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朵黃玫瑰
周薇薇
我的學士學位是在波士頓大學念的,那時剛來美國,趣事繁多,為那段艱辛的學生生涯,抹上一片艷麗的色彩。
為了要多了解這個國家,我選了“美國政府”這門課,那天,洋教授從美國政治談到東方國家。班上學生很多,他大概從沒注意到有個東方學生,或者以為我是日本人也說不定。總之,他冒出那么句話來:“東方人之間,也有很多沖突。譬如說,日本人就瞧不起中國人。”我聽了,自然覺得是奇恥大辱,雖然平日在課堂上總是三緘其口,這下也顧不得自己的破英文,立即舉手發言,很有“從容就義”的氣概。我說:“教授,你錯了,中國是個古老的國家,有悠久的歷史文化,日本很多東西,都是從中國學去或者偷去的,所以我們中國人,是一直不太看得起日本人的。”教授怔了一下,但馬上笑著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侮辱中國人,你是中國人,一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全班同學都朝著我看,我有著打了一次勝仗的驕傲。
念人類學時,知道有個原始民族,以牛的多少來衡量一個人的財富。期考時,有這么一題,牛在××民族,就像什么東西在美國,下面有四個答案,請選其一。我正高興這幾分馬上可以到手,不料卻發現一個生字——Cadi11ac,我當時天天忙著讀書和打工糊口,那兒還有雅興去研究車子的牌子呢!于是我請教授讓我查一下字典(當然我總隨身攜帶一本小的中英對照字典),字典里自然沒有這個字,我覺得放棄這幾分太可惜,又硬著頭皮跟教授說,字典里找不到,請他告訴我。這教授倒有副菩薩心腸,問是哪個字,他看了以后,笑了出來說:“你是外國學生,不知道這個字,不怪你,這是美國造的最貴的汽車呀!”
我畢業的初期,有門原來是三個學分的課,減為兩個學分,所以我必須加個學分,才能畢業,于是我選了“游泳入門”。
我在臺灣時,曾去過海水浴場幾次,雖然沒有學會游泳,但不完全是個旱鴨子,教練看我那副“雄姿”,一定要我去水深的地方,一顯身手。我告訴她,我只會吸口氣游幾尺,不會換氣。她說不要怕,只要這樣做那樣做就成。我聽她說得那么簡單,心里想,自己飄洋過海來念洋書,什么苦都吃過了,還怕學不會這點雕蟲小技不成。于是決心一試,跑到游泳池的另一頭,撲通就跳了下去。這下不得了,教練說的話,一句也想不起來,只覺得身體往下沉,我兩手拚命向上抓:想抓住點什么東西浮起來,可是什么也沒有,正當腦子閃過一個念頭——這下要成為流落異鄉的落水鬼了——突然被人攔腰一抱,原來是教練在表演她的救人技巧了。
學期終,雖然我還是沒學會換氣,教練仍然給了我一個A,大概是她感到內疚的禮物。
上生理學,念人體各個系統,其中以神經系統最為復雜,而那位教授又是出題高手——填空、選擇、是非、問答樣樣俱全,加上題目出得活,考完以后,大家議論紛紛,弄不清正確的答案該是什么。班上有各科系的學生數十人,只有我和素是外國人,我倆也只有向老天祈禱,希望能夠及格。
下堂課,教授走進來,只見他手上捧著考卷,全室嘩然。因為半數以上的同學不及格,其他的也都在七十分左右。同學們爭先恐后起立發言,有的說,題目太難,很不公平;有的說,有的教材沒教過,應該不算……。教授聽完大家訴苦以后,很平靜的說:“這次題目難,想必是事實,不然成績不會這么壞,可是說沒教這些東西,是不確實的,至少班上有兩個學生,考了九十多分,我很感謝他們,最令我吃驚的是,這兩位都是外國學生,我不知該說什么好,決定買兩枝玫瑰,送給她們。”
