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岸英在工廠的日子里

張　錫

1949年6月30日，北京解放半年時，工廠由10個修械所組建成了當時的北京機器廠。一天，師傅許冠海帶領我們四、五個徒工化銅——把從戰場上撿回來的炮彈皮、子彈殼兒，裝入小坐爐里熔化，合成銅條子(鑄銅錠)。那時，象銅這一類的有色金屬材料奇缺，就用這種辦法解決制造機床零件用料的急需。合銅條子是露天作業，干這活兒又臟又累，還不安全。只要鼓風機一開，小坐爐的大喇叭口就升騰起直徑兩米多粗的一條黃煙柱。這黃煙柱跟燒煙煤冒黑煙不一樣:黑煙比重輕，升騰到高空就消散了；這銅煙比重重，含有鋅、錫、鋁等金屬元素，它老升不到高空中去，壓在院里。過一會兒，這黃煙柱就變作鵝毛大雪片子，紛紛揚揚，又落下來。開爐不大一會兒，我們的頭發、眉毛、鼻孔毛……就都變白的了；呼吸這里的一口空氣，嗓子眼兒就冒出一股甜絲絲的津液。溶化三四個小時的銅條子，渾身一陣發燒，一陣冒冷，象發瘧疾，難受死啦!這么著，只要一開小坐爐，就根本沒有外人到這里來了。連工友也不來，更別提廠里的干部了。可是，這天剛開爐不久，在黃澄澄的煙霧和紛紛揚揚的“雪霧”中，走過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干部。許師傅嘴上和鼻孔上扎著一條毛巾，不能對那人喊話，他右手攥著鋼釬，左手揚起叫那人快走開，那人梗著脖子，脖筋繃得挺直，一副認真和叫勁的神氣，他不但沒有走出“黃煙區”，反而沖我們走過來，站在我們眼前了:他高身材，白凈臉龐，滿臉書生氣，穿一身淺灰色粗布舊軍服，腰扎一條半新不舊的寬板皮帶，頭戴八角帽。可是別張嘴，一張嘴滿口老陜腔兒，說話時把“我”說成帶鼻音的“俄”。他臉上的書生氣，與那身土里土氣的軍服帶出的農村青年樸實勁兒與略略的一絲“傻氣”顯得在他身上有點兒不諧調。他湊近小坐爐探頭往里看，許師傅驚慌地把他拉到一邊，帶著濃重的交河口音呵斥著:“別往里扒頭探腦兒，看炸著哩!”青年干部睜大了眼睛“一驚”，透出了“為什么”的神情。我告訴他爐里正熔化著子彈殼，可能有沒打過的子彈會飛出來傷人，不過不多見，以防萬一。青年干部聽了，只是笑瞇瞇的點頭，透著感謝的意思。可是他的眼神兒總還是留在我們幾個人的“白”頭發上，“白”眉毛上，與灑在地上的薄薄一層“白霜”上，心里憋著一堆話，欲說又見我們忙碌著干活兒，一時又不好意思打攪，就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我們完活拉爐。

爐拉了。許師傅和幾個徒工都去沖澡，那個青年干部親昵地拉著我坐在一架替換下來的舊木柁上聊天兒，青年干部問我技術學得怎樣，參加職工業校學習沒有，會寫短文章嗎?他告訴我他正在辦一張廠報，叫《機器職工》，要我寫寫文章，反映反映在實行民主改革，實行“三大民主”(技術民主，生產民主，管理民主)過程中工人激勵起來的主人翁精神和干勁，說到這兒，稍稍沉思一會兒，語調放低了，語氣拉長了，挑起右手的食指輕輕地點著我，意味深長地說起來:“大軍已渡過了長江南下，正在解放那邊受苦的人民，受壓迫的工人兄弟，我們要發展生產，要鼓動工人加油干，要支援大軍南下，要叫這心臟里的熱血流遍全身……一個國家跟一個人一樣，心臟里的熱血流遍全身才能活下來。”聽了青年干部的話，我感到別開生面，心中熱乎乎的，他是第一個在冒煙時來我們這兒的“外人”哪。這人讓我憑本能感到他好。他就是毛岸英。一個星期后，我和王培榮合寫了一篇500多字的小“豆腐塊”兒，托勤務員張錫明帶給總廠黨總支交給那個青年干部。不久，這篇寫老師傅搶修沖天爐的“豆腐塊”兒，在廠報上登出來了。從此，我跟毛岸英的聯系也多起來了。發表“豆腐塊”兒的一星期后，二分廠的職工都去總廠開會，會場在總廠后門的國子監(現在的市圖書館)大殿前。毛岸英登臺作政治形勢報告。沒有講稿，一塊巴掌大的紙片上只寫幾個字的提示，一講就是三個多小時。散會時，他發現了我，便又拉住說話。我們站著說累了，我便蹲下來(我有蹲著干活的習慣)，他脫下一只鞋墊在屁股下坐著。他表揚我那篇“豆腐塊”兒寫得“很好”，鼓勵我多寫。說著說著，便沉思起來了:“還得寫寫工人的疾苦。”我那時頭腦單純，一時不理解“疾苦”是什么意思，他便搬著手指一、二、三地給我解釋:“小坐爐化子彈殼，要是有子彈爆炸傷著人，想過沒有……小坐爐周圍飄雪花(氧化鋅)，呼吸了，是不是身上一陣發燒，一陣發冷，象打擺子……”

