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重悲涼

讀《紅樓夢》，常慨嘆作者那閱盡人生后的平和與厚重，亦常可發(fā)現(xiàn)這平和厚重的文字間還底蘊著不熄的熱情。那“好就是了”之類平和到極處的佛學(xué)歸結(jié)，正滿涵著作者對生命的大痛苦和大悲哀。為追蹤曹雪芹命筆大旨之所在，我們?nèi)M篇怡紅快綠之文中撈濾，去揣度那言外之意，去窺視作者心底的奧秘……感受到的是多重的悲涼。

曹雪芹在開篇不就宣稱要“使閨閣昭傳”嗎？書中顯示的，卻是寶玉與姐姐妹妹們終日廝守后的愛意闌珊和精神空虛，是他對婆子們（往日的丫環(huán)）的種種市儈行為的憤憎，是他對身邊那些千嬌百媚的丫環(huán)們正在不可逆轉(zhuǎn)地演變?yōu)槠抛拥谋瘧憽氂褡罱K似乎感悟到：實質(zhì)上不僅僅是賈母和賈政，還有奴才們與奴才意識主宰著大觀園；不僅僅是賈母和賈政，還有奴才們與奴才意識切斷了他與林妹妹的婚姻。則他唯一的選擇，只能是“懸崖撒手”了！

“悲涼之霧，遍被華林”。

生活在賈府這樣一個“世代簪纓”的國公府，寶玉從“繁華豐厚”中常可“呼吸而領(lǐng)會”到悲涼，他也時時在進行著精神上乃至行為上的反叛。然而，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其衷心愛悅和維護的女孩兒們竟也有不少人參與了悲劇的制作時，精神寄托和生活信念便灰飛煙滅。

這是第二重悲涼。

一、大觀園，年輕女奴的伊甸園

小說第二十三回，據(jù)元春之諭，賈寶玉和他素日親愛的姐姐妹妹們進大觀園居住：“薛寶釵住了蘅蕪苑，林黛玉住了瀟湘館，賈迎春住了綴春樓，探春住了秋爽齋，惜春住了蓼風(fēng)軒，李氏住了稻香村，寶玉住了怡紅院。每一處添兩個老嬤嬤，四個丫頭，除各個奶娘親隨丫環(huán)不算外，另有專管收拾打掃的。”

省親后歸于清寂的大觀園重又熱鬧起來了——“花招繡帶，柳拂香風(fēng)”，“女兒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當(dāng)這些金童玉女陶醉在詩酒歌賦之中時，那跟隨而入的丫環(huán)、婆子們也象走進了伊甸園。

是的，在中國古典作品中，我們很難找到象賈府這樣對家人有“愛心”的處所了。階級的迫害雖也在在有之，然更多的則是主仆間的情感交融和歡洽：“賈宅是慈善寬厚之家”，“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第十九回）。“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第三十三回）。此類實例在《紅樓夢》中甚多。或也正因為如此，賈府自祖宗開始便培養(yǎng)出一代又一代的真奴才。那“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的焦大，那叮囑孫子要莫忘自己是一個“奴才秧子”的賴嬤嬤，那“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的襲人，他們對主子，都是一例的忠心耿耿。

在不少篇章中，我們看到主奴間的情感早已模糊了階級的鴻溝，甚至超越了同類的友愛。襲人、晴雯、麝月之與寶玉，平兒之與鳳姐，鶯兒之與寶釵，鴛鴦之與賈母……貼身丫環(huán)往往是主子的心腹，亦是其靈魂，是其精神的和生活的寄托。賈母晚景中耐不得孤寂，就有鴛鴦來為組局斗牌、設(shè)謎行令，拿著劉姥姥求開心；寶釵有心事，就有鶯兒來寶玉處通消息——

鶯兒笑道：“你還不知道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次。”……

欲吐又隱，直搔惹得寶玉按捺不住，若非寶釵來此，真不知要說出什么不堪的“好處”來。鶯兒那急切要充當(dāng)小紅娘的心情，被活活寫出。

黛玉房中的紫鵑，也是個時刻為主人謀算的慧婢。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寶玉”，是她有意識地對寶玉澆了一瓢冷水，說是林家要來人接黛玉回去了。單純的寶玉那會料到這其間曲折的奧義，聽了紫鵑一通極有道理的話語，“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怡紅院一時鬧翻了天，李嬤嬤和丫環(huán)們都大放悲聲，素來沉穩(wěn)知禮的襲人，這當(dāng)兒都什么也不顧了，“滿面急怒”地到瀟湘館問罪……這真是各為其主，各保其主，這樣的描寫在《紅樓夢》中俯摭皆是。第三十九回，李紈、寶釵、探春三人有一段精采的對話，談到了主子和奴婢的不可分性：

李氏道：“……我成日家和人說笑，有個唐僧取經(jīng)，就有個白馬來馱他；劉智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作什么？”……寶釵笑道：“這倒是真話。我們沒事評論起人來，你們這幾個都是百個里頭挑不出一個來，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處。”李紈道：“大小都有個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沒那個鴛鴦如何使得。從太太起，那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現(xiàn)在他敢駁回。偏老太太只聽他一個人的話。……”寶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個老實人。”探春道：“可不是，外頭老實，心里有數(shù)兒。太太是那么佛爺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應(yīng)事都是他提醒著太太行。連老爺在家出外去的一應(yīng)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里告訴太太。”李紈道：“那也罷了。”指著寶玉道：“這一個小爺屋里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什么田地！鳳丫頭就是楚霸王，也得這兩只膀子好舉千斤鼎。他不是這丫頭，就得這么周到了！”

畢竟“三駕馬車”與在此類問題上懵懵懂懂的賈寶玉不同，她們對奴婢們在賈府中的作用有著清醒的認識，其中尤重視那關(guān)鍵位置上的幾位丫環(huán)：鴛鴦、平兒、襲人、彩霞，這正是她們?nèi)蘸舐?lián)合“執(zhí)政”的基礎(chǔ)。要當(dāng)穩(wěn)主子，就必須了解奴仆，必須籠絡(luò)奴才，賈府的統(tǒng)治者知道這一道理，大觀園中的俊杰之士也懂得這一道理。明白這一點，我們再讀到書中所不斷出現(xiàn)的主子對奴婢的“溜”和“拍”，也就不會大惑不解了——這些奴婢的手中掌握著（盡管是部分地）權(quán)力和財產(chǎn)，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掌握著賈府的現(xiàn)在和將來。

