臺詞我是一定要說的,因為這是我深思熟慮過的。這句話分量很重,但并不是現在這個時代不能拿出來的。
有的觀眾說,以往看中國電影的接吻鏡頭總覺得別扭,可這部電影里就顯得很自然。這是因為電影里表現的一下午和一晚上的日子觀眾都是和他們一起過來的,氣氛和情緒已經都鋪墊好了。看了一下午書,一言不發的研究生妻子晚上突然換了一身睡衣,錄音機里傳出德彪西的《月光曲》,妻子上床在臺燈上罩了一塊紅紗巾,丈夫意識到這一切,怎能不動心?這時的動作很重要,就是怎么接吻。我的體會就是要比較合適,不能愣。妻子向后一靠,丈夫輕輕一抱,妻子轉過身來,然后自然就是接吻,這是他們情緒的自然流露。這時我安排了兩套攝影機,一臺直接拍,一臺轉著拍,在畫面上形成一種延長時間、稍微夸張的效果。后來妻子要丈夫去刷牙,丈夫興沖沖地去了。妻子靜靜地閉著眼等他。但是,當男的就要上床掀起被子時,妻子卻從胳肢窩里拿出一支溫度計來,準備一切按科學進行。丈夫愣住了。妻子問:“你怎么了?”這時按照生活中的感受,我告訴飾演男主人公但未曾結過婚的劉信義:“你先不忙回答,你把她的手抓過來,默默地撫摸。然后若有所思地回答:‘不知道,我好象沒有代嘗機制了。”當時排練這段時,肖雄說:“不行,他是什么感覺呀,他不會摸!”但是后來,這個動作還是做得不錯,挺自然又挺文雅。這樣,就從外在生活形態上越來越深入到了最隱秘的部分。這兩家(大男小女夫婦和研究生夫婦)實際都想講在我們這個時代,性生活本身的協調不單單出于生理的需要,而是已經開始進入一種精神層次,進入兩個人之間協調感情的范疇。這個方面是一個空前的變革,是以前從未提出過的。正因為這樣,在政協禮堂給觀眾試演了三次,每次李姐的話一出口,觀眾就鼓掌,我聽了特別激動。
(魏霞石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