說完,就將我和素叫了上去,每人給一枝。下了課后,教授又走過來跟我倆聊天,回我們是什么地方來的等等。
那枝玫瑰,幾天就謝了,可是它當時帶給我的那點小小的快樂,卻長留在我的記憶里。
艱辛的旅程
莫桑
永遠也忘不了那年的盛夏,煩囂的機場擠滿了遠行、送行的人潮。縱然一個胸懷萬里豪情,志在云游四方的男子漢,卻怎么也抑制不住離別前奪眶的淚水,頻頻回頭望著年邁的父親,隔著入關的玻璃大門,只見他瘦小的身軀擠在人群前奮力地揮著手,蒼老、模糊的面龐交織著不舍與冀望的神情,終于使自己不再回頭,踏上了我人生一段最艱辛的旅程。
到了就學地,為了節省開支,我們三個老中在學校附近合租了間公寓,不僅房租較便宜,而且也可省去交通工具的困擾,但附近黑人頗多,打劫兇殺早有所聞,為了安全起見,我們三人無論上課或是出外購物總是結伴而行。但就在一個多月后,我們晚上自圖書館回來,發現門窗大開,窗內被人翻箱倒柜,零亂不堪,所有值錢衣物均被洗劫一空,還包括老陳三天前才收到的大同電鍋,幸好現金我們來在書中未被發現,我們三人面面相視驚駭地不知如何是好,對于來自臺灣的我們,這算是一場不小的震撼,一學期的日子就在惶恐與戒慎中度過。
為了日后的安全,我決定搬到離學校較遠的地方,于是利用寒假在中國餐館端盤子、洗碗;一天辛苦下來也可賺個二十多美元,開學前勉強地湊錢買了部三、四手的老車,但卻在剛開學二周后,突接家父猝逝惡耗,有如晴天霹靂。我幼年喪母,由父親兼母職一手拉扯長大,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這么殘酷的事實,回想那日機場送別,行前諄諄叮嚀,言猶在耳,而萬萬不料此一揮手竟成永訣。匆匆返臺奔喪,兩星期后再度返美,行囊中只有父親一幀遺相及一尊祖先神位,而我已是孑然一身,無父無母的孤兒了。沒想到我離家才短短的半年,卻仿佛歷經了人世一切滄桑,親友再多的勸慰也平息不了我子欲養而親不在的悲慟。原指望二年后可學成歸園,光耀門楣,以不負父親之冀望,而能奉養使之安享晚年,卻不料自己飄泊異國,吃苦受累而如今連奮斗的勇氣都喪失殆忠,無父何怙,無母何恃,人生至悲,莫過于此。
時間雖然沖淡了我表面上的哀凄,卻無法撫慰我內心深處的憂傷,每當同住的室友接到家書,或是逢年過節家中寄來的航空包裹,我都忍不住悄悄地拭去眼角上的淚水。是的,那樣多的不幸都已經歷,還有什么不能忍的呢?我改變了原來所計劃的二年,打算花四至五年的時間直攻博士學位,反正臺灣已經沒有親人再讓我牽掛了,唯一有的也只是個思鄉念園之情。就如同任何一個遠渡重洋的游子一樣,血脈之情割舍不掉。
我選擇了一位嚴厲苛刻出名的教授,跟著他做實驗,不僅為了他的聲望與學問,更當成一種自我挑戰。確立目標后,自此我的生活就限于教室、實驗室、宿舍。實驗室中有十幾個學生,有來自大陸、法國、南朝鮮和美國本土的,表面上大家相處融洽,背地里卻競爭激烈,為了想要脫穎而出,時間、耐力、精力都是不可或缺的。我僥幸的得到了RA獎學金,更加賣力地埋首于實驗室中,往往一個實驗還未完成,教授下一個實驗已排出來了。常常為了一個結果,熬到半夜一、二點,若不幸失敗,則前功盡棄,幾天的心血泡湯,得重新開始。有的時候三餐只吃二餐,真正忙起來一天只以餅干、冰水裹腹也是常事,既沒寒暑假,也沒有周末假日,我常常自嘲學位不是讀來的,而是賺來的,唯一的喜悅,就是欣聽一篇篇實驗報告獲得教授的肯定。
在拿到文憑的那一天,我一定會對著父親的遺相焚香默禱,雖然他的逝世帶給我莫大的痛苦,但我知道,在這段艱辛的歲月里,他的精神一直支持著我,而我努力不輟的源泉,就是來自他那不朽的愛。
(阿迎摘編自《港臺文學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