毫無疑問，更多的是奴婢們對主子的“溜”和“拍”，是她（他）們運用各種方法去討好和籠絡(luò)自己的主人。青春和美貌、才情和品格都是她們進身的資本，不可或缺的還有乖巧和忠誠。她（他）們討好主人的路數(shù)也如臨潼斗寶，各顯神通，即以圍繞著寶玉的幾人為例：茗煙在沒人知道時，會“悄悄的引二爺往城外逛逛去”，也會“把那古今小說并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引寶玉看。”試想，還有什么能比把一個思想不安份的人引向統(tǒng)治者規(guī)定的禁區(qū)更令其興奮的呢？于是，寶玉“一看見便如得了珍寶”。襲人自也有妙略，除了一顆赤心和終日謹(jǐn)慎外，第十九回寫寶玉專為她留的酥酪被李嬤嬤賭氣吃光，深知寶玉情癖的襲人說自己想吃風(fēng)干栗子，要他去剝，不僅化解了一場糾紛，還為素以討好女孩兒為樂事的寶玉提供了一個機會，瞧：襲人是以讓主子“討好”自己達到了目的——討好主子。

其余諸人也各有千秋：晴雯有快性之美，時不時用幾句硬話“村”寶玉，未始非一種取寵之道；麝月較少才情，只有學(xué)襲人的軟工夫，“公然又是一個襲人”（第十三回），卻也保全了大丫頭的地位；李嬤嬤常施展的是母性十足的關(guān)懷（未免陳舊而為寶玉不喜），芳官（耶律雄奴）則以一味的任情胡鬧大使寶二爺開心，自己也順利突破襲人、晴雯、麝月、秋紋戒備森嚴(yán)的防線，迅速成為怡紅院的重要人物之一。

如此來評說這些女孩兒們，是否太刻薄了？她們畢竟還是些十五、六歲的天真爛漫的少女呵！然則，產(chǎn)生她們的是強化精神禁錮的康、乾時代。在彼時，奴才意識既是身份的和等級的，又是精神的和思想的，它較多地屬于某一階級（即奴仆階級），而更多地則籠罩著整個社會，是一種全民族的共同心態(tài)。生活在這樣一個社會中，生活在賈府這樣一個環(huán)境中，加之她們自八、九歲就開始了的朝斯夕斯的生活歷煉，使她們?nèi)遮呌谠缡旌途鳌Ｋ齻円紤]自己的前途，不少人心里都有一本精細的帳，第四十六回，鴛鴦被好色的賈赦糾纏得苦惱不堪，平兒、襲人私下里勸慰，說笑間逗起樂來，一個欲鴛鴦到賈璉房中，一個又扯到寶玉身上，雖說是玩笑話，倒也透出各自心理上的穩(wěn)定感。孰料鴛鴦燥急之下，脫口而說：

你們自以為都有了結(jié)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jù)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們且收著些兒，別忒樂過了頭兒！

真真誅心之論！當(dāng)平兒、襲人輩一心一意地各為其主的時候，閱歷更多、頭腦更清醒的鴛鴦卻從花枝繁茂中看到了凋零，她用“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來告誡自己的同類，而熱念正熾的乎兒與襲人仍不可能有足夠的警惕。

是呵，生活在大觀園中的丫環(huán)們應(yīng)是夠“遂心如意”的了。生活的優(yōu)裕，主人的寬厚，上層主子的愛悅，婆子們的艷羨，都使她們陶醉，使她們不自覺地滑向驕橫。她們對婆子們講話，大多都有些頤指氣使，由是也引發(fā)了一次次沖突。這是奴與奴之間的沖突，丫環(huán)們洋溢著青春的活力，又有年輕主子們的支持；婆子們則多數(shù)老謀深算，也有邢夫人、王夫人之類作靠山，這戰(zhàn)爭表面上是丫環(huán)們常勝，實則從結(jié)局上看就不是這樣了。

正因為這樣，她們在嘻笑醉鬧之余又歸于清醒，歸于認真地思考：青春短促，英年易逝，待自己變成了婆子又如何？于是，我們看到不少女孩兒都在孜孜以求地設(shè)計著自己的未來：平兒、襲人、麝月、秋紋、彩云、司棋莫不如此，她們也有著共同的行為取向，就是與自己的主子加深感情。

在《紅樓夢》中，主仆關(guān)系的親密隨處可見。有黛玉和紫鵑那真正的人與人的理解和心靈溝通，也有諸如秉賦的相投、習(xí)好的近同、朝夕相共而產(chǎn)生的感情，更多更主要的還是其利益的一致。我們看到寶玉的挨打、中邪、癡呆，都使那么多的人真正牽腸掛肚，應(yīng)該是否定不了摯切之情的存在；可“小凍貓兒”似的猥瑣莫頑之徒賈環(huán)，“父子同槽”的賈珍和賈蓉，“下流種子”賈璉，也都有女孩兒們的細心維護和真誠關(guān)切，又因為什么？

大觀園是賈府的，是寶玉、黛玉、寶釵、迎春、探春兄妹的；大觀園又是奴婢的，是襲人、紫鵑、鶯兒、司棋等丫環(huán)的，是婆子們的。在這個花枝艷麗，蟲鳥鳴囀的詩意盎然的地方，她們（主子和奴婢）共同生活著，也彼此擁有著——賈寶玉擁有著襲人、晴雯、麝月、秋紋，襲人等也擁有著寶玉（常稱“我們寶玉”、“我們寶二爺”）。這是座樂園，是這些不同階級和地位的少男少女們共同的樂園。

