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人王古魯先生所輯錄的《明代徽調(diào)戲曲散出輯佚》(1956年上海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收輯明代弋陽腔系統(tǒng)所謂徽調(diào)、青陽調(diào)、池州調(diào)等加滾唱的民間戲曲16出。明代戲曲盛行,在民間也就流傳了這么一批戲曲散出(即今之所謂“折子戲”)集子。如《新刊徽板合象滾調(diào)樂府官腔摘錦奇音》(簡稱《摘錦奇音》)、《新刻京板青陽時調(diào)詞林一枝》(簡稱《詞林一枝》)、《鼎刻時興滾調(diào)歌令玉谷調(diào)簧》(簡稱《玉谷調(diào)簧》)、《鼎雕昆池新調(diào)樂府八能奏錦》(簡稱《八能奏錦》)等集。除此之外,尚有《徽池滾唱新白新調(diào)萬曲長春》(簡稱《萬曲長春》)、《精選天下時尚新調(diào)秋夜月》(簡稱《秋夜月》)、《精選天下時尚南北徽池雅調(diào)》(簡稱《徽池雅調(diào)》)等。這些集子在國內(nèi)多已失傳,只是相繼從東瀛引進后,方使學(xué)術(shù)界眼界大開。王古魯先生得月之先,在這方面作了許多有益的介紹和開拓性的研究。他認為不論是青陽調(diào)或池州調(diào),皆是“明代中葉流行于安徽省內(nèi)的新腔調(diào),……實在是徽調(diào)的雛型,所以本集取名為《明代徽調(diào)戲曲散出輯佚》。”是徽調(diào)?還是弋陽腔?學(xué)術(shù)界尚有爭論,但認為這是戲曲,幾乎是一致的。對“滾調(diào)”的認識也各有見地,但較為一致的是承認它是用一種流水板的快節(jié)奏急歌的形式對戲文內(nèi)容作適量的補充與豐富。有人認為這是弋陽腔傳奇本區(qū)別于昆腔本傳奇的特點之一。
但這是不是就是明代流傳于民間的戲曲折子戲唱本呢?我覺得還可以商榷。與其說它們是民間散出戲曲的演唱本,毋寧說是民間曲藝的說唱本更為準確。
自元以后,雜劇與小令散曲分道揚鑣,各自循著本身的軌跡,發(fā)展成為后世的戲曲與小曲。但相互之間始終保存著血緣的聯(lián)系。小曲可發(fā)展成為戲曲演出,戲曲亦可作為小曲演唱。明代小曲顯然與元代小令有著密切的淵源關(guān)系。但小曲在流傳過程中,也有不斷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如小曲可加引子、尾聲;單曲聯(lián)綴可成為成套聯(lián)曲;曲子變調(diào)可成為新曲;在民間山歌、小調(diào)的基礎(chǔ)上又可吸收、創(chuàng)新,等等。由于它的演唱形式比戲曲的演出要簡單得多,因此,它較之戲曲,更便于在民間流傳,更易為下層民眾所接受,這也是很正常的。傳奇(戲曲本)在明代刻本較少,戲班演出大多是藝人代代傳抄的手抄本(如今《古本戲曲叢刊》中多為這類手抄本)。故《詞林一枝》之類集子的刊行,主要是為觀眾(聽眾)閱讀和欣賞,而不是給藝人作為演出本的。這些集子的題名,或稱“樂府”,或稱“雅調(diào)”、“時調(diào)”、“新調(diào)”,或稱“摘錦奇音”,或稱“詞林一枝”,或稱“玉谷調(diào)簧”,或稱“八能奏錦”,或稱“詞林摘艷”,或稱“雍熙樂府”等等,皆說明集子是重“曲”不重“戲”,從實際選輯的戲目來看,絕大多數(shù)是選的單角(或生、或旦)簡短的唱功段子,如《詞林一枝》中的《趙五娘臨妝感嘆》就是趙五娘一人臨妝的感嘆,這作為戲曲表演是十分困難的,而作為說唱本則是非常完整的。不講究情節(jié),不重表演,一人獨唱(加念白與滾唱)到尾。或有數(shù)角對唱(對白),也是較為簡短的段子,并不形成一個獨立的散出戲。編選者恐怕更多的是為了滿足讀者的聽覺而不是視覺需要而選輯的。其中的“滾唱”或“念白”,更多的是為了在單篇演唱中,為了調(diào)劑氣氛,或使人了解全劇與完整的人物而加的補充。這種唱中夾白,還要加上滾唱,作為戲曲演出,實在難以想象。而連說帶唱,卻正是曲藝說唱的特點,不過是將“代言體”改變成“敘述體”。所以說,這些集子與其說是戲曲的散出集,不如說是曲藝演唱(清唱、坐唱)本更符合當(dāng)時的實際。
