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乃修
每一本為人類精神觀念的拓展和審美趣味的更新作出貢獻的著作,往往都裹挾著一陣猛烈的颶風,給他那個時代帶來精神—心理上的某種傾斜、迷亂和狂熱。一八五七年,三十六歲的波德萊爾以他的詩集《惡之花》而為法國詩壇和法國社會挾來一場風雪。“真誠的”義憤,偽善的叫罵,法庭的干預和罰款,一時間黑云壓城,使巴黎鬧得滿城風雨。當然,有良知、有眼光的人士也有。
其中有一位就是法國詩壇名家泰奧菲爾·戈蒂葉。波德萊爾于1887年8月溘然長逝。幾個月之后,出自戈蒂葉之手的一篇著名的回憶文章便問世了(此文原名為《波德萊爾的生平和對他的親切回憶》)。
在這里,我們感到的是一種深沉的氣質,字里行間流動的是一種冷靜的分析。也可說,這是一篇有著真知灼見、別具一格、而且文筆相當優美的散文。由于作者是波德萊爾的知心好友,所以使這篇長文具有特殊的史料價值。他以畫家的敏銳眼光和雕刀般的筆觸為我們勾勒出這位詩人不凡的儀表和獨特的氣質,進而又將那支精敏、犀利的筆探入他復雜、痛苦的內心世界,為我們展示出他那五彩紛呈的性格各面。文章中穿插著各種并非閑筆的生活逸事和細節描述,不僅讀來令人興味盎然,而且為揭示這位“惡魔”詩人的“廬山真面目”、了解他的美學情趣和智慧特點,頗有裨益。
如果對于象波德萊爾這樣一個使詩壇為之震撼、使詩風翕然一變、余緒綿綿不絕的大詩人,只停留在生平事跡的勾沉和一般的描述上面,那是遠遠不夠的。戈蒂葉畢竟是一位有深刻藝術眼光和敏察力的詩人,他更感,興趣、著墨最多的還是波德萊爾的詩歌創作。他指出:“波德萊爾的藝術主張之一是,詩人為了達到他的目的,必須創造出自己的語言和格律。”(第40頁)因而,他用大量的篇幅對《惡之花》的內容、意象、格律、藝術技巧乃至情調、風格等美學要素做了獨到的分析和研究。他對波德萊爾筆下出現數次的那只“眼睛帶有穎悟的柔情和魔法般的穿透力”的貓的性格特征,作了精妙的分析。他指出“波德萊爾本人就是一只驕奢淫逸、慣會拈花惹草的貓,也具有貓的輕柔光潔的儀態、神秘的誘惑力、柔中有剛的本能;觀物察人時,目光也是那么專注和深邃,充滿著不安和乖戾的神情,令人難以抗拒,但又是忠誠無欺的。”(第48頁)戈蒂葉指出波氏詩歌的這樣一個特點,那就是重視多音節和音色開朗(完全發音)的單詞所具有的美學性質,只要用上三、四個這樣的單詞,就能使這一行的各個音步延長,顯得余音裊裊,久久不絕。“詞匯在他看來除了表達意義之外,還存在本身所固有的美和價值”。(第63頁)而波氏使用的八音步詩體在表達詩歌意境方面則顯示出奇特的功用。(參見第64頁)
戈蒂葉對波德萊爾的那種所謂“頹廢”的文學風格及其美學特質、歷史背景、心理特點做了別具只眼的精妙論述:
《惡之花》的作者喜愛著人們很不明智地稱之為“頹廢”的那種文學風格,這種風格無非是指達到極其成熟程度的藝術,它鑄定了開始走向老化的文明特征:獨特,復雜,機靈,委婉多姿,妙語橫生,術語的借用,色彩的調和,音調的多樣,力圖表達最難于撫摸的思緒和轉瞬即逝的模糊形象,諦聽自己深致的心聲,懺悔引人墮落的情欲和固執到趨向瘋狂的奇思異想。
這種頹廢的風格是“萬詞之詞”,可以取來表達一切東西,并且敢冒風險達到事物的極致。
