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啟示

〔美〕弗蘭克·貝內特　王秋海

約翰·萊恩站在夏季別墅的臺階上，望著他妻子驅車沿一條小路駛去。她是去村里找箱子，準備裝運他的大批手稿和書籍的。萊恩心情悒郁，他正在寫的書進展緩慢，而夏天即將過去。“整個夏天白白浪費了，”他對妻子說。“哪兒的話，約翰，”她溫柔的答道，“我們每個人都玩得很開心。”“可是我的著作毫無進展，”他苦澀地說。

他將煙斗撂在臺階上，苦笑似的看著他的愛犬老“賓哥”走過來，在煙斗上嗅著。“賓哥這樣做是為了與他親近，約翰在它頭上輕輕拍了拍。這時他又想起了他那未完成的著作，于是問他女兒:

“今天是我們在這里的最后一天，能不能不坐船出海，想點兒別的干?”

小姑娘正在用腳趾頭摩挲地上熾熱的沙土，聽到問話，她仰起頭，滿臉憂傷的問:“爸爸，我們明天非要離開不可嗎?”

“是的，”他說，“禮拜一學校就要開學，你忘了?”

她瘦小纖弱的身子里發出一聲呻吟。

“賓哥”用嘴拱約翰的手心，使他想起了一串往事。他豢養這條狗時，他不滿九歲的女兒還沒出世呢，甚至他與妻子多麗絲的相識也是在那之后，他倆初次認識時她才十八歲，如今她已二十九了。十一年來，她一直想使自己看上去跟他一般大，而他也努力使自己同她一樣年輕。此刻他心境不佳，便懷疑起他們的愛是否值得這么些年的努力和常常是失敗的嘗試。

女兒說:“爸，我想不出有什么可玩的，就想坐船去海上。”

一聽這話他增加惱火。他駕帆技術極差，曾經弄翻過一次船。他妻子的話恐怕是對的，他想，她說他就知道他的古希臘藝術和他的書，在風浪和帆船面前，他已成了敗將。這天他同意帶女兒張帆出海，果然又被風浪擊敗了。

他對失去的時光耿耿于懷，心不在焉，一陣颶風刮來，把他的小船刮翻了。他被掀進水里，嚇得吃了一驚。他擔憂的是他女兒的安危，而不是他自己。她的水性不錯，可今天的情況有所不同。他慌亂的鉆出水面，撥開浪頭，朝四下里張望。他先看到了漂向右方的帆船，涂在船身一側的紅漆在陽光下熠熠閃光。他又朝右邊望去，看到了女兒的金色頭發，她正驚恐萬狀地與激浪搏斗，大口大口吸著氣，尖聲叫著。他大喊著讓她鎮靜下來，然后游向她，女兒啜泣著，他伸出一只胳膊緊緊將她摟住。她就象一只受到極度震驚的纖弱小動物緊緊貼在他身上，他可以感受到她的恐懼，活生生的令人發瘋。驀的，他真想大喊救命，盡管他知道周圍沒有一個人影。他想以他的全部力量與激浪展開搏斗，但他強使自己鎮定下來。

“不要哭，”他撫慰說，“沒事兒。”

他兩條腿一上一下地踩水保持平衡，輕聲地與女兒說話，她緊緊勾住他的雙臂終于松弛了一些。

他突然大笑起來:“這是我們最后一次翻船，可惜你媽媽沒看著!”

女兒也大笑起來，問:“船呢?”

他看到船在他們的右方。“它漂遠了。”抬頭望去，他意識到他們離岸已經很遠，足有半英里的距離。他又感到一陣緊張和恐懼。

“你抓牢我，我來游，行嗎?”他問女兒。

女兒又笑出了聲，她伸出胳膊抱住他脖子。

開始時她似乎很輕，游了一百下，他停下來浮在水上休息。我一定要游回去，他對自己說。第三次休息時，他突然感到精疲力盡，女兒壓在身上的體重沉得象一塊鉛。他這樣的年齡已應付不了這樣的局面，他想。漸漸地，他已記不清休息了多少次。怕是游不到岸了，他想。他開始思索自己一心只顧讀書、寫書、教書而忽視了鍛煉是否明智，多年來他是不是不該將生命的大部分時間花費在他的書、狗和煙斗上，別的一概不聞不問。他回憶起多麗絲第一次選修他的課時的情景。她那時是一個活潑可愛，眼睛會說話的姑娘。后來他又在校園里遇到她，她逗“賓哥”玩，說那狗長得漂亮，有性格。他大笑著說:“這條狗又懶又饞，不中用。”

她聽后也放聲大笑。

聽著她的笑聲，他知道自己的生活中必須有她。

于是他們舉行了婚禮。她說:“我要生一大屋調皮吵鬧的兒子，那樣你就會忘記你的書本，他們將逗得你開懷大笑。第一個兒子就叫小約翰。”然而他們生了一個女兒，由于早產，她長得瘦小孱弱，活的可能性極小。但她活了下來，他們給她起名叫喬安娜，平時稱她喬妮。

此刻他正載著喬妮朝岸上游去。他的力氣已經耗盡，只感到身體的每一部分都虛弱地正在迅速下沉。活到九歲和四十歲就死是什么滋味?他思忖。他若死了，老“賓哥”和他放在房前臺階上的煙斗會怎么樣?要過多久多麗絲的臉上才會重新出現笑容?此時他意識到，為一本書寫不成而氣惱是多么的愚蠢。

這時喬妮問:“爸爸，我們的船永遠找不回來了嗎?”

“不，它會被沖到岸邊的。”

“真的!”她又發出了笑聲。

他痛苦地仰起頭，看到海岸已經很近。這時他每移動一寸都感到十分的困難。

“爸爸，我先上岸，看咱倆誰先趕到房前。”

約翰覺著海水漫過了他的下巴，又漫過了他的嘴，他雙腳下沉，卻突然踏著了底。他用盡力氣往前跨了兩步，便四肢癱軟地坐在了沙灘上。

喬妮笑著又跑回海邊:“爸，我贏了!我先到房子!”

約翰慢慢抬起頭，望著喬妮，他想起自己九歲時也是那副模樣:長長的腿，勻稱的身材，唯有她的金發和藍眼睛是她媽賜給她的。他醒悟到，若是他淹死了倒無關緊要；而喬安娜若淹死了，他和多麗絲就完了，他們的未來將產生巨大的變化。他突然明白了自己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原因，并非是為了寫一本書，而是當一名父親，保護眼前這個小生命。

“媽媽回來了!”喬妮歡快地大聲喊。

約翰支撐著站起身，跟著喬妮朝前走去。

“媽媽，我和爸爸把船弄翻了。我們倆比賽往岸上游，我贏了!”她開心地笑著。

多麗絲顯得很吃驚，頃刻之間，她仿佛明白了發生的一切。陡的，她雙腿一軟坐到了地上。約翰在她身旁坐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

“你說得對，”他柔聲說，“我們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夏天。”

等她渾身停止顫抖后，他在她額上深情地吻了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