“對呀對呀。”我搶著說。

“這是鋅中毒。”他有些激動，“你把這些情況寫出來，督促著廠里盡快地解決。”

我很佩服毛岸英懂這么多的科學知識，說出我們雖受“鋅中毒”之苦，但還說不出來“鋅中毒”這個名稱。可是，青年干部卻亮出了自己科學知識的“老底”:“我向技術員請教了。”“什么?我向技術員請教了?”我模仿著他的語調，透著挖苦他的意思，我對那時的技術人員有反感情緒，因為當時的技術人員絕大部分是軍械所的留用人員，覺得向他們請教就是“階級立場不堅定”，有點兒“不革命”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用你向那幫家伙們請教?”我覺得這個“老陜”有點大道不道。

毛岸英卻撲哧笑了:“學科學技術嘛，就得放下架子，要看到他們也受反動派剝削壓迫的一面呀。”他又補一句:“你和許師傅也要向他們學習技術知識呀。”

工廠實行民主改革發展到發動工人訴苦，提高階級覺悟，增強斗志，揭發和斗爭暗藏的特務和工頭時，毛岸英除了按時回黨總支參加會議或辦公以外，其余的一天絕大部分時間都在現場了解各種情況或找工人談話。他到銅爐上跟師傅學徒。他抬砂箱，裝砂子，這力氣活兒干得挺沖，修砂型可就不行了，手直顫抖，他還是照貓畫虎地學著干，精神專注。工間休息時，他也沒有去“啟發”或“教育”工人“提高”階級覺悟，或站立，或坐著，處處都顯出他是個用功學習的大徒弟，別無他求。這么著，他受到師傅的喜歡。干鑄工活兒，最累而且也最需要技巧的，要算是端小端包澆鑄了。澆鑄時，毛岸英也端小銅水包跟在師傅身后，亦步亦趨，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武戲文唱地模仿著干。他端過三四包銅水以后，滿有把握地說有了點兒“經驗”了，膽兒也壯了不少，喜形于色，那張書生氣的臉龐兒上直發光。可是，當他端第五包銅水時，卻炸了醬:小端包里的銅水接得過滿，比前三四包都要重，往砂型內澆鑄時，包把壓在右腿上，盡管腰往下坐，那包把也難以轉動，他便急中生智想出個“拙”辦法:拿小肚子拱包把。拱得勁過猛，包嘴兒一點頭，嘩!潑出一片銅汁，濺在地上飛起一顆顆小小的火花兒，怎么那么巧，火花兒正落在他端小包的右手背上，一顆綠豆那么大的紅銅豆兒粘在肉皮上了，嗞啦嗞啦，燒得肉皮直冒油兒，立刻散出焦糊腥臊的氣味兒。許師傅跑過來站在他的身后，拉出隨時接過那端包的姿勢，但他沒有去接。許師傅憑經驗判斷:他若是接過端包，那毛岸英就會驚惶失措，立刻會把小端包扔在地上，一滿包的銅水立刻就會給毛岸英“洗”了腳，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所以，干鑄工活的人都知道，誰扔包誰挨燙。許師傅急中生智扯大嗓門為毛岸英加油:“大徒弟，咬咬牙就挺過來啦，功夫就是這么練出來的。有了功夫，往后那銅豆兒、鐵豆兒的，就都得躲開你飛，我們可都是這么熬過來的。聽我的沒錯兒，哄你的是小王八!”毛岸英咬著牙照著許師傅的話去辦，避免了一場事故。

工人師傅圍過來夸獎他:一瞧你端小包，顛兒顛兒顛兒，走小碎步“跑圓場”，我們就說了，行家看門道，象真干的，能練出這么兩手兒，就不含糊了。

在北京的工人印象中，從陜北來的“老土”多。毛岸英畢竟年青氣盛，被我們一“將”，馬上說:他去過比機器廠還大十多倍的大工廠。可是，當我們一問起這么大的工廠在什么地方，他便機靈地轉了話鋒，說在農村也干過多年的農活兒。于是大伙哄他，說他吹牛。可他一笑，不急不惱。許師傅呢，他干農活兒也很內行，又抓住青年干部的話碴兒。過去，誰都知道，三個鑄工工人，就有兩個來自河北的交河縣，“交河出翻砂”。他們除去種地以外，就外出干翻砂。有的干農活也是全把式。許師傅性情幽默，說話滑稽。青年干部說會干農活兒，他便又逗起來:“大徒弟，你又斯文可又土得掉面兒，你分得出韭菜和麥苗兒嗎!”