這些集子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就是一般分為上中下三層,除其主要部分刊載戲文(曲目)外,中層則刊載“時尚小曲”或其它娛樂性、知識性文字。如《秋夜月》中層刊“笑談”和“酒令”;《詞林一枝》、《八能奏錦》中層刊《羅江怨歌》;《徽池雅調(diào)》除選祝枝三等骨牌或曲牌詞10篇外,還精選〔劈破玉歌〕90首。它如《摘錦奇音》、《玉谷調(diào)簧》也都刊載“時尚古人〔劈破玉歌〕”。〔劈破玉〕為流行于明代中葉的一個小曲名稱。一般為7句51字,與〔掛枝兒〕相似,僅最后二句重復(fù),為一種較有代表性的演唱曲本。〔黃鶯兒〕多為嘲妓之作,〔劈破玉〕的內(nèi)容則較為廣泛,除大量情謔之歌外,涉及生活的各個方面,如詠春、夏、秋,冬,風(fēng)、雨、月、花,漁、樵、耕、讀等。有不少極為精彩的絕妙佳作。如《徽池雅調(diào)》中〔劈破玉〕首歌:“(耐心)熨斗兒熨不開眉間皺,快剪刀剪不斷糊答應(yīng)。人說你至誠,看你不象個至誠人,說一個明白,也耐著心兒等。”并且開始歌詠傳奇,如《琵琶記》、《金印記》、《同窗記》的故事。如《玉谷調(diào)簧》中就有許多《琵琶記》的唱段:“趙五娘借問京城路,罵一聲蔡伯喈薄倖夫,堂上雙親全不顧,麻裙兜了土,剪發(fā)葬公姑。身背琵琶,身背琵琶,夫!訴不盡離情苦,訴不盡離情苦!”從只適于抒情的短曲,逐漸演變?yōu)榭梢詳⑹龉适隆⒚枥L人物的說唱體裁。這說明:一、戲與曲的血緣關(guān)系乃是有分有合,分久必合;二、亦可證明這些集子主要是說唱本而不是戲曲演出本。明代沈德符《萬歷野獲編·時尚小令》中說:萬歷以后,“則不問南北,不問男女,不問老幼良賤,人人習(xí)之,亦人人喜聽之,以至刊布成帙,舉世傳誦,沁人心腑。”請注意,沈德符在這里是以“時尚小令”作為條目寫的說明文字,顯然不是指“戲曲”而言的。人們熟悉的陸游詩:“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翟宗吉詩:“陌頭盲女無愁恨,能撥琵琶說趙家。”說明自宋以來,經(jīng)明清而至今日,《琵琶記》的故事更多的是通過曲藝而在民間傳播的。至今仍在演出的廣西文場《五娘上京》,未必出自《琵琶記》的戲曲本,而與明代俗曲的關(guān)系可能更為密切一些。
明代中葉,這類唱本極多,除文中提到的以外,還有《大明春》、《堯天樂》、《盛世新聲》、《時尚急催玉》、《尚鬧五更哭皇天》,直至天啟、崇禎年間蘇州人馮夢龍采輯的《掛枝兒》、《山歌》(或稱《童癡一弄》、《童癡二弄》)更是純粹的俗曲演唱本了。明代戲曲(傳奇)流行,話本流行,通俗小說流行,民間俗曲也流行。卓珂月云:“我明詩讓唐,詩讓宋,曲讓元,庶幾〔吳歌〕〔掛枝兒〕〔羅江怨〕〔打棗桿〕〔銀紐絲〕之類,為我明一絕耳。”這是明代人較為客觀的自我評價。這與整個社會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資本主義開始萌芽,市民階層的崛起,以及商販流寓,歌妓應(yīng)酬等等,均有重要的因果關(guān)系。隨著商業(yè)的流通渠道,民間藝人走南闖北,故俗曲也上至京城,下至廣州,四處流布,廣為傳唱,逐漸在各地扎根萌芽,成為當(dāng)?shù)氐牡胤角嚒W繁舅菰矗戮c明代的小曲(俗曲、俚曲)有關(guān)。有清以來,小曲唱本源源不斷,如《時尚南北雅調(diào)萬花小曲》、《霓裳續(xù)譜》、《白雪遺音》等,皆為明代曲本的遺傳。《白雪遺音》的編訂者為濟南人華廣生,選輯以濟南為主,兼及南北,其中提到了“湖廣調(diào)”。所謂“湖廣調(diào)”,是在湖廣業(yè)已流行的曲調(diào),與桂北已是近在咫尺。嗣后招子庸的《粵謳》、李調(diào)元的《粵風(fēng)》刊行,均為粵化了的彈詞小曲。《粵風(fēng)》載:“沐浴(即木魚),東粵之歌名也。潯(即今廣西桂乎縣)在粵西,土?xí)缛讼。髟⒂谄澱撸洊|人尤多。故亦習(xí)為此歌。其詞甚似元人彈詞,以三弦合之,每空中弦以起止,蓋太簇調(diào)也。”則粵西之木魚,實在也是明代俗曲之遺響。據(jù)清乾隆年間李斗在《揚州畫舫錄》中記載:“小唱,以琵琶、弦子、月琴、擅板會動而歌,最先有〔銀紐絲〕〔四大景〕〔倒板槳〕〔剪靛花〕〔吉祥草〕〔倒花籃〕諸調(diào),以〔劈破玉〕為最佳。”從曲調(diào)、伴奏樂器各方面看來,發(fā)祥于蘇揚的明代俗曲小唱與今日之彈撥說唱曲種(包括廣西的文場、木魚等),是有著歷史淵源關(guān)系的。
明代俗曲唱本數(shù)量之多,與當(dāng)時俗曲的普遍流行是互為因果關(guān)系的。而且對后世能傳播到全國各地,更是有直接的關(guān)系。綜觀今日南北彈撥曲藝幾乎都與明代俗曲有淵源的關(guān)系,實在是明代俗曲唱本廣為流傳所播下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