二、兩層主子和三等奴才

較多實寫的大觀園畢竟不同于那鏡花水月般的太虛幻境。當(dāng)不食人間煙火的警幻仙姑還要聽從“寧榮二公”的買囑，對寶玉采取“性防疫”措施時，我們對大觀園中無休止的“戰(zhàn)爭”就不會詫異了。

自打第二十三回寶玉與姐姐妹妹們搬進大觀園，伴隨著其表面上無憂無慮的生活——“彈琴下棋，作畫吟詩”，“斗草簪花，低吟悄唱”，還有那暗地里（時也公開化）進行的“寸土必得”的爭奪戰(zhàn)，匯攏起來，也使人觸目驚心：

第二十四回，寶玉要吃茶，卻值房內(nèi)丫頭們都外出了，正待自己要動手時，忽有一個“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卻十分俏麗干凈”的丫頭“早接了碗過去”，兩人有數(shù)句對話，

寶玉看了，便笑問道：“你也是我這屋里的人么？”那丫頭道：“是的。”寶玉道：“既是這屋里的，我怎么不認得？”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了一聲道：“認不得的也多，豈只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茶遞水，拿東拿西，眼見的事一點兒不作，那里認得呢。”寶玉道：“你為什么不作那眼見的事？”那丫頭道：“這話我也難說……”

這是不得志的小紅，其行事說話，都象那爽快伶俐的晴雯，也知道用“硬話”來“村”寶玉，卻比晴雯大有機心，因此深被提防。下文寫秋紋、碧痕提水歸來，兩個花朵兒般秀美的小姑娘共提著一桶水，跌跌撞撞，“嘻嘻哈哈”，水珠飛濺，笑語如鈴，未知一見小紅進入寶玉房中，便疑竇大生，妒意陡起，污言惡語向自己的小姊妹潑去——

秋紋聽了，兜臉啤了一口，罵道：“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jīng)叫你催水去，你說有事故，倒叫我們?nèi)ィ憧傻戎鲞@個巧宗兒。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碧痕道：“明兒我說給他們，凡要茶要水送東送西的事，咱們都別動，只叫他去便是了。”

寶二爺哪里知道，他所一例看待、一例尊重的婢女們，早又有了分別。秋、碧口中的我們，自然是其與襲、晴、麝諸大丫頭，在她們眼中，小紅等粗使丫頭，便是等而下之的了。小紅“心內(nèi)著實妄想癡心的向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xiàn)弄現(xiàn)弄。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這是多么冷酷的與大觀園的暖色不相諧和的事實呵。

寶玉也不會知道，他的快樂的王國怡紅院，實質(zhì)上在其搬入的第一天起就被分割凈盡了。奴婢們眾星捧月般地拱衛(wèi)著他這個將來的家族繼承者，另一方面則嚴(yán)格地劃分了各自的勢力范圍。這是“內(nèi)幃規(guī)矩”，是一條秩序凜然的分界線。

在賈府中，在大觀園中，幾乎每一個人都有著他（她）確定的位置，但統(tǒng)觀起來，又可見出其間地位、關(guān)系的錯綜與復(fù)雜。第六十一回，司棋要吃“燉的嫩嫩的”的雞蛋，命小丫頭蓮花去廚房討要，拌嘴爭執(zhí)之間，柳家的說：

我倒別伺候頭層主子，只預(yù)備你們二層主子。

這“二層主子”，自然是指的如司棋之類有頭臉的大丫頭，雖屬一句氣話，倒別有一種確當(dāng)。后司棋聽了小丫頭的匯報，氣沖沖率小丫頭們前來報復(fù)，“七手八腳搶上去，一頓亂翻亂擲”。柳家的忍氣吞聲，“蒸了一碗雞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潑了地下了”。這種作派，想象“頭層主子”迎春不會做出，卻正是司棋等輩的威風(fēng)所在，是那位在“湖山石后大桂樹陰下”月夜密期的“有無限風(fēng)情”的司棋的另一副臉孔。

司棋又是“二層主子”行列里較缺少威焰的一個。晴雯比起她來，就顯得高一些了，傳言“要吃蘆蒿”，柳家的便“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兒似的親捧了去”。第五十二回寫她處分偷了東西的墜兒，先是罵小丫頭子們：“那里鉆沙去了！瞧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一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呢！”接下來是用一文青朝墜兒手上“亂戳”，最后令其母領(lǐng)回，專橫擅權(quán)，儼然主子作派，全無一點姊妹憐惜的情分。她之被稱為“副小姐”，王善保家的進讒言說“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象受了封誥似的，他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原來有一些生活依據(jù)的。

主子，在賈府中被分成了兩層。頭層主于是主子無疑，二層主子則是奴婢，是有臉面的奴婢，在實際生活中，他（她）們常也就是說話算數(shù)的人。這一點正是賈府統(tǒng)治的秘訣所在，是經(jīng)過頭層主子們認可的。第四十三回賈母提議“湊分子”為鳳姐做生日，議事時，少奶奶們尚且站著，賴大母親等人卻坐在小杌子上。作者不忘于此點明一筆：

賈府風(fēng)俗，年高伏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面。

用賈母的話說，這幾個“高年有體面的媽媽”，“都是財主，分位雖低，錢卻比他們（指少奶奶們）多。”這種情況自然是對忠誠和勤勉的最好的鼓勵。實質(zhì)上，大丫頭如平兒、襲人、彩霞、鴛鴦、司棋、侍書、紫鵑諸人不正在奔這條“體面”且有實惠的路而去嗎。

《紅樓夢》向人們證明了：這“二層主子”也有可能成為“頭層主子”。如賴大，也有“花園”，也有“外頭大廳”，也可以“連擺三日酒”，其兒子是“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來……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讀書認字，也是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后來，“捐個前程在身上”，“求了主子，又選了出來”，成為“一州的州官”，“一方的父母”，盡管他的祖母仍口口聲聲稱之為“奴才秧子”，可這秧子上結(jié)的果實卻是主子。