波德萊爾自己對詩的那種理解與戈蒂葉的論述可謂相得益彰:
純理知向往著真理,情趣感告訴我們何者為美,道德感教會我承擔起責任。不錯,中間那種感覺與前后二者有密切的聯系,……美感的扭曲和失調,專會激發人們對惡的興趣。惡對真理和正義施加暴虐,而且背叛理知和良心。(第32—33頁)
這里,詩人實際上是在把自己的心靈撕開來給我們看。他對詩的理解,對惡的理解,是冷靜的,正確的,啟人深思的。誠如戈蒂葉所言:“波德萊爾在這本以描繪墮落行為和現代人的反常性為己任的詩集里,無疑已經勾畫出了一幅幅布滿赤裸裸的罪惡和丑陋不堪的恥辱的畫面。不過,詩人是以最大的輕蔑和義憤來做這種描繪的,同時自始至終執著于常常為諷刺作家所欠缺的理想,為此他用燒紅的鐵器給那些涂滿油彩和白粉的不健康的肉體,烙上了不可磨滅的印記。”(第43頁)這段話將那些“正人君子們”的瘋狂叫罵輕輕地拂到一邊去。
戈蒂葉十分推崇《惡之花》,認為波氏在無數詩集已經出現、詩歌主題的各種變化似乎都已被人窮盡的情況下,推出令人意料不到的新作,在這本詩集里表現出自己的風格上的獨創性,確實身手不凡。他這樣描述波氏的詩風:“波德萊爾將他五彩的絲線與強韌、粗壯的大麻纖維交織在一起,象東方人所織的布一樣,既顯得金碧輝煌、壯麗無比,又透露出粗獷的氣息……更令人驚奇的是,在最精巧細膩的、甚至最珍貴可愛的事物上,竟會猛然投擲入原始人的野蠻行徑。”(第65頁)波氏這種風格的形成,無疑與他本人的那種奇特的性格氣質有密切聯系,但同時也與他所接受的異域文學營養——美國詩人愛倫·坡——和對東方文化情調的向往是分不開的。他拋棄法國詩壇那種一味柔靡的詩風,追求一種精美與粗獷兼具、真實得可怕的獨特詩風。而對繪畫的喜愛和精湛素養(他特別喜愛德拉克洛瓦),則無疑使波德萊爾的審美才能愈增色彩。他將生動活潑的純情語言同絢爛、熾熱的繪畫色調融為一爐,使他的詩歌美質大增。凡此種種,戈蒂葉都以詩人的審美感覺和評論家的精到眼光做了極富詩意的探討和行云流水般的描述。英國學者蓋伊·桑說:“他(指戈蒂葉)對夏爾·波德萊爾有深切的了解。他耳朵里有一種非同尋常的節奏感;他熱烈的、羅曼蒂克的想象力,使他特別善于理解波德萊爾思想和詩韻中最細微的部分。”(第178頁)怪不得他說這是一本堪與瓦爾特·佩特的《列奧納多·達·芬奇》媲美的“傳記杰作”呢。
這本書還選入波德萊爾致法國著名文學批評家圣·伯甫的24封信以及該書編者蓋伊·桑撰寫的一篇論文,論述波氏對現代詩和思想的影響。這些材料對了解波氏的思想和藝術,是有價值的。此外,值得一提的是,這本書封面的那張波德萊爾像,選得很好,極可見出詩人的個性神采,那智慧、冷峻、富于穿透力的眼睛,似乎是在對整個世界投出的冷靜、輕蔑的一瞥;那寬闊的前額,下披的頭發,還有那勁直的鼻梁,緊繃的嘴角,都使這位《惡之花》的作者那種卓越個性躍然勁挺。而當你看完這幅小像,再翻開這本譯筆純熟、妙語迭出的小書時,你就會不知不覺地跟著戈蒂葉的魔杖,走進波德萊爾的詩歌世界和心靈深處。
(《回憶波德萊爾》,〔法〕泰奧菲爾·戈蒂葉著,陳圣生譯,遼寧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八月第一版,1.9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