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美中的模糊思維

一模糊思維的機制與類型

現代科學表明，人的神經細胞主要遍布在大腦皮質上，大腦皮質上神經細胞的數目約有150億之多。它們之間形成了極其復雜的聯系網絡，彼此溝通，相互影響。每個細胞與其他細胞可產生兩千多種聯系。當代美國著名醫學理論家、心理學家、美學家S·阿瑞提，在引述伯恩斯的著作時，對于神經細胞的相互聯系及信息傳播功能十分重視，不僅肯定了神經細胞的穩定性，而且也肯定了神經細胞的不穩定性：

他在他那本非凡而博學的書里不僅寫了腦皮層神經細胞所具有的穩定性，還寫了它們所具有的不確定性反應。實際上，他給他的書就起了個很有意味的名字《不確定的神經系統》。(注1)

這種不確定性，正是大腦皮層神經細胞信息傳遞的根本特點，它是模糊思維的生理機制的產生淵源。換句話說，大腦皮層神經細胞的不確定性，乃是模糊思維的生理基礎。

大腦皮層神經細胞的不確定性，也就是海森伯格所提倡的測不準原理。對于這一原理產生的生理機制，海森伯格作了十分精辟的論述。他認為這是神經細胞（神經元）上的突觸傳遞中含有遞質的小泡的不確定性所決定的。生物學家埃克爾斯對于海森伯格的這一學說極其贊賞，他評價道：含有遞質的小泡“是那樣微小，以至于按照海森伯格（Hei-senberg）的測不準原理來看，由于它們存在的時間只有一毫秒那么短暫，因而具有相當大的不確定性”(注2)。這就清楚地告訴我們，含有遞質的小泡是構成不確定性的物質基礎。小泡運動的短暫性（只有一毫秒），是產生不確定性的根本原因。這種突觸小泡，數量眾多，它不斷涌現，又不斷消失，忽顯忽隱，時出時沒，若浮若沉。這種不確定性，必然使人的大腦思維出現斷續狀態，產生亦此亦彼的模糊現象。可見，含有遞質的突觸小泡短暫閃現的不確定性，是模糊思維的生理機制。S·阿瑞提說：

腦皮層器官的這種結構與一般的尤其是創造的心理過程當中那種范圍不確定的特點是相符合的。并非一切高級心理機能都可以通過我們對腦皮質的了解而加以預測……也就是說，海森伯格的測不準原理或類似的其他什么原理在某種程度上也適用于腦皮質。(注3)

從這段論述中，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啟示：模糊思維過程中的不確定性與神經細胞軸突傳遞時含有遞質的突觸小泡運動的不確定性有關。前者是后者的結果，后者是前者的根源；沒有后者，也就沒有前者。據神經電生理學家王伯揚研究，“從電子顯微鏡下觀察到的所謂‘突觸小泡’，可能就是一個單位的乙酰膽堿。”(注4)當乙酰膽堿釋放之時，就出現含著乙酰膽堿的突觸小泡。這種小泡與受體結合后能分泌出環一磷酸腺昔。它呈現出流動的不確定狀態，因而便造成模糊思維的不確定性，成為模糊思維的生理機制。

模糊思維的類型是復雜多樣的。下面所談的幾種類型只涉及美的領域。

向心型

分布在大腦皮質上的神經元群中，有許許多多細胞體。當刺激物作用于細胞體時，細胞體便由抑制狀態轉入興奮狀態，并釋放出生物電波。這種向心型電波傳播方向不是由內而外的，而是由外向內的；不是離心傳遞，而是向心傳遞；不是拓展型的，而是壓縮型的。這種腦電波釋放活動具有很強的凝聚性。它對于模糊思維起著制約作用，使模糊思維也具有相應的凝聚性。莊子所說的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其體積就是無法測定的，異常模糊的，然而卻是莊子思維過程中所逐漸由大而小且凝結、濃縮到一點上的結晶。我們可以推測，當莊子進行如此富于高度哲理的模糊思維時，他的腦電波是從廣漠狀態逐漸變為聚合狀態的，也就是向心型的。王昌齡在《芙蓉樓送辛漸》中所說的“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李商隱在《無題》詩中所說的“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把豐富的不可言傳的情思分別壓縮在“玉壺”、“一寸灰”中，其思維類型也是向心型的。

