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中
散文是直接使用普通語言的藝術。它又更多地屬于個人,很難像報告文學和紀實文學那樣大幅度地關注現實。所以很自然地它置身在這幾年的文學大潮和新潮之外,顯得冷清。
但這或許正是一件幸事。
“五四”散文是現代漢語之母,是現代漢語的原初語言。而在今天還能夠原原本本使用普通漢語寫作的,就只有那既不夠資格窺探現代和后現代的文學堂奧,又沒有能力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今日的散文了。
散文是交談與傾聽的藝術。散文是自言自語,是傾訴自己內心的話語,同時也傾聽自己內心的話語。關于自己經歷過的和想到的覺得必須寫下來“談”一下和“聽”一下的。只要當你提筆準備寫下來“談”一下和“聽”一下,確實是你親身體驗到的關于生活和生命的某些或某點意義或意味,而你又確實有能力把它們如實真切地寫出來,那么,無論輕、重、悲、喜、苦、樂或酸甜辛辣,就會在你筆下駐足并顯現。
所以寫散文靠不得任何外部的東西。聰明、機智、形式、技巧都沒有用。決定散文生命的,是寫作者身上兩樣最弄不得假的東西:文字功力和人生境界。
要寫好散文,只有那些在語言上去下切實的功夫,能夠本分而自如地使用語言的人。
要寫好散文,只有那些確實會生活和生活過的人。
用最普通的,本分的語言,面對最普通的,原初的,卻有本真意義與意味在其中的生活,其間怎可能有所障礙、有所遮蔽,而不完全敞開呢?
這只須想想“五四”散文的一些名篇。
還可以看看《人民文學》這期專號的若干篇。
宗璞的《燕園石尋》。都是些極普通的石塊,尋常人難得去注意的,卻被她一塊塊尋出來,尋出它們一個個的究竟。有些使她想起一星半點的人事,生出若許模糊朦朧的聯想,有些則只是形態各具的這一塊或那一塊石頭自身。她并不想從中“寫”出什么。她只是“尋”,只是確曾留意過、尋過、端詳過這些極普通、不起眼的石塊,也確曾有過一些感觸和聯想,然后如實地記了下來。當然她有自己的經歷和生活,有她自己身內身外的天地,這些感觸和聯想中自然也有這天地。
雜綴著野花的披拂的草中,隨意躺臥著大石,那愜意樣兒,似乎“嵇康晏眠”也不及它。
兩石相挨,似乎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路的另一邊草叢中站著一塊稍矮的石,斜身側望,似在看著那兩個伴侶。
它中等個兒,下面似有底座,仔細看,才知還是它自己。石旁一株棣棠,多年與石為伴,以前依偎著石,現在已遮蔽著石了。
這天地間一片安樣,寧靜,平和。間或地,似乎在訴說著人世間的什么。似乎滿溢著一種人情卻又似乎很不分明。因這感情中已不再有激情,甚至不再會激動。因這是“知天命”者的感情。
知天命,同時又極其地珍惜生命,珍惜哪怕是最微小的生命的意趣。所以才會從那湖光塔影、秀樹繁花的燕園風光中,去尋出這一個個極普通、不起眼的,尋常人難得去注意的石的生命。
這當然是一種敞開。卻是在一個太狹小的世界里的敞開。宗璞她沒有也不可能去反省,她為什么會把自己投入到這樣一個狹小的世界中去,顯然那里一片安祥、寧靜、平和,有許多微小卻真切自然的生命,又真切地喚醒著她對生活和生命的點點滴滴珍貴的回味。她只是把這一切囫圇地記了下來。于是她的生活和生命中這些輕、重、苦、樂、悲、喜及酸甜辛辣,生活中的全部滋味,就都囫圇地“顯現”給了我們。
這期專號的每篇文章前都有作者一段關于散文的話。其中王蒙說,“散文就是渴望自由。”劉白羽則說他的散文多來自日記,說“寫日記不是給人看的,只是個人的心靈自由,也就寫得無拘無束了。而我認為這是寫散文所最需要的……”
宗璞這篇不是日記,但它的妙處卻正在于“記”。
散文是通往自由的一條道路。而“記”則是最接近自由的一種散文“寫”法。
“散文專號”中還有兩篇也屬于“記”的散文。
李黎的《尋人》,記她多年縈繞不忘的一種心理、心境,一種不斷的尋找,不斷的期待、失望與期待。尋找一種臉,一種人。——廣義地講,就是“我們”,我們中國人和中國人的臉。當然因為她在外面,否則何必去尋呢?但她尋的并非隨便這一個或那一個中國人及其臉,而是連她自己也說不分明又總在期待的一種。她所尋的,置身廬山中的我們是否也該去尋呢?只是因為她在外面,有太多的比較,所以感覺特別敏銳罷了。
它使人心里感到疼痛,感到驚悸。
它還使我想起我所讀過的最好的一些散文作品。拉法格的回憶馬克思和回憶恩格斯,高爾基的憶列寧,愛倫堡的《人·歲月·生活》。我是指它們的“章法”。像天空的云一樣自由。上下段甚至上下文之間,經常沒有任何時間的、空間的或事由上的有形關聯。把它們天然地組織在一起的,是拉法格和高爾基對那三位偉人的整個的人的了解,是愛倫堡對一大部完整的歷史的把握。而在李黎這里,則是她的——也是我們每個人都有或者都應當有的——愛國主義,這在中國境內反而常被遺忘的愛國主義。
不知為什么,“記”下了那么出色的散文的宗璞,卻說“希望散文世界中……還要有議論。/等待出色的議論文!”