毛岸英畢竟年青，雖然是廠總支副書記，可在這種場合，他一梗脖子，脫只鞋放在屁股下邊，笑著“透底”；“干農活兒也得學徒呀，不學也是不會千的。我學過徒的。”干農活兒學徒這話又讓大伙哈哈大笑。

“喝，好家伙!”許師傅更覺得新鮮，“你在那個鋪眼兒學的?”

“跟陜北的農民伯伯。”毛岸英回答:“背去一袋子小米交學費。”

“，”許師傅由開玩笑逗樂哈變得透著琢磨神色了，“學種地當長工，還要交學費，誰給你出的這新鮮主意?”

“俺大。”青年干部脫口而出，聲音敬仰，可惜我們都沒往其他地方多想。

“你家掌勺兒的，真是勺兒里晃蕩得慌，學種地還要交學費呀!”許師傅又恢復了開玩笑的神態，“俺爹在后扶犁，俺在前當驢拉套，吃不完的苦，受不盡的罪，要交哪門子學費呀。跟我學，我不收學費。”大伙兒笑得捂住肚子東倒西歪。

青年干部跟我們“混”熟了，他就經常地來銅班干活。誰都知道鑄造最苦最累，可他就認準這兒了，甘心吃苦。這人不孬啊。他給我們講蘇聯，大伙哄他:“你懂蘇聯，會俄語呀，瞧你這土勁兒!你那‘俄語就是陜西話吧。”他不服氣了，說:“給你們來段俄語。”然后就一通的俄語從嘴里吐出來，把大伙鎮住了。他不但有文化，懂工農業，還會俄語，真厲害。這樣，大家對他在親近中又多了一層敬服，雖然大伙年紀差不多。對他真正服了氣。

工廠經過民主改革，迅速提高了工人階級覺悟，煥發出來的干勁，也在支援大軍南下的勞動競賽中體現出來了。毛岸英給我們帶來了好消息:“兩犁一鋤”、“兩個彎頭一小車”很快地就要結束了，轉入生產機床。可是，難題又來了:從徒工到大工匠技術水平普遍差，這怎么能夠適應新形勢的發展呢?可是，毛岸英雖然也承認這重重困難，但他得出的結論卻是使人驚訝的。他給我們勾畫出一幅藍圖:辦職工業余學校；辦技術培訓班；辦俄語學習班。把全廠的職工都組織起來進行政治、文化和技術學習。他說過這話不到一個星期，就由他擬定了總支關于號召和組織職工學習文化和技術的決定，當技術科剛剛健全的時候，廠里就出現了頭一個教育科，配備了全套的干部，聘請技術人員和管理人員當兼職教員。辦起了掃盲班、高小班、初中班、夜中技班和徒工培訓班。他親手辦起了俄語學習班，給技術人員和管理人員講課。那時，車間里工人白天干活，晚上就去課堂。1950年夏季，在北京市廠礦企業辦職工教育的熱潮中，我們走在最前列，在社會上很有名氣。毛岸英辦起的俄語學習班，也是北京市廠礦企業出現的第一個俄語學習班。

1953年3月初的一天，中央辦公廳的兩位工作人員來到北京機器廠(北京第一機床廠前身)黨委了解一位曾在1950年擔任過該廠黨總支副書記叫毛岸英的干部的工作情況。我正好到黨委找一位姓劉的宣傳干事審閱一篇稿件，老劉拍著我的肩膀向中央辦公廳的兩名工作人員介紹:“他叫張錫，常給《機器職工》投稿。《機器職工》是毛岸英同志創辦的一份工廠小報。小張，你就給這兩位同志說說毛岸英同志是怎么教你寫稿子的吧。”我一開口就說了半個多小時。隨后問:他現在在哪個部門工作了?他也不來廠子看看咱們。

那兩位工作人員聽了我的話，眼眶里登時滾動著淚花，低下了頭，半天說不出話來。我看出有點不對勁兒，憑一股子犟勁兒，非弄清楚毛岸英是誰不可。

那兩位工作人員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干部履歷表遞給黨委書記于琦。我們圍了過去，睜大了眼睛盯住那履歷表上的一個個欄目填寫的內容。當大家的眼睛都盯住了“家庭人口”這一欄的內容時，簡直都不相信了自己的眼睛——父:毛澤東。什么，毛岸英是毛主席的兒子?在場的人們驚呆了，辦公室里的喧鬧聲頓時平靜下來，個個露出驚奇的表情，似乎眼前發生的事情不可能是真的，因為當時岸英在我廠幾個月，同大家混得很熟，竟然沒有一個人知曉岸英就是毛主席的孩子。

那兩位工作人員作了簡短的介紹:是的，毛岸英、同志是毛澤東主席的長子。1950年底離開北京機器廠去朝鮮，一年后犧牲在朝鮮大地上。

中辦同志走后，我在廠里痛哭了一場……

(長水摘原載《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