這正是《紅樓夢》的深刻之處，她展示給讀者的是對立階級的統(tǒng)一，又借此融洽歡愉的場面為那永遠無法彌合的階級鴻溝寫照。一切都是復(fù)雜和錯綜的。第四十七回，賈母、王夫人、薛姨媽、鳳姐兒、鴛鴦在一起玩牌，發(fā)號施令的是賈母，實際的主角卻是鴛鴦，是她指揮著幾位主子合謀使賈母開心。而晴雯打發(fā)墜兒離開怡紅院，墜兒母親還要討情，

晴雯道：“你這話只等寶玉來問他，與我們無干。”那媳婦冷笑道：“我有膽子問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聽姑娘們的調(diào)停？他縱依了，姑娘們不依，也未必中用。”

這倒是不折不扣的事實。如果說賈寶玉出于對女孩兒的愛悅，自覺自愿地受其轄制，是特殊現(xiàn)象的話，則看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連鳳姐兒都是被動的，時或善意掩飾，唯王善保家的等一干奴才興致勃勃，格外嚴(yán)厲。

在賈府中，奴婢自然是被分了等級的。第六十回芳官以“茉莉粉替去薔薇硝”，騙了賈環(huán)，趙姨娘前往怡紅院討伐，

指著芳官罵道：“小淫婦！你是我銀子錢買來學(xué)戲的，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的，你都會看人下菜碟兒。”

這當(dāng)然是一種氣頭兒上的不科學(xué)的歸類。芳官既然進了怡紅院，便應(yīng)屬于上三等奴才了，她雖不能與襲人相比，也不能與晴雯、麝月相比，但比起蕙香、墜兒等，就又高了一些，這就是一種層次的差異。至于那吹湯受譏的芳官的干娘，“原系榮府三等人物，不過令其與他們漿洗”，所以怡紅院中的粗使丫頭們要對她講：“我們到的地方，有你到的一半，還有一半你到不去的呢。”

在賈府中，頭等奴才可謂多矣！賴大、周瑞、林之孝，屬于頭等奴才；那抄檢大觀園的“婦女工作隊”——“周瑞家的與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現(xiàn)在五家陪房”及“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屬于頭等奴才；大丫頭們?nèi)瑛x、襲、平、紫、麝等也屬于頭等奴才。當(dāng)然，這其間又有著許多區(qū)別，可一般說來，這些人都是“有臉面的”。

頭等奴才，也就是“二層主子”。

他（她）們對于主子是奴才，是忠誠、勤勉、順從的仆人；而對于其他奴婢又是主子，是嚴(yán)厲、苛細、威風(fēng)十足的主子。這是書中向我們顯示的第一層次。

第二層次是：因為他（她）們中很多人實際生活中已成為主子（如賴大）了，所以其對于主子就不僅僅有忠誠，還有欺騙（如鴛鴦之盜取賈母金銀器供鳳姐變賣）；不僅僅有勤勉，還有故意的懈怠（如吳新登媳婦之試探春）；不僅僅有順從，還有反抗（如焦大之罵）。又因為他（她）們在實質(zhì)上也還是奴才，其對于自己的同類便不能不具有著割不斷的情感，具有著利益上的一致，具有著血緣的乃至性情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她）們正是依靠這些，在實際上治理著賈府和大觀園。

《紅樓夢》中還描寫一類尷尬角色——妾，尤以趙姨娘著墨最多。這是個讓人憎惡又讓人同情的人物，她的歹毒的詭計，她的“陰微卑賤的見識”，似都可從她的不公正的待遇上尋覓到原因。她為賈府生下一男一女，自認為已是主子奶奶，可實際情況卻只能夠與襲人一般地領(lǐng)份子錢。在賈府中，沒有地位而又最不安分的要數(shù)這位趙姨娘了。她受到主奴兩方面的鄙視，連親生女兒探春也當(dāng)面宣稱“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然而她還要爭，爭錢財，爭地位，更爭名分。第三十六回，她為月例錢事到王夫人處告狀，結(jié)果是招來鳳姐一頓嘲罵：

也不想一想是奴幾，也配使兩三個丫頭！

這“奴幾”，自然指的是奴婢的等級和排列次序，——鳳姐還是把她當(dāng)作奴婢輩中之人。到后來趙姨娘罵芳官時，后者也反唇相譏：“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呢？”惹得趙姨娘“便上來打了兩個耳刮子”，卻給四個小戲子你推我撞，搞得無法收拾。

妾，在賈府中似應(yīng)屬于主子了，可她們卻遠不如“二層主子”們生活得愜意。趙姨娘的命運自然與她的卑瑣相關(guān)，就中也應(yīng)有著身份和地位的原因。周姨娘在她死后的傷感，鴛鴦的“放著主子奶奶不作，倒愿意作丫頭”，都可以作為閱讀時的參照。

妾，在實質(zhì)上仍屬于她脫胎出的奴婢階級。她們或曾是頭等奴才即“二層主子”，而一旦做了妾，便進入一個地位尷尬的層面，其中有不少人（當(dāng)然不是全部）的生活便失卻了往日的平靜，這也是書中著重描繪的事實。

三、巡海夜叉與鎮(zhèn)山太歲

奴才有奴才的精明，主子也自有主子的精明。賈府的最高統(tǒng)治者賈母對奴婢并非一味的放縱，而是剛?cè)嵯酀拠?yán)有則。她曾說過一句深刻不過的名言：

我知道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只體面眼”。

——第七十一回

這里的“男男女女”指的是奴婢們。與之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賈母用“一個富貴心，兩只體面眼”來為男女老少奴婢畫像，應(yīng)是一種精審的概括。她選擇了孫媳王熙鳳來管理家政瑣務(wù)，不獨因為鳳姐兒靈活響快，能討她歡心，更在于鳳姐對奴婢們同樣有著清醒的認識。

第十三回，受寶玉之薦，“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雖說這是件大露臉兒的事，愛出風(fēng)頭的鳳姐樂于接受，可她也意識到這件事決非易易可為。她要“先理出一個頭緒來”，便選了一個安靜地方反復(fù)思量，寧府中管理上的問題一件件浮上眼前，共有五件最嚴(yán)重者。作者于此后寫道：“此五件實是寧國府中風(fēng)俗”。唯貓鼠同眠的賈珍、賈蓉父子看不到，生性軟弱的尤氏、秦氏婆媳管不了，而一墻之隔的“鐵娘子”王熙鳳卻在躍躍欲試了。

