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白白的流淌

馬曉才

1988年11月24日。

美麗的富春江依然在浙江雀的土地上靜靜地流淌，披翠的田野向人們展示著大自然的生機。一切顯得寧靜而安詳?？墒?，就在這大自然的平靜中，一場建國后少有的宗族械斗，即將拉開血淋淋的帷幕。

上午8時。富春江南岸的桐廬縣窄溪鎮的孫家村和黃家村的村民各自擁出村口，猶如兩支訓練有素的隊伍，號角嗚嗚，旗幟飄揚，相互對峙于一片麥田的兩邊。兩村人中站在最前邊的，是青年壯漢，他們手持紅纓槍、土槍、木棍和刀子；再后面，是女人，她們手捧石塊、石灰包，隨時為一線的漢子們提供“彈藥”，也隨時準備救護傷員；站在最后面的是老人，他們口吹號角為年輕人布陣助威，手中都抱一捆稻草，準備給在戰斗中倒下的年輕人“墊底”——這里的傳統習俗告訴人們人死了不能直接躺在土地上。村里的老人們用他們的威望和悲壯之舉鼓勵著年輕人奮勇拼殺。在孫、黃兩村村民的臉上充滿了仇恨和殺氣，他們吶喊著，一場廝殺即將開始。

那么，兩村人為何有如此大的仇恨，非要以死相拼呢？

引起械斗的直接原因非常簡單。這一帶有一個傳統節日——時節，分春秋兩社，春社又叫春福，祈神卜問農事年歲，秋社又叫秋酬，對土地給予的好收成表示感謝。1988年11月23日，黃家村東側的前村人過時節，孫家村有四人到前村作客。晚飯后，四人回村時，在黃家村邊的防洪壩上遭到了黃家村人的毆打，一人被打成重傷。此事引起孫家村人的極大氣憤。于是孫家村人也在村旁的堤壩上設下埋伏，第二天早晨，當黃家村兩位村民到窄溪鎮去賣蘑菇路經此處時，埋伏于此的孫家村人一擁而上，對黃家村二人一陣亂打，其中一人被刀刺中兩處。

孫家村人報了昨晚被打之仇，向黃家村人顯示了自己的強硬態度。在以往的械斗中一直占上風的黃家村人當然不能示弱，于是他們吹響了牛角號，手持各種武器，踏上麥田，向孫家村沖去。

一場大規模械斗的起因只是兩次小小的磨擦。但如同一場大火也只是由于幾個小小的火星引起一樣，倘若火星落于空曠的土地上，便會自然熄滅，而所以引起大火，是因為火星落在了柴草林木之中。而孫黃兩村在近百年的生活中，已在各自心中埋下了如同干柴一樣一旦引發便會轟然而燒的仇恨。兩村以往的多次械斗早已釀下了今日的悲劇，1967年孫黃兩村械斗時孫家村死亡二人，對這一慘事，黃家村人引以為榮，孫家村人則時時不忘雪恥。于是22年后的今天，這樣一場爭斗便具有了明顯的復仇色彩和狹隘的宗族主義傾向。而今日的悲劇性結果，也許還會成為將來另一場悲劇的原因。而這種可悲的重復性械斗，在這種文化落后、封閉性依然很強的農業區域，人們尚難以制止。因為這里的人們依然把宗族的尊嚴視為不可侵犯的神圣之物。孫黃兩村之間的矛盾是緣起于何時何因，至今已難于考證，但兩家人仇怨如敵的感情卻在一代代人心中不斷地積淀。而在這次械斗中死亡的孫家村青年農民，可以說就是這種其實毫無價值的宗族主義觀念的犧牲品。

孫建忠可以說與黃家村有殺親之仇，22年前的械斗中，他的叔叔便死于黃家村人之手。在這次械斗開始時，孫建忠對是否去“打仗”表示過猶豫，但當有人指責他是不孝之后時，他立即熱血沸騰了。前一輩人留下的仇恨此時轉為去拼殺的勇氣，于是他趕回家中，抄起一枝土槍向村口奔去。

