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漢杰
1.《黑炮事件》《錯位》早巳雀噪海內外,現今的《輪回》,剛在京試映就引起強烈反響,在電影圈內導致了一場關于如何認識社會、人生、藝術和文化的激烈論爭。但要論其導演黃建新本人,可真沒有他的影片“帥”氣。要是不了解,你是怎么也想像不出如此一個和善誠篤不會表情的人能弄出那樣一部部鋒芒畢露不同凡響的影片。他既沒有幾近成為“第五代導演”標志的透著雄性和英氣的絡腮胡子,也沒有叱咤風云倜儻瀟灑的派頭。背,是早早地駝了;頭發,是早早地白了;跟人說話,滿目活動的是他臉上的縱橫溝壑;一副營養不良未老先衰的樣子。可他的年齡,用毛澤東的話說還不到“彈指一揮間”。也許正是他這副貌不驚人的形象,常常使許多慕名者在拍攝現場找不到導演。
2.黃建新祖籍河北,卻是一個地道的秦國人;雖說臉上沒有多少始皇秦俑的剛峻冷漠,骨子里卻流淌著黃土高原的精氣血脈。1954年3月,黃建新出生在西安市南院門的一個普通家庭里,家里雖然沒有得天獨厚的藝術環境,卻有著非常民主和睦的氣氛。也許正是這種氣氛,鑄就了他以后逢事愛琢磨、認準了路不回頭的倔性子。1970年,黃建新高中畢業,當兵入伍,來到甘肅河西走廊的武威,在機場作地勤,一干就是6年,學會了維護檢修飛機,也學會了忍受孤獨和寂寞。有一次,部隊給高級干部放映日本宣揚二次大戰時期軍國主義和武士道精神的影片,黃建新為了看那幾部片子,冒著受軍紀處分的危險,早早地從管道溝里爬進劇場。等電影開演,才心驚膽顫地站在銀幕后面仰著頭看。自那次,他知道了世界上還有另外的電影。等他成名后去日本放映他的影片,一踏上日本國土,他就想到了那次站在銀幕后面看日本電影的情景,真是百感交集。
3.人生充滿戲劇性,興衰榮辱常常是一線所系,一步之遙。黃建新就常常有一種后怕的僥幸。他能干上電影導演的活兒,系·事出偶然。要不是1976年退伍分到西安市衛生宣傳教育館扛小攝影機拍飲食衛生之類的科教片,他就進不了西北大學新聞進修班學習。進不了新聞進修班,他就不會被人推薦到西影廠文學部。到不了文學部,他也不會被導演艾水偶然叫去作場記。不作場記,他就去不了電影學院導演系進修,也就談不上當導演。這真是環環相扣,少了哪一環都不成。從這一點講,黃建新是運氣好,他在人生這盤棋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要不中國就會少了一位有才華的導演。黃建新沒有下過鄉,沒有當過工人,在他的生活中,似乎沒有經歷過大悲大喜、大災大難、大波大折、大愛大恨,這使他不同于與他同時代的青年導演陳凱歌、田壯壯、張藝謀……《黃土地》《盜馬賊》《紅高粱》等影片把鏡頭對準了舊中國最落后、最邊遠、最荒涼的地帶,在那里追溯中華民族的生存之根和精神偉力。而黃建新卻將鏡頭對準80年代中國最先進、最發達的都市,在這里尋找和批判阻礙現代化進程的傳統文化中的消極因素。城市文化和理性思辨鑄就了他的精神:深邃、敏銳、尖刻、幽默和冷靜。他也許不會對“旺泉”表示出激昂摯愛的禮贊,也許不會被“我爺爺”那種野性雄健的男子漢氣概所折服,但他卻會對“趙書信性格”作出那般尖銳深刻的解剖,毫不留情地揭橥知識分子自卑的心理弱點,以至率先進入到對整個中華民族文化全面反思的境地。
4.1985年,黃建新從電影學院進修回廠,廠領導塞給他一個張賢亮的本子《浪漫的黑炮》,這是廠里為得到轟動一時的小說《綠化樹》的拍攝權不得不搭配的。當時廠領導只是讓黃建新看看本子,并沒有死定叫他拍。他連夜看完劇本,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在扉頁上寫下了這樣一段話:“一個近似荒誕的故事,立體地折射出當今社會的橫剖面:舊的文化心理,像一張無形的網,使每個人仍按慣性在舊的軌道上運動,從而導致了一個‘黑炮事件。”吳天明看了這個深刻獨到的見解,當即拍板定案,由黃建新獨立執導。這是西影廠有史以來起用的第一個不是科班出身的最年輕的導演,并授權由他自由組閣,拉起了一個平均年齡不足28歲的青年攝制組。
《黑炮事件》弄出來了。試映后許多人納悶,電影還能這么個拍法。張賢亮看完片子,激動地說他懂得了什么是電影什么是小說,什么是導演什么是作家。沒想當年硬是搭配的東西歪打正著,而《綠化樹》卻至今未被搬上銀幕,這可有點陰差陽錯的荒誕之感。