輻射型

大腦皮層上的神經元中分布在四周的細胞體，受到外物的刺激時，便立即活躍起來，而出現放電現象。但這種放電現象卻是外向型的，它呈現出輻射狀態。腦電波由點及面，向外擴散。這種輻射型腦電波活動也制約著模糊思維活動，使模糊思維的時空均出現輻射型。李白詩云：“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這種情感激流，由內向外，傾瀉無余。顯然，不可計量的模糊情思，是呈輻射型的。“噫吁，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這是李白《蜀道難》中的名句。這里表現的情感，是噴發型的、外溢型的、沖刺型的，是無法測定的。李白彼時彼地的腦電波擴散活動，呈現出輻射型的狀態。

曲線型（迂回型，波浪型）

大腦皮質上的神經細胞，由外物的刺激而興奮，在興奮灶上出現放電現象，但其電波卻是曲線型：或迂回曲折，或波瀾起伏。如此現象，也影響那進行著的模糊思維。岑參的“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陸游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都是古典詩歌中的絕唱。它表明：詩人在進行創作時，情感回旋，思緒萬千，腦電波處于舒緩、低回、暗轉的狀態。就岑參來說，送別友人，能不依依？加之白雪皚皚，空留馬跡，天地茫茫，后會無期，懷念之情，尤為深切。它必然要激活神經元中的細胞體，使之出現興奮灶而產生放電現象。但這種放電現象不是象李白那樣呈沖擊型的爆發狀態，而是節奏舒緩、迂回曲折。它無法用容器裝載，也不可用尺子衡量，卻令人丟不掉、放不下，因而這種離情別緒，是模糊的。創作這類作品時，所進行著的思維，也必然是模糊思維。王維的“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渭城曲》），李煜的“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烏夜啼》），都是如此。

細胞體的放電現象，不僅出現迂回型，而且出現波浪型。它的出現和現實中存在著的波浪狀態有關。山脈的綿延，河流的波瀾，均呈波浪型。英國美學家荷迦茲把波浪線、蛇形線稱為美的線。因為這種線可以引導眼光作變化無常的追逐，它不使眼光落在某一固定的點上，而是跟蹤著流動不居的曲線，不停地變換位置，不停地接受新的刺激，從而不停地獲得新鮮的美感。這種波浪線，可以形成視覺上的流動性和不確定性，也就是模糊性。藝術家在創造美的過程中，由于接受這種波浪線的刺激，因而細胞體必然產生接受刺激后的放電現象。這種放電現象的型式必然和他的思維模式發生聯系。就京劇藝術來說，花旦在舞臺上走的臺步，經常高下起伏呈波浪型，她那優美的身段，婆娑的舞姿，每每呈蛇形線。她彼時彼地的思維模式和她大腦皮質上的神經細胞體放電現象，就存在著對應關系。她那腦神經細胞體的放電型式，必然同她在特定時空內所選擇的思維模式相契合。這就是說，她在表演時所進行著的思維如果是表現蛇形線、波浪線的，那么，她那腦細胞體的放電型式也必然是適應蛇形線、波浪線的。

直線型

當信息刺激細胞體時，細胞體釋放出來的電波呈垂直狀態或水平狀態，謂之直線型。這種直線型的腦電波也制約著藝術家創作時的思維活動，從而使其藝術思維的角度、方位、形態均呈直線，并在其藝術品中得到不同程度的固定。埃及的金字塔，紐約的摩天大樓，黃山的“夢筆生花”，均呈不同程度的直線。藝術家在以這些直線型的物體為題材進行藝術構思時，其思維模式當然不能排除它們的直線型，而這種思維模式又不可能不和藝術家腦神經細胞體放電的型式有關。例如，“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李白《望廬山瀑布》），“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王維《使至塞上》），這些詩句的構思過程，都不可能與直線無關，都不可能與詩人腦神經細胞體電波釋放型式無關。

點狀型

點，在思維的過程中，是飄忽不定的精靈。點，似乎是固定的；但卻又變動不居，沒有定形。點，似乎很小，甚至小得不可思議；但卻又能不斷擴張，不斷積聚成塊。

點，是物質與精神的高度濃縮，是此岸的起始、彼岸的終結。萬事萬物，都要在點上立足、回旋、生存。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點若無存，焉能立足？書法藝術，源遠流長，若失點線，焉能流傳？點，是立足的根基，過渡的橋梁，安生的處所。節奏的間隙，離不開點；語言的沉默，離不開點；激烈的沖刺，離不開點；平靜的深思，離不開點。點，是獨立的象征；點，是自由的元素。點啊，數不完！點啊，說不盡！點，是無邊無際的宇宙的分子。一切的一，都從點出發；一的一切，都歸結為點。點，是內在的質，外在的量；點，既是內容，又是形式。芭蕾舞蹈演員的腳尖，頂著堅實的點；音樂的休止符，離不開點；電影蒙太奇的淡入與淡出，也與點形影相隨；戲曲中的板眼、鑼鼓，要緊緊地捉住點；繪畫中的焦點透視與散點透視，要從點出發；所謂畫龍點睛、以目傳情，豈非以點為準星？米芾的山水風景畫，多為點狀結構，世稱米點山水。在數不勝數的米點中，卻隱藏著祖國江南壯麗的大好河山的美。