像李黎這樣的文字,該勝過多少關于愛國主義和中國文化的出色的議論!
因為它是具體的,是具體的直接呈現。借用一個生物學的術語來說,像“生物活性”一樣,只有這種具體的直接呈現,才能保存它們最多的“生命活性”。這是只有散文,特別是“記”的散文,及某些散文化的小說和某些純樸的詩,才有可能企及的。
在李黎的這些記敘里,關于中國和世界,關于中國人和異國人,關于中國及中國人的不太遙遠或十分遙遠的過去和現在,關于最出類拔萃或最普通平凡的中國人,關于在異國他鄉或在本土的中國人……無一不是具體的,個別的,實在的。
富有這種“生命活性”的另一篇是周同賓的《飯場紀事》。所記似乎平凡得不足道:一個普通農村里所謂“飯場”的幾十年間的變遷。但它記的卻是歷史。不是任何個人創造的歷史,而是由生活的流動變遷構成的歷史。說得嚴重點,也可以說文化史,人們的生存形態衍變的歷史。
記飯場,又似“祭”飯場,祭昔日飯場那“樂融融、美滋滋的氣氛”,祭那逝去的人間美,生活美。它使我想起《四世同堂》里的白巡長。無論看書、看電視,《四世同堂》使我感觸最多的總是這位白巡長。這次我又想起了他。
具有這種“生命活性”,自如地使用普通漢語“記”下來的散文,在這期專號中還有多篇。邵燕祥《望月》,聶華苓《怎一個情字了得》,劉白羽《海外日記二則》,馮亦代《故園情》,黃宗江《推小車的大漢崔崽》……但我卻想特別提一下那篇記“吃”的散文——郭萃容的《品嘗中式海鮮》。不知作者是什么時候去法國的,但可以說,這是一位道地中國人,否則不可能把中國的“品”食文明表現得這么活脫,這么精微,又這么風度。
還須提到列在頭條的余秋雨的《廢墟》。無疑地很有思想。但或許正因為有思想,未能免去“做”的痕跡。而“做”正是散文的大忌。
須提到的還有廖亦武的《某月某日》,以及顯然也出自年輕人手筆的歸在“青的果”欄目下的幾篇。其中向夢的《寫給前夫》相當出色,出色在感情的真率和意識的新穎,而且文字也如那感情一般,一瀉而下。廖亦武那篇份量更重些,卻似乎在駁難我那套關于“普通語言”的理論。因他用的完全典型的新潮語碼語言。
我的辯解如下:
記得蕭乾《往事三瞥》開首第一句寫道:“語言是跟著生活走的。”今日和今后的散文,不可能都寫的像宗璞《燕園石尋》那樣,不可能不斷地回到“五四”去。——其實就連宗璞那篇,以及像馮亦代的那種筆調,只是在神韻上離“五四”近些,語言仍舊是今天的。
近幾年的文學大潮特別是小說和詩歌的新潮,很可能會帶來繼“五四”之后的現代漢語的又一次演變。現在似乎已有些跡象。語碼化語言已進入某些人的思維。譬如像廖亦武。用這種語碼進行思維和把它們寫成文字,在他都是自由的,否則反到可能不自由。
但他只能“自由”地走進“遮蔽”的泥淖。就像他這篇,直接面對“存在”這個高度抽象的、終極的哲學命題,“存在”于他卻仍舊混沌、遙遠而生陌生。
最后應當聲明,我的這些不經的看法,接近于把散文看作一種生存形態。當然它可以是。這期專號已經做了有力的證明。但它同時還是一種文學體裁,一種文體。還可以有思想性散文、趣味性散文、知識性散文等等。列在這期專號最后的黎先耀的《白蛇非白》,就是一篇頗可讀的知識性散文。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