5.電影學院導演系主任鄭洞天在一次聊天時像是講故事又像是發牢騷,說是有一個知識分子被提拔當了官,從此陷進文山會海不能自拔,無奈之際突發奇想便造了一個與他相像難辨真假的替身,專門代他應付各種會議鬧出許多笑話。黃建新聞言心機一動:這不是一個絕好的電影題材么?“哎,你們在座的哪位要弄這個故事?沒人弄我可就弄了,我腦子里可是已經成形了。”眾人哄笑,說你要弄就弄,愛怎么弄就怎么弄,再弄還能弄出個什么新式武器呢?回到西安,黃建新用了不到10天的時間就和另外一個作者寫出了劇本,思忖了半天順口叫了個名《錯位》。他心里清楚,這是一部假定性極大的電影,但荒誕的故事并不是為了荒誕,最終目的是要觀照現實。他想通過這部影片,來揭示人類某些行為對自身發展產生的消極制約,從而導致人的異化和人格分裂的主題。全片有三分之二的戲都是在攝影棚里搭景拍的,他隨心所欲地嘗試了各種電影元素的表現功能,并在形式上走到了極致,又給人們開了一個眼界,直惹得評論界一片嘩然褒貶不一。南方某市晚報竟把《錯位》評為本年度全國10部最次影片之一。可到了1987年9月,中國首屆電影展開幕,放映《錯位》的展廳里擠滿了人,甚至有人不顧身分席地而坐。法國著名評論家貝熱龍認為《錯位》是中國第一部未來主義的影片。時至今日,《錯位》所創造的電影形態和電影語言日益引起人們的注意,實際上它給中國電影帶來的影響已遠遠超過影片本身的容量。而黃建新暗自高興的是,他又放了一把火。
6.還是在1985年,黃建新剛拍完《黑炮事件》,北京當時嶄露頭角的小說作者王朔就把中篇小說《浮出海面》的清樣給了他。那是一篇寫北京當代青年心態、生活、愛情的小說。主人公石岜是個倒爺,在生活中沉浮,想純潔卻渾渾噩噩,有理想卻懶得實現,到頭還是從14層樓上跳了下去。這是個悲喜交加冷峻幽默的故事。黃建新看中了這,個反映現代青年困惑迷惘的東西。幾年來每次到北京,他都琢磨著如何拍這部影片。坐在地鐵里不知轉了多少圈,他發現地鐵里的姑娘一點也不露怯,有時還會把小伙子看得不好意思。這些感覺在今天的影片中都拍成了戲,石岜、于晶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地鐵里。可那時,對拍這部影片爭議很大,有人想不通怎么能拍青年人去自殺,有人很痛心黃建新的調子怎么如此沉悶。幾次討論都沒有通過。3年過去了,黃建新死活不放棄本子,幾易其稿,增加了人物,連劇本的結構風格都變了,名字也改為《輪回》。如此倔強!黃建新想:不倔,哪來個性,哪來絕活。
7.《輪回》里有一段臺詞特有意思,“哎,你說這龍年邪性不邪性。1976年走了幾個偉人,這1988年又摔飛機又撞火車的,這玩意怎么講?”這玩意誰也講不清楚。就說拍這部電影,從一開始就沒完沒了地出岔子。黃建新的妻子雷秦看著他頭上越來越多的白發,心疼得不得了。有人看了影片《輪回》,批評黃建新把愛情表現得太崇高太純情太理想,似乎這年頭還有什么他媽愛情,嚴厲得就好像黃建新犯了什么罪。他有點想不通,是不是讓石岜之流去強奸婦女去殺人放火才合情合理才有現實意義呢?石岜和于晶第一次發生性關系,拍得優雅美麗至極,就如同圣母瑪麗亞步入塵世。對愛情對女人的這種理想和表現,追根溯源,沒準會在黃建新和雷秦的心靈深處找到原型。而雷秦說的更直白:石岜身上有黃建新的影子,他就是這么個人,想灑脫灑脫不了,想干壞事又干不了,表面上什么也不在乎,可骨子里卻認真得近乎殘酷。黃建新聽后也許心中竊語:知我者莫過于妻也。
8.黃建新至今不抽煙不喝酒,就迷拍電影,用他的話說:“我相信一部影片就是靈魂的一種狀態。一部影片,尤其是一部優秀影片,就是內心信念的產物,這個信念非常強烈,使我們不得不把所想的表達出來。這也許注定了我永遠是一個悲劇。可我深深地渴望迷戀這個悲劇,也許多少年以后,偶然回首,我會發現身后豎立著一塊塊靈魂的墓碑,或許稚嫩,或許荒唐,或許世故,或許墮落,但卻是那樣真誠那樣活鮮那樣急切,向人們展示著曾經有這樣一個個靈魂在世界上存在過、隕落過。我該是何等的欣慰!”
9.這也許就是黃建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