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徵
三聯版的《研究者叢書》第六種《理解的命運》(作者殷鼎)展示了一個當代西方解釋學(Hermenutics)的情景面貌。“理解”(Understanding)是這個學說的理論基石。這里,在我看來作為哲學解釋學的“理解”擁有三個方面突出的涵意:理解作為“人存在的方式”;理解作為“社會人文科學方法論”;理解作為“人的自我理解”。
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Heidegger)在《存在與時間》一書中首次提出并論證了“理解是人的存在方式”這一解釋學命題。人與存在本質上是一種時間性的關系,因為存在通過人的理解,在時間過程中展開出來。因而“人的存在包括了他在時間中的過去、現在和正要展開的未來,人的理解同樣包括著人的過去、現在,并使人認識到他在未來存在的可能性”(第256頁)如此“海德格爾對人類存在的時間上的分析,令人信服地顯示了理解不是人的主體屬性之一,而是人自身存在的方式”。(加德默爾語見《真理與方法》)
理解作為人存在的方式,那么人在理解中意識到存在的意義與價值。在這個意義上,作者開篇第一頁上寫著:“由理解醞釀生存的意義,浸透于人生的各個方面——意圖、情緒、思想、價值,理解展開的是一個人存在的精神世界”。
人是生活在現實中,理解現實、現實地看待世界,這是一個人維系其“精神生存”的基本。否則如果一個人混然乏識盲目地走向自身的毀滅,這將是一個悲劇。
在解釋學大師德國的威廉·笛爾塔(WilhelmDilthey)的名作《人文科學研究導言》一書中對社會人文科學同自然科學知識的本質區別作了兩方.面闡釋并提出著名的解釋學命題:“自然需要解釋;人則必須理解。”
作為人從他歷史中所接受的一切的“偏見”(亦即人的歷史存在)是理解的前提。理解者既是能進行理解的認知主體,同時又是一個作為人生的一部分、一種文化承擔者、一個正在進行自我認識的歷史存在的客體;因而對一部社會人文科學作品意義的理解勢必打上理解者的印跡。揭示這個介于人與社會人文作品之間的“第三者”即為理解者的良心,理解得愈客觀,其良心亦愈忠誠;然而這個境界的實現,有待遵循“由整體理解(理解者的前理解)運動到部分(傳統統一部分)又回到整體的理解(理解者所達到的理解)”(加德默爾語)的進程。
理解同時作為“人的存在方式”與“社會人文科學方法論”,那么在解釋學中并存著二個相悖的命題。前者是目的論,后者為手段論。然而在我看來,這正吻合了解釋學所倡導的理解結論的未完成性。解釋學的命題是發展的。當代解釋學已提出“理解即自我理解”之第三命題。這樣二個貌似矛盾的命題又在偶爾的黑格爾式的綜合中達到了解釋學的“客觀之心”。
理解“從根本上講不是方法論問題”(加德默爾語)理解是人的存在方式,本身就是人自身,不應該視自身為手段,所以理解不只是手段,理解自身即是目的。哲學解釋學認為理解、解釋和應用同是理解過程中的成分。反回自身即是應用。解釋學的“基本思想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把他的哲學思辨置放于完整未分的經驗整體之上,也就是說,置于現實的完整性上”(笛爾塔語)這種“置于現實的完整性上”所體現的正是對人的關切、對生活的關切、對人自身的關切。
在古希臘特爾斐的神殿上,曾銘刻著這樣一句名言:“認識你自己”,理解正是在“你”中再發現“我”的自我認知方式。笛爾塔與尼采是同時代人,他曾指責尼采哲學只強調個人的生活與非理性的直覺本能。在笛氏看來,生活或人生的主要范疇應包括“理解、意義、價值、活動、時間、經驗、目的、動機、方法以及內心世界和外部表現等。”(第236頁)同時人自身也提供了理解人生的方式和范疇,這就是:“歷史、理解、解釋和踐行”。(第236頁)按著解釋學的思路,那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調查報告《學會生存》(LearningtoBe)一書中所提及的關于人的觀點是正確的了:由于人在生理、心理上的尚未完成性,可以說“人永遠不會變成一個人,他的生存是一個永無止境的完善過程和學習過程”,人的生活就是一種不停的理解活動。
“理解”作為一個學說的理論基石只出現在解釋學中,然而作為一個哲學范疇貫穿于全部哲學史。在柏拉圖奠基的理性主義哲學淵源中,理解只作為“理性之表現”;在生命哲學與神秘主義所創導的非理性哲學傳統中,理解只是“直覺和悟力之睿智”。所以在傳統哲學中理解都沒有取得它本來應有的包容兼理性、經驗、直覺、以及人自身的歷史存在的突出地位”。(第4頁)當代哲學解釋學所致力的正是這么一種努力。
(《理解的命運》,殷鼎著,三聯書店,一九八八年版,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