這時，為上午8時30分左右，兩村人已同時進入麥田，相互廝打在一起。黃家村人多勢大，不一會兒便將孫家村人包圍了起來，孫家村人見勢不利，便開始后撤。這時，孫建忠舉起了土槍，向沖在前面的黃家村人瞄準，但當他扣動扳機時，土槍卻沒有響。孫建忠一看不好，轉身欲跑，這時，那位險些倒在槍口之下的黃家村青年已手持紅纓槍沖了上來，就在孫建忠剛轉身的時候，他手起一槍，槍尖正中孫建忠左肋，接著扎過肺葉后又刺中心臟。孫建忠來不及喊叫一聲，便一頭栽倒在地，當場斃命。隨著孫建忠的倒下，雙方均開始后撤，第一回合的沖突到此結束。此時孫家村人以為孫建忠只是昏迷過去，便將他抬到鎮人民醫院進行搶救。這一仗，孫家村另有7人受傷，黃家村則未傷一人。

到了上午10時，孫建忠死亡的消息傳到了孫家村，孫家村人個個悲憤難忍，高喊報仇。但他們知道自己的人力不如黃家村，蠻沖硬打肯定還要吃虧，因此他們沒有立刻沖上去報仇，而是開始用心計了。

10時20分，孫家村人發起了吶喊。一位頭帶鋼盔、手持紅纓槍的青年大喊著“沖?。　睅ьI孫家村人向黃家村人沖去。這時，黃家村人正為剛才的勝利而高興得磨拳擦掌，此時見孫家村人沖了過來，便又吹響號角，發起了反攻。雙方又在兩村間的麥田上相遇。刀光槍影，塵土飛揚。可是，沒戰多一會兒，孫家村人便開始轉身向村中逃跑，有的甚至丟掉了手中的武器。黃家村人見狀大喜，于是乘勝追擊，高喊著“扎?。　敝北茖O家村老窩。

黃家村人萬萬沒想到孫家村人的后撤其中有詐，他們正處于得勝的興奮之中。當他們沖到孫家村村口時，孫家村人點燃了已隱蔽于村口一棵大樟樹下的土炮火捻。只聽一聲巨響，隨著硝煙騰起，一團鐵砂鐵蛋向黃家村人射去，十幾個黃家村青年立時倒下，鮮血從他們身上流出，染紅了身下的麥田。頓時，黃家村人驚愕了，孩子的哭叫聲，女人的嚎啕聲，在富春江邊響成一片……

事發后，桐廬縣公安、司法人員及有關領導紛紛趕來，杭州市的防暴人員也迅速趕到。田野上只留下幽幽的哭聲，一場宗族械斗在血流中平息下來。然而，平息的只是事件的表面，兩村人在相互間又堆高了仇恨的干柴，下一次的燃燒，依然會無謂地付出鮮血和生命。這一切慘重代價能換來什么？答案其實讓人感到可憐，它換來的，只是兩村人心中的宗族的“尊嚴”。這一“尊嚴”其實毫無價值，只要一離開這兩個小小的村子，這一“尊嚴”便不會有任何人給予理睬。但它卻是孫黃兩村人一次次械斗的最終目的。在農村，一代代人盲目地因襲著前輩人留下的各種桎梏，在孫、黃兩村人身上做出了極端的表現。而孫、黃兩村青年一直不通婚的事實，也證明著傳統力量的強大和新一代農村青年需要有多大的勇氣才可以走出前輩為他們劃出的人生區域。我的還不能樂觀；

械斗結束了。在孫家村的村頭，孫建忠的新墓也已建成了。孫建忠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死時虛歲才32歲。他留下了年輕的妻子和兩個小女兒。在他的家門上，依然清楚地寫著八個大字“紅日東升，歡樂家園”。孫建忠在他如日東升的年頭結束了一生，因為他死得毫無價值，因此才更悲更慘。按兩村以往的慣例，哪家死了人，哪家就算敗了。這場械斗孫家村敗了，敗得可憐；黃家村勝了，勝得可悲。但我們沒有理由嘲笑他們。相反，我們應做一些思考，因為他們是我們的同胞，他們身上的東西，我們不會沒有，也許同樣可憐可悲。擺脫它，才是我們的目的。（圖：金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