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莉
一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侃山聊天成了我們這些中學生的拿手好戲。話題從當今世界上的倒賣軍火到中國的大小官倒私倒;從研究導彈不如賣茶雞蛋談到各行各業營私舞弊、見利忘義;從發行國庫券涉及到教育體制的改革……五花八門,無所不談。盡管我們都還只有十七八歲,然而如果誰還天真地以為學校是格外純凈的象牙之塔,認為中學生是一群未被社會意識流浸染的信男圣女而仍在那里編織夢想的花環,他就會被認為是很可笑的。因為我們已經不再年輕,我們渴望了解我們身處的社會,對我們中學生來說,社會猶如一個錯縱復雜、關系成網的黑洞,看不見底,摸不著路,甚至有些陰森可怕。但也許正如此,它才對我們具有更大的誘惑力。
暑假到了,我決心親自為這個社會號號脈。我讓爸爸給我聯系一個勤工儉學的工作,工作單位是爸爸所在公司下屬的一個自營和租賃經營相結合的商店,我的工作是在商店的自營柜臺賣服裝,當售貨員。事先說定,干一個月,工資100元。
爸爸再三強調,一定要老實、勤懇地工作,因為商店本來是絕對不招中學生來工作的,只是看在我爸爸的面子上,還是硬著頭皮答應下來了。看爸爸那副得意的樣子,我就知道又是這層上下級關系在中間起了作用。但令我遺憾的是,這樣一來,鄰居家的女孩就不能同我一起干了。唉!剛剛粉墨登場還不等叫板,就已嘗到了這社會關系網的厲害。以前在學校的課堂上,我曾與同學橫眉厲目地痛斥過社會上的“關系學”,認為靠關系吃飯沒本事,決心靠自己的真本領獨立于世。而現在看來,那種想法和決心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幼稚得可笑。
二
我究竟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情站到柜臺前的,現在已無法說清楚,只覺得世界是那么新奇。為了不讓領導對我這個中學生失望,我提前半小時來到班上,熟悉工作,熟悉同事。照顧我是個中學生,我只上半天班,然而就是這短短的5小時下來,我已感到腰酸腿疼無精打彩。曾經認為售貨員就是站站柜臺,拿拿東西收收錢,滿滋潤的,誰知也竟這樣難。下班前王經理特意來關照我:“姑娘,今天貨賣得怎么樣?”“不好,只賣出了兩條高級男士褲和5件T恤衫。”我滿臉愁苦地說。“沒關系,別著急,這不能怪你。”王經理笑著,卻掩飾不了心中的焦慮情緒,我知道這是其它商品不夠暢銷而引起的。
“叔叔,這褲子這么貴還真有人買。”我指著那貨架上的高級男士褲道。“哈哈——你看,你不是賣出去兩條嗎?”說著,王經理湊過來小聲說:“本來這褲子賣20元一條,可賣不動,我給它一調價,40元,你看,怎么樣?哈哈——”又是一陣自豪的笑聲。
這世界就是這么怪。也許我永遠不能明白其中的奧妙。
“叔叔,T恤衫價格訂這么低不虧了嗎?進價是多少?”“別問了,姑娘,好好賣你的貨吧,虧本的生意咱能做嗎?你賣出去幾件?5件?咱10件的本都回來了,好好干吧!”
王經理拍拍我的肩,走了。
對面柜臺上一個生意紅火的賣鞋的年輕人沖著我問:“你們剛才聊什么呢?經理那么高興。”我沒有回答,只看了看他貨架上一雙雙精巧而別致的皮鞋、涼鞋,問道:“你賣的鞋是不是不結實?”聲音不小。年輕人一下子急了,沖我瞪起眼睛,四下瞅瞅,把手貼著嘴唇對我說:“你不能小聲點?這么大嗓門,誰還來買。告訴你吧,這鞋,白送我我都不要,純粹他媽的樣子貨。”話音沒落,已經有人進店了,等那人走到他的柜臺前,他又是介紹又是鼓動,我在一旁差點沒笑出聲來。看來,這當售貨員,還得具備演員的表演天才哩。
三
上柜以來第一次遇到售貨員同顧客爭吵是在星期三下午。
宋阿姨服務態度一直很好,待人和善。然而近幾天她精神一直不好。她家住西郊,每天上下班擠公共汽車就要用去兩個小時的時間。她的丈夫出差去了山東,她還要帶一個兩歲半的女兒,不巧她母親又趕在這個時候發高燒,家里單位里都夠她忙的。
這天下午,有位愛挑剔的顧客買手帕,宋阿姨前前后后給她拿出了7塊不同圖案的手帕在柜臺上排成一行,活像是參加聯合國關于納米比亞問題國際會議的各國國旗。誰知這位顧客左要右要,挑來挑去只要一塊。宋阿姨有些不耐煩了,說了句:“貨架上那么多圖案,你以后看好了再買。”那顧客嫌她態度不好,兩人便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執起來。待我們把顧客勸走,宋阿姨的眼圈都紅了。我看著她那可憐的樣子,心里很不好受,因為我知道內情,知道宋阿姨的難處,心里有那么多牽掛才煩,不然她不會同顧客爭吵的。
從前我買東西也常覺得服務員態度生硬,甚至有時讓人無法接受。然而今天,我親身當上售貨員才覺得,假如有些顧客不那么挑剔,假如人們多一份寬容,這個世界該是多么美好啊!
