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 然
他從來以他的瀟灑為自豪,不要家,不要負累,不要給自己找枷鎖。他說他喜歡背一把吉它去流浪,他說他習慣半夜兩點鐘打電話給女友問“早安”,他說他欣賞行云流水的自由自在,輕輕的走,輕輕的來,不帶一片云彩。
在一個飄著小雨的晚上,他到我的小屋來喝茶,水未開,茶未沖,他卻忽然告訴我他要成家。
那一夜雨打得窗口滴滴嗒嗒,他告訴我,有一天他要去遠行,一個女孩對他說“我等你”,而行云流水再也打不動他的心,結果一句“等你”反而留住了倦游的浪子。
我捧上熱茶道祝福,我不知道瀟灑為什么竟然是負累。我不敢想,有一天,我會再見到他,自行車后面搭著抱著孩子的妻子。
那一日和朋友跳完舞喝完夜茶道“拜拜”,他們忽然問:你怕不怕?送送你?
我忙搖頭推辭。這一刻夜正好風正清,妻子應該在家等候夜歸的丈夫,情人應該手挽手灑一路風情。我不愿攪糊這美好的夜,也不愿讓我的瀟灑變成別人的負累。一個人,穿過那一條長長的窄巷的時候,突然停電了,漆黑中,一只宿鳥驚飛起來,我嚇了一跳,書包鑰匙嘩啦啦掉了一地,黑暗中彎下腰摸索著找鑰匙的時候,一滴冷冷的淚水便掉下來,溶進了那深不見底的黑夜中。
不用去和別人勾心斗角爭奪什么,便永遠尋不到那一份超越中的成就感,不用忍受柴米油鹽的煩瑣,便不會有一雙手伴你夜歸的安全感。我曾說我什么都不再需要,我說我一切都可以不在乎,然而,我不知道,瀟灑的負累依舊沉重。
不爭斗,不敢奪,人到無求,歸于平淡。有一刻我突然感到很累很疲倦,甚至希望夜不要盡,天不要亮,人不要再走出夢鄉堆一臉笑意回到辦公室。
常常收到讀者的信,他們向往那一份灑脫的情懷,他們向往我那間廢墟上的小屋,而我,我想我似乎忘了告訴他們,瀟灑往往要付出許多許多代價,自由常常要陪伴孤單和寂寞,浪子四海皆是家,所以浪子沒有家。我想我還應該告訴他們,廢墟的夜又荒涼又冷清又恐怖,而雨天的泥濘晴天的塵土,常常沾臟我美麗的裙角,更因為那廢墟上的泥濘和廢墟上的坑坑洼洼,我已經有好久好久不敢穿我那雙白色的高跟羊皮鞋了。
星期天的黃昏,朋友打電話來:你怎么了?外面天氣那么好,你卻把自己鎖在屋子里,真不瀟灑。
我知道瀟灑不僅僅是用嘴說,我知道瀟灑不是乘著汽球飄蕩四?;蛘呖裉氖靠泼秃攘揖疲抑罏t灑如果溶進人的心里溶進人的血里溶進人的靈魂里,便帶著一份無可名狀的情緒,一份無法擺脫的負累和一份無可奈何的苦澀。
于是,我明白那位不帶走一片云彩的男人為什么要成家;我知道那些小小的女孩為什么要找個情人送她夜歸。因為要瀟灑,我們曾笑過,因為瀟灑,我們也哭過,瀟灑的時候瀟灑,不瀟灑的時候就不瀟灑好了。
只是,不要讓瀟灑成負累。
(馬福英張家勇摘自《黃金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