點，是組成世界的基本單位。原子、中子、質子、基本粒子，哪一樣不是點的化身？“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秦觀《滿庭芳》），沒有寒鴉數點，哪能構成如此寂寞清冷的境界？點，在思維領域中，占據著重要地位。點，無法計量，生生不息，上下浮動，忽隱忽顯，時出時沒，變動不居，呈現出模糊狀態，因而當它落在人的大腦熒光屏上時，也使人的思維呈現出模糊狀態，這就是點狀的模糊思維。它和人的大腦神經元中的細胞體所發出來的電波型式是相呼應的。這種電波型式給模糊思維朝著點狀運動的通道行進，指示了趨向、軌跡。

以上，筆者從幾個角度，對模糊思維的類型及其和藝術創作的關系，進行了剖析，但這決不意味著說，模糊思維的類型僅僅有這一些。模糊思維的類型是多種多樣的。由于人的大腦神經細胞要接受宇宙間各種事物的刺激，便存在著各種放電現象，因而也必然對人的模糊思維產生各種影響，使模糊思維的類型出現多樣化復雜化。就寫大江的詩句而言，如果說“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詩句的構思過程所發生的大腦放電現象呈直線型，偏重于敘事；那么，“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詩句的構思過程所發生的大腦放電現象所呈現的直線型，就偏重于抒情；而“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溫庭筠《菩薩蠻》）和“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等詩句構思過程所發生的大腦放電現象，就不見得都和直線型發生直接的聯系。

此外，藝術家在模糊思維過程中所發生的腦神經細胞放電的類型，也往往不只一種，而是多種多樣的。它們相互交織，彼此滲透。特別是在大型作品的創作構思中，這種現象尤其明顯。就以曹雪芹、高鶚的《紅樓夢》創作過程而言，雖然我們無法使二百多年前的作者復活而去實地檢驗他的腦電波釋放現象，但如果我們根據神經電生理學的原理，去測定其腦電波釋放現象，還是可以推測出作者那智慧的細胞體的放電類型的。《紅樓夢》是以寶黛愛情故事為中心去展開十八世紀中國封建社會的生活畫面的。書中的林黛玉雖然篤戀著賈寶玉，但自始至終她從未向賈寶玉說：“我愛你！”她的情感是含蓄、深沉的，她的性格是孤傲、冷僻、清高的。因此，她是個多情的內向的女子。作者在構思過程中，對于林黛玉性格的刻畫，是唯妙唯肖，入木三分的。為了表現她的內心世界，作者的大腦思維必然處于積極活躍的狀態中，其細胞體的放電現象也自然而然地和“向心型”這一類型發生這樣那樣的聯系。但是，林黛玉的性格是柔中有剛的，當她的愛情生活遭受重大挫折時，當薛寶釵和賈寶玉成親時，她便毅然決然，焚稿斷情，以死來表示對于封建婚姻制度的抗議。因而此時此地，她便一改她那內向的性格，而噴發出悲憤的火焰，不聽任何人的勸阻。作者面對著此時的林黛玉，大腦神經元中的樹突必然感受到巨大的沖擊，細胞體必然通過軸突，由內向外，釋放出噴發型、輻射型的腦電波。在這種腦電波的指令下，庶可進行與彼時彼地林黛玉性格相對應的形象思維活動，從而塑造出十八世紀中國封建社會中為爭取愛情自由而毀滅的女性悲劇人物形象。以上，只是就林黛玉形象塑造的角度來考察作者的腦神經細胞體放電的類型的。就整個作品而言，作者在思維過程中，腦細胞體的放電類型，決不可能止于一兩種，而是呈現復雜的多種形態的。