寧國府的大小奴婢們也在商議對策，都總管來升得到委請了鳳姐的訊息，忙“傳齊同事人等”商議，他有一段精彩言論：

我們須要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來晚散，寧可辛苦這一個月，過后再歇著，不要把老臉丟了。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biāo)嵝挠玻粫r惱了，不認人的。

真是你有政策，我有對策。寧府的這位頭等老奴（二層主子）自也不弱，正是他與眾家人齊心協(xié)力，要“辛苦這一個月”，而使“鳳姐兒見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盡管如此，鳳姐還是尋到一個“睡迷了”的，打了二十板子。

這就是鳳姐，一個“臉?biāo)嵝挠病钡娜宋铮粋€奴婢心目中的“巡海夜叉”。

王熙鳳是賈府中的一個俊杰之士。我們看到她的貪酷和聚斂，看到她的包攬詞訟和草菅人命，也應(yīng)該看到正是她背負著上下左右的各種壓力，駕駛著賈府這艘千瘡百孔的老船，在作最后的和最困難的航行。

熙鳳又無疑是奴婢們所畏懼的一個克星。她威柄在御，雷厲風(fēng)行。趙姨娘罵環(huán)兒，被她聽到后一頓斥責(zé)，毫不留情面；王善保家的耀武揚威地抄檢大觀園，被她“嘻嘻的笑”著抓住私處，整得這位邢夫人的陪房只有“回手打著自己的臉”。

然則就是這樣一位王熙鳳，還要受奴婢們的蒙騙。先是在她過生日時，小丫頭們?yōu)楦闫菩馁Z璉望風(fēng)；后來更甚，賈璉偷娶尤二姐數(shù)月之久，這位消息靈通人士竟被蒙在鼓里。我們看到：鳳姐的被蒙騙，奴婢起了很大的作用，而后來鳳姐對尤二姐的報復(fù)，亦是借助于奴婢之手！

掌管內(nèi)事的王熙鳳用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注視著她治下的子民們，她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巡海夜叉，隨時準(zhǔn)備著激烈的搏斗。她發(fā)起了一次次的戰(zhàn)事，獲得了一次次的勝利，然她又深知道這些并不就是終局。一次她與丈夫賈璉聊天，很說出了一些真心話語；

……殊不知我是捻著一把汗兒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媽媽們，那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說槐的報怨。“坐山觀虎斗”、“借劍殺人”、“引風(fēng)吹火”、“站干岸兒”、“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

我們素以為鳳姐兒是位言笑不羈的人物，可此處卻由她自己談到捻著汗兒說話行事的苦衷，是真情嗎？倒也自有真情。她真正懼怕的，或不是賈母，不是好色的公公和顢頇的婆婆，而是那“全掛子武藝”的奴才們。她曾捱過了趙姨娘和馬道婆的暗算，卻沒有躲過最終的敗落，“一從二令三人木”，是她一生的凄涼歸納，曹公用它來說明的還有什么呢？

鳳姐兒病倒后，出現(xiàn)了李紈、探春、寶釵的聯(lián)合執(zhí)政，即所謂“三駕馬車”的時期。第五十五回略述了三人分工合作的情形之后，寫道：

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覺比風(fēng)姐兒當(dāng)差時倒更謹(jǐn)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說：“剛剛的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zhèn)山太歲’，越性連夜里偷著吃酒頑的工夫都沒了。”

磨倒了王熙鳳，滿心滿意要自由一些，沒成想“三駕馬車”的統(tǒng)治更為嚴(yán)密，于是抵觸情緒產(chǎn)生了，反抗開始了——

第一個回合，是探春的舅舅趙國基死了，吳新登媳婦來回過話，便靜靜地呆在一旁，大約這就是“站干岸兒”吧。作者寫道：“彼時來回話者不少，都打聽他們二人辦事如何：若辦得妥當(dāng)，大家則安個畏懼之心；若少有嫌隙不當(dāng)之處，不但不畏伏，出二門還要編出許多笑話來取笑。吳新登媳婦心中已有主意，若是鳳姐前，他便早已獻殷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任鳳姐兒揀擇施行。如今她藐視李紈老實，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只說出這一句話來，試他二人有何主見。”

這是試探，也是反抗，然則不唯缺乏正義感，而且充滿著奴才的詭詐和惡意！殊料“才自精明志自高”的三姑娘并非好惹，吳新登媳婦被斥責(zé)一通，滿面羞慚而去。

“鎮(zhèn)山太歲”中，李紈秉性老實，寶釵客居而多有不便，最得力一人便是探春。這位庶出的三姑娘盡管一次次表示要與乃母乃舅劃清界線，但她的血液中畢竟還流淌著別一種精明，是她看到了大觀園潛在的經(jīng)濟價值，看到了奴婢們對錢財?shù)目是螅撬谝粋€想到并且提出了大觀園的經(jīng)濟開發(fā)方案。雖無法彌補賈府的巨大虧空，但到底是件興利剔弊的事，既能為府上每年省下幾百兩銀子，又帶給婆子們實際的利益。故“眾人聽了，無不愿意”。此方案再經(jīng)過寶釵的修正，讓那些“不得管地的”也能分得些好處，便鬧鬧熱熱地施行了。

“鎮(zhèn)山太歲”的聯(lián)合執(zhí)政，有疏導(dǎo)，有小恩小惠的拉攏，然主要的則是搏斗，是打擊。她們的矛頭主要指向那些手中有權(quán)的婆子媳婦們，其行為也得到了丫頭們心理上的支持和行動上的合作。

賈寶玉對此則不以為然，他向黛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著時，他干了好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最是心里有算計的人，豈只乖而已。”單純的寶玉不能理解他的三妹了，他眼睜睜看著大觀園被“承包制”分割成一個個獨立王國，心里便有老大的不情愿，對自己這位曩無嫌隙的妹妹，也噴有煩言了。