四
星期天我們柜臺進貨了。來了不少各色衣料,長7尺2,寬3尺4,每塊定價65元。然而由于賣得很快,于是經理就找我,要我把價錢改成69.5元。經理還說:“你要是調成70元,人家就不買了,學問就在這5毛錢上。這個,以后你進了大學經濟系就明白了!”
“我可不想學經濟,我想學哲學。”
“學哲學有什么用,盡是瞎掰,能當飯吃?我告訴你的這些才是真正的哲學呢。”
盡管我對經理的這套所謂“哲學”很不以為然,然而我相信,也許他這套理論才是真正能在社會上行得通的哲學,至少,他在揣摸人的心理上是個行家。
快下班時,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奶奶來到我的柜臺前對著衣料左看右看,嘴里不斷重復著:“可真夠貴啊!”一邊說一邊往柜臺上掏著錢。我一看,那錢多數是毛票。老人看我驚異的神情,不好意思地解釋說:“對不起姑娘,我是個賣冰棍的,所以錢都是零碎的,麻煩你了。”看著老奶奶慈愛的樣子,看著那一角、兩角的錢,我真想告訴她不要買,或者到別處去買便宜的衣料,可我終于沒有說出口。望著老奶奶拿著衣料滿意地走出店門,我多想沖出柜臺把她喊回來,把錢退給她。然而我的兩腿像注了鉛似的異常沉重。我真希望不要再有人來買這衣料了。
沒幾天,旁邊柜臺上的黃姐去福建進貨回來了,兩個星期不見,她瘦了,人也黑了,滿副疲憊的表情,眼圈有些腫,像沒睡好覺似的。
“黃姐,你回來了,進什么好貨了,讓我看看。”說著我翻弄著黃姐帶回來的貨,的確很新潮,我想一定會很暢銷,心中暗暗佩服黃姐的審美眼光。后來我又看了看進價和出價,懸殊很大。我吃驚地問:“黃姐,貨價定得太高了吧?”黃姐沖我疲憊地笑笑說:“傻丫頭,不定這么高,我的本怎么回來?每月兩千五的柜臺租費拿什么付?我去進貨的火車票、住宿費哪里來?我們回北京的火車票根本買不到,只好從票販子手里買,貴得嚇人,可我總不能走著回來吧?你以為做生意就那么容易?火車上一坐就是幾十個小時,天又熱,吃不好,睡不好,要是我也能在大機關里坐辦公室的話,我才不去受這份洋罪呢!累了個半死,再不能賺上幾個,那怎么行?”
聽了黃姐一番真話,我也覺得在理。是啊,干什么都不容易,誰都有自己的苦衷。以前在學校里的時候,同學們在一起經常議論個體戶怎么發不義之財,覺得他們來錢如何如何容易。現在看來,他們大多數都是通過自己的辛辛苦苦的勞動來獲取金錢的,發不義之財的畢竟是極少數。
錢,不是那么好掙的。
五
“莉莉。”
我正忙得不可開交,突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小名。抬頭一看,是小姨。好久沒見小姨了,自打上了高二,為了集中精力學習,向名牌大學沖擊,去小姨家玩得少了,今天見到她真高興。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的?”我拉著小姨的手問。
“你媽媽打電話告訴我,說你在這里了解社會。怎么樣,我的公主,收獲不小吧?”
聊了一會兒,小姨說她想買條長褲,爾后沖我擠擠眼,我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幾個星期的實踐,使我懂得了不少“社會經驗”。我對小姨說:“小姨,你先去其它柜臺挑挑吧,看好了叫我一聲。”
當我看到小姨挑了一條長褲的時候,我便離開了自己的柜臺走過去。我先拿起褲子看了看,大概在心里估計了一下價錢,然后對賣這種褲子的張阿姨說:“張阿姨,她是我的小姨,能不能便宜點賣給她?”張阿姨看看我,又看看小姨,臉上現出難色,但她沒有拒絕,想了想說:“20元一條,你給17元吧!”
我和小姨謝了張阿姨。小姨又到我的柜臺上說了幾句話,臨走時,她悄悄地對我說:“莉莉,你真行。”直到小姨走出商店,消失在擁擠的人群里時,我還在琢磨她留給我的這句話。我不知這是在夸我,還是在貶我,我只覺得臉有些熱辣辣的。
六
4
個多星期的售貨員工作不知不覺結束了。
當我的口袋里裝進了100元工資的時候,我出乎意料地平靜,完全沒有預想中那樣激動和興奮。
盡管這次打工使我在算賬上長進不少,可我還是算不出手里這10張大團結有多少是我用辛苦的汗水掙的,多少是不該得或得來有愧的。
離開了我曾經灑下了汗水的柜臺,告別了經理同事,走進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的眼前又閃現出王經理的興奮勁,賣鞋的年輕人的表演天才,宋阿姨發紅的眼圈,賣冰棍老奶奶那盡是毛票的錢包,黃姐疲憊不堪的神情……他們就是社會!(圖:甫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