同樣被“作筏子”的鳳姐卻顯得異常平靜。這位“巡海夜叉”從未放松過對園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的關(guān)注，她的陪房平兒始終是“鎮(zhèn)山太歲”的輔助力量，且又處處表現(xiàn)的那么尊重——“避貓鼠兒似的站了半日”，使探春的一肚子氣也發(fā)作不出來。鳳姐兒曾對平兒講過一段肺腑之言，其一，“他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其二，“他如今要作法開端，一定是先拿我開端。倘或他要駁我的事，你可別分辯”。如此看來，鳳姐倒有三分開明哩！

然“三駕馬車”的執(zhí)政并不能扭轉(zhuǎn)頹勢。“責(zé)任承包”在經(jīng)濟上的成效似乎微乎其微，卻更進一步攪亂了大觀園的平靜。草兒不準(zhǔn)踏了，花兒不準(zhǔn)掐了，處處成了禁區(qū)，時時響徹著婆子們的吆喝聲，詩意盎然的大觀園被市儈氣息沖撞得七零八落，“家反宅亂”，“按下葫蘆瓢起來”，鳳姐兒拖著病體又披掛上陣了。

但此時的賈府已非比當(dāng)初，此時的鳳姐兒也非比當(dāng)初了。疾病已使她的心氣減弱了許多，一段時間的放權(quán)也使奴婢們發(fā)現(xiàn)“巡海夜叉”也不過爾爾，鳳姐令人捆了兩個頂撞尤氏的婆子，幾日后，便有邢夫人當(dāng)眾給她難堪。實際上，探春在掌握了一陣內(nèi)政大權(quán)后也灰了心，一次與李紈、鴛鴦、寶玉諸人聊天，忽然說道對尋常百姓家的欽羨，倒也是衷腸之語。及至第七十回抄檢大觀園，她已落到被“奴才來我身上翻賊贓”的地步，激怒之下，揮掌打去。探春的形象被摹寫得颯然有聲，然這里的她，已只能是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yán)了。

密切注視著這一切的還有林黛玉。特殊的家庭背景，使她最能敏銳地覺察到奴才的“體面眼”；特殊的個性，又使她每每用最犀利的言辭來打擊那“富貴心”。周瑞家的何等有身份，送花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李嬤嬤以奶母資歷，也被她“比刀子還尖”的一句話捅得轉(zhuǎn)不過彎來。這位弱不禁風(fēng)的林妹妹是一位被奴婢們深所忌憚的人物，“嘴里又愛刻薄人，心里又細”，鳳姐兒早就看出了她是一個當(dāng)家理事的好手，若非她身體不好，“是美人燈兒，風(fēng)吹吹就壞了”，其參加“聯(lián)合執(zhí)政”則是極可能的。我們看到，當(dāng)寶玉抱怨探春的時候，黛玉卻說：

要這樣才好，咱們家里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里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

寶黛二人在認識上的大歧異，大約也僅此一次。賈府之中，誰能如寶二爺“一心無掛礙”呢？

從《紅樓夢》中，我們看到了和諧，也看到了爭斗；看到了吟詩作賦，也看到了唇槍舌劍；看到了赫赫揚揚，也看到了這個百年望族是怎樣地走向燈干油盡。賈母和王夫人，“巡海夜叉”和“鎮(zhèn)山太歲”，為了維護這個百年望族進行著不懈的、時見成效的努力，卻只能延緩而無法挽救其最終的命運。她們同奴婢之間的戰(zhàn)爭，只能判定邪惡，而無法確立正義。曹雪芹形象地向讀者展示了當(dāng)時社會，這是一個充滿著奴性意識的社會：賴大是賈政的奴才，賈政又是皇帝的奴才，主有主的奴性，奴有奴的奴性。在滿清立朝未久的康熙乃至乾隆時期，占統(tǒng)治地位的當(dāng)是一種奴才思想和市儈意識。

秦可卿在逝前的托夢中，對鳳姐以“樹倒猢猻散”一語相誡，實有深意。樹可為猢猻們搭蔭遮涼，提供庇護，卻不具備對它們的最后統(tǒng)治權(quán)。一旦大樹朽空，轟然倒下，曾在此上下騰挪的猢猻們必四散而去。

四、失落和憤憎匯成的悲涼

世俗間正進行著無窮無盡的戰(zhàn)爭：主子與主子，奴才與奴才，主子與奴才……精明的鳳姐兒時或與精明的探春聯(lián)合作戰(zhàn)，精明的婆子們也常常與同樣精明的丫頭們結(jié)成盟國。一切的分分合合都以利益為中軸線展開，一切利益的爭奪又常常染上情感的或曰性情的色彩，這些，構(gòu)成了喧囂、熱鬧、色彩斑爛的現(xiàn)實世界。

唯賈寶玉是一個例外。

他這位國公府的繼承人，賈母的掌上明珠，從一降生，就生活在一個被寵愛的圈子里。祖母、母親之寵，姐姐妹妹之寵，清客之寵，婆子、丫環(huán)之寵，從四面八方籠罩而來。薛寶釵說他是“無事忙”和“富貴閑人”，原是有一種“寵壞了”的含意。尤氏曾有一番當(dāng)面給他的評語，即“一心無掛礙”，寶玉的回答是：

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

他的話被認為是“又傻又呆”的“瘋話”，卻正是他用哲人眼光觀察世俗后的思考，是他遠高出其姐姐妹妹們的地方。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說出這番話來，自有其凄涼慘痛的心理歷程。魯迅先生曾以“愛博而心勞”評價寶玉，并說：

在我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證成多所愛者，當(dāng)大苦惱，因為世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災(zāi)樂禍，于一生中，得小歡喜，少有掛礙。

賈寶玉是一個“多所愛者”，“愛博而心勞”。尤氏說的“一心無掛礙”與魯迅先生說的“少有掛礙”恰相對映：前者是指物質(zhì)生活，寶玉確如尤氏所言，“餓了吃，困了睡”；后者是指精神世界，魯迅先生曾對此作了深刻的揭示：“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而已。”

這是多么奇妙的性格組合：一心無掛礙+愛博而心勞，“富貴閑人”賈寶玉，是賈府中精神負擔(dān)最沉重的人。

寶玉的降生，從一開始就擔(dān)荷著兩代人的希望，那塊伴隨著他來至人間的“五彩晶瑩的玉”，更帶給已現(xiàn)“蕭疏”光景的賈府一束幻想和欣悅，“交好運的太陽”莫非又當(dāng)頂照耀？由是，家長們開始“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shù)，讓他抓取”；政老爺一在家，就要盤問他讀書的情況，使他見了老子，竟“象個避貓鼠兒”。國公府繼承人的帽子象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在他頭上，禮法所規(guī)定的思維和行為模式成為小寶玉的生命枷鎖。家長們?yōu)樗才帕嗣稊?shù)難盡的“功課”，卻盡可以用“讀書習(xí)禮”來概括。在書中，我們常可看到，無論寶玉玩到何種興高采烈的忘情之態(tài)，只要聽得一聲該讀書了，馬上就垂頭喪氣；只要聽得一聲“老爺叫你”，馬上就魂飛魄散，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那率性而為的清純個性，他那孩童的晶瑩通透的情懷，永遠粘連著一個精神的恐懼。

誰能說聰穎過人的賈寶玉不喜歡讀書？他與黛玉在“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共讀《西廂》的意境，該是多么優(yōu)美！他只是不喜歡讀那些“陳腐臭爛”的經(jīng)義之著。作為反抗，賈寶玉把那些熱衷仕途經(jīng)濟之人，稱作“祿蠹”，把姐姐妹妹們勸他讀書的言辭稱作“混帳話”，他宣稱“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這些行為和言辭，都還帶有小孩子的特征，然其反叛意識卻是很明顯的。作為骨肉親情，他愛祖母、母親，甚至也愛嚴(yán)厲的父親，可他似乎從來就缺少一種光宗耀祖的意識，從來就不愿承擔(dān)作為繼承者的責(zé)任。他常流露出對自己高貴出身的鄙薄，而隨著慢慢長大，他看到了侯門公府中的卑污和險惡。柳湘蓮當(dāng)面說“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他“紅了臉”，卻不能也不去否認。而天真爛漫的金釧兒僅因幾句玩笑話兒，就被打被逐，以至于投井自盡；風(fēng)流、爽快的晴雯更是當(dāng)著他的面被帶病趕出，幾日后凄然死去。賈寶玉在盛怒的母親面前雖“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但“心下恨不能一死”。他在這樣一個侯門公府里不再感到幸福了，他的心中充滿著抑郁和悲涼。

這是第一重悲涼。

在封建大家族中，賈寶玉是那樣的受寵愛，而他的靈魂又時常感受到孤獨。我們從未看到他向自己的父母訴說心底話，亦從未見到他與親愛的祖母談心，應(yīng)不是他不愿，而是他不敢。焦大罵街，好奇的他問鳳姐什么是“扒灰”，尚遭到了嚴(yán)厲斥責(zé)，他還敢如何呢？寶玉可以在祖母懷里滾來滾去，在母親面前撒嬌，卻永遠對她們隱藏著心底的秘密。

于是，他開始向姐姐妹妹中間尋找知音，他整日地與姊妹們廝混，聯(lián)詩對句，拈花斗草，度過了許多愉快的時日。可寶姐姐要他注意攻修“經(jīng)濟學(xué)問”，湘云妹妹勸他“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wù)勚v講些仕途經(jīng)濟的學(xué)問”，他素所看重的本家妹子探春，未料一日長大治家，也是“聽那些俗語，想那些俗事”，寶玉在姊妹中唯一的心友，就是黛玉。他曾對黛玉如此傾訴衷腸：

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獨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個心，弄的有冤無處訴！

寶玉的心靈是孤獨的，是渴望友情和愛情的，他發(fā)現(xiàn)了黛玉，然黛玉常又是那樣的難以捉摸，他發(fā)現(xiàn)了身邊的丫環(huán)——那么可愛的一群女孩兒們。

他發(fā)現(xiàn)了她們的聰慧，她們的順從，發(fā)現(xiàn)了她們的美麗、她們的伶俐勤勞，發(fā)現(xiàn)了她們的心靈手巧、她們眼睛中閃動的柔情密意，……與女孩兒們在一起，他體會到人生真正的愉悅，沒有了監(jiān)督，沒有了斥責(zé)，，沒有了種種必須遵循的行為規(guī)范，他的精神開始了自由飛翔。

怡紅院，成了他的世外桃源，他在這里恣意“胡鬧”。“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宴至子夜，李紈寶釵等告辭之后，竟又告開始，寶玉同眾丫環(huán)猜拳行令，呼叫喚酒，直喝到酒壇告罄，“黑甜一覺，不知所之”。次日，寶二爺興猶未盡，還要再請，他是愿這種時光日日重演，沿續(xù)下去。

他似乎從女孩兒這里看到了生活的美好，看到了生命的價值，從而產(chǎn)生了對她們的極大的尊重，說：

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作者又通過他的幻形——甄寶玉之口說出更極端的言辭：

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

這些不僅僅是稚氣未蛻的孩童的宣言，還常見諸其實際的行動。他歡喜與襲人剝果仁，歡喜看晴雯撕扇，能在乎兒面前稍盡片心，他便視為“今生意中不想之樂”；為香菱換下染污的紅裙，也使他當(dāng)成“意外之意外的事”。能為女孩兒們作些事情，是他的一種心愿。

或也正因為如此，他才痛恨媳婦婆子們。他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些嫁了漢子、上了年歲的女性，常常是女孩兒的克星：已是頭等丫頭的襲人，還要受李嬤嬤無端責(zé)罵；芳官天性活潑，卻被干媽打得淚流滿面；他也曾眼睜睜看著眾陪房隨王熙鳳抄檢大觀園，滿院子翻箱倒柜；也曾無可奈何地由著兩個婆子把司棋押解而去。他嘗恨道：

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第七十七回

這些老婆子都是些鐵心石頭腸子，也是件大奇的事。不能相看，反倒折挫，天長地久，如何是好！

——第五十八回

憤激之下，他曾認為“女兒個個是好的”，“女人個個是壞的”，他把無限的同情和憐憫都灑向女孩兒，灑向他所愛悅和信任的女孩兒。他并不珍惜生命，并不奢望自己有久遠的存在，卻希望這有限的光陰能與女孩兒們歡聚在一起——

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fēng)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里去就去了。

這類化灰化煙的話別處還有，其底蘊是很凄涼的。他的請求實質(zhì)上也是他的理想和信念，有些自私，又不太高。“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這種生活態(tài)度很瀟灑，又很凄楚，是與封建統(tǒng)治階級不合作的。

他以這種低姿態(tài)的生活，以與女孩兒的終日廝混來逃避責(zé)任，逃避精神的和身體的桎梏，來實施他的抗?fàn)帲?/p>

也許因為廝混得太久了，終于有那么一天他發(fā)現(xiàn)女孩兒并非都是一樣的可親可近：他要同彩霞說笑，“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他去尋“劃薔”的齡官絮話，對方也是同樣地心不在焉。也終于有那么一天，他發(fā)現(xiàn)和自己親近的女孩兒也并非都如他想象的那樣單純，大家都會注意到晴雯被逐后他與襲人的對話，他明顯地表達了自己的懷疑。但能說出這番話，能有這樣一種認識，可推想寶玉經(jīng)歷了一個何等痛苦的反思過程。那最尊重、最清凈的女孩兒喲，原來其中也有這般陰險的告密者，也有這般庸庸碌碌的奔競和爭奪！

寶玉對襲人的盤問，充滿著懷疑，更充滿著失望、充滿著悲涼。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仿佛坍塌了，悲涼之霧重又籠罩在他的心頭。

這是第二重悲涼！

這是無可逃避的悲涼。厭憎了仕途經(jīng)濟，他可以到Y(jié)環(huán)們和姐妹們中尋覓人生歡樂和友情，當(dāng)他一旦覺悟到這一切原不過是個美好的夢時，他又向那方逃避？

受到封建家長的壓制，他可以施以一種精神的反叛，與奴婢們打鬧成一片，而今看到了丫環(huán)們的丑陋，他又能以什么作為反叛？賈寶玉的抗?fàn)帲K于進行到無可抗?fàn)幍木车兀?/p>

《紅樓夢》寫丫環(huán)們的“巴高望上”和勾心斗角，是用層層皴染的方法來進行的。而寶玉對這一切的認識，也不是一下子完成的，作者寫作的，正是一個漸變的認識過程。第三十四回，黛玉去看望挨打的寶玉，勸他不要再象從前那樣做了，后者說：“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曹雪芹似乎用他全部的文字來反問：果真值得嗎？

作者借寶玉之口提出問題——

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然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么變出三樣來？

他描述了女性的三部曲：女兒——媳婦——婆子，分明是一種生命的流程，也的確有其一定的道理存在。

或許說這番話時，寶玉所感到的悲憫還在于他身邊的這些嬌艷可愛的女孩兒竟會有一朝變成婆子，他所追求的也還是活一天就愉快一天，盡量延緩那明珠變?yōu)轸~目的過程。然到了晴雯、芳官和四兒被逐的時候，他卻突然省悟到：在他以為散溢著光彩寶色的女孩兒中，原也有許多“魚眼睛”的。

相對于混沌初開的賈寶玉來講，奴婢們就要清醒的多了。飽閱世事的鴛鴦以“天下事都未必遂心如意”告誡友伴，司棋則對鴛鴦?wù)f：“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再過三二年，咱們都要離開這里的。”

似乎不必再從書中作更多的摘引和分析了。我們要設(shè)問的是：曹雪芹通過這些要傳達一種怎樣的思想？他埋伏著一種怎樣的創(chuàng)作意旨？

《紅樓夢》是一部贊美女性的書，作者以極大的熱情塑造了一個又一個女性形象，摹寫了她們的青春風(fēng)采，傳遞出她們的歌哭笑罵，對于女孩兒們，寄寓了極大的同情；《紅樓夢》又是一部反女性的書，作者以史筆和詩筆雜糅交錯，寫出了那時代女性整體的被矮化及她們的悲哀的總貌，有大家主婦的偽善，有治家女主人的機詐，也更有婆子的鐵石心腸、媳婦的勾心斗角，女孩兒的巴高望上。

《紅樓夢》是一部表現(xiàn)個性的書，書中的女性形象絕多閃耀著個性的光華：黛玉的敏感與刻薄，寶釵的“能識大體”，妙玉的孤傲，探春的殺伐決斷；更如襲人的胸有城府，晴雯的靈巧爽快，芳官的任情胡為，紅兒的“眼空心大”，寫來都栩栩如生；《紅樓夢》又是一部泯絕個性的書，用魯迅先生的話說，封建社會只有兩類人——做穩(wěn)了的奴才和未做穩(wěn)的奴才，賈府中所有的丫環(huán)，都被作者置放在奴才思想和奴才意識的底色之上，來為之摹形繪像。其寫出了個性，也寫出了奴性。

《紅樓夢》中表述了作者的人生理想和追尋，但這是其理想碎滅后的理想表述。寶玉和黛玉向往的精神自由和婚姻自主，不僅受到封建家長的壓抑，還常更多地是受到奴才思想的軟化或曰包圍。賈寶玉在女孩兒身上投注了大量的情感和心血，然他終于看到，奴婢們對封建秩序有一種自覺和不自覺的維護的愿望。

這就是其第二重悲涼，一種冷氣襲骨，無可化解的悲涼，一種愛腸寸斷、理想破碎后的悲涼。

“哀莫大于心不死”。

讓我們再來咀嚼一遍那“聲韻凄惋”的“紅樓夢十二曲”的最末一句吧——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作者附記：

文本撰寫中曾得到田秉鍔、呂啟祥、丁維中諸先生的幫助和指導(dǎo)，在此示謝。至于觀點的乃至文法的謬誤，當(dāng)然又只屬于筆者自己，歡迎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