當然，我們對于神經元細胞體放電的類型和模糊思維的類型之間的對應關系，不能偏激地理解，而必須進行辯證的分析。有時，細胞體的放電類型與模糊思維的類型之間的對應關系，是直接的、明顯的。這就是說，細胞體的放電類型是什么樣的（如輻射型），那么，模糊思維的類型也是什么樣的（如也是輻射型）。有時，細胞體的放電類型與模糊思維的類型之間的對應關系，是間接的、隱晦的。這就是說，細胞體的放電類型雖然制約、影響著模糊思維的類型，但模糊思維的類型不見得和細胞體的放電類型完全相同；而只是在某一（或某些）點上與細胞體的特定放電類型存在著這樣那樣的聯系。至于神經細胞體的放電類型與模糊思維的類型發生聯系時，是否存在著完全相反的現象（如前者是向心型，后者是輻射型；或前者是輻射型，后者是向心型），目前尚不了然，須繼續進行研究。

二模糊思維與形象思維

模糊思維是人的大腦中所進行的富于模糊特征的思維。模糊思維往往是通過形象思維去實現的。因此，形象思維便成為模糊思維在美的領域中的主要傳達方式。當然，形象思維并不等于模糊思維。因為形象思維不僅追求美和審美的模糊性，而且還要追求美和審美的明晰性。那種旨在追求美和審美的模糊性的形象思維才能轉為美和審美中的模糊思維。筆者在下面所論述的形象思維主要就是指這一種。此外，就模糊思維的范圍而言，也不限于形象思維。在邏輯思維中，由于闖進來模糊性，因而便有模糊邏輯的誕生；由于創造出模糊集，因而便產生了模糊數學。隨著科學的發展，模糊集的原理的運用，必將越來越普遍深入。

在審美活動中，在美的創造中，必須借助于模糊思維。具體地說，就是要借助富于模糊性的形象思維和邏輯思維，但主要是要依賴具有模糊性的形象思維。

形象思維，既有它的鮮明性，又有它的模糊性。它是鮮明性和模糊性的統一。歷來的文藝理論家，都強調形象思維的鮮明性。他們認為，藝術家在創作過程中始終離不開具體、感性、生動的形象，因而這就決定了形象思維的鮮明性。但是，形象思維的模糊性卻被他們嚴重忽略了。固然，形象思維的具體感性的特點，可以導致它的鮮明性；但是，形象思維的概括性，卻可以導致它的模糊性。為什么呢？因為藝術家在塑造形象時，并不是照抄具體的現實生活，而是把現實生活的源泉之水凈化、濃縮為典型的人生圖畫，是把許許多多的個別形象，組織成為一個有機的完整的形象體系。藝術家要在尊重現實的基礎上，對生活進行典型化，把豐富復雜的情思和意蘊，深深地隱藏在富于概括性的具體性之中，這種具體性背后的概括性，就潛藏著特有的模糊性。正是由于具有這種模糊性，其中的美，才能令人挖掘不盡，玩味不盡，而不是一覽無余，淺嘗輒止。當然，這種模糊性，決不意味著性格模糊不清，活不起來，也不意味著胡里胡涂，詞不達意，而是指意境深邃、意義深刻，富于哲學意味。

形象思維是具有兩個階段的，把生動的直觀變成腦中具體的形象的第一次飛躍，是形象思維的初級階段。它為轉化成藝術作品的形象思維準備了豐富的資料，為形象思維發展到高級階段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形象思維的初級階段，雖然也顯示出鮮明性和模糊性，但卻是不穩定的。由于形象在大腦熒光屏上不停地跳躍，缺乏語言外殼的固定，因而它總是處于游移浮動狀態，故其鮮明性和模糊性也缺乏相應的力度。換言之，在形象思維的初級階段，其鮮明性與模糊性都是不充分的。

形象思維的高級階段，是形象思維的主要階段。藝術作品的主題、思想、人物、環境、情節等內容方面的諸要素和語言、結構、體裁、韻律等形式方面的諸要素，都在這個階段組成有機的整體，而成為一幅具體感性、富于概括性的人生圖畫。在這個階段，藝術家的世界觀、氣質、個性、才能、生活體驗、藝術經驗、描寫技巧等等，都可得到充分的表現。這一階段，形象思維不僅更富于鮮明性，而且也富于模糊性。因為藝術家在思維的同時，又運用語言的物質外殼把自己的情思固定下來，并運用特定的符號把它傳達出來，因而就更富于鮮明性了。但在鮮明性的背后，又隱藏著模糊性的特質。由于藝術家運用暗喻、明喻、借代、象征、類比等藝術手法把豐富的生活意義和活躍的情思深深地隱蔽在字里行間，因而更富于潛在的包孕性和含蓄性，具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模糊特征。

在藝術美的創造中，藝術家對紛紜復雜的生活現象進行加工、篩選、提煉，使之升華為美的結晶，因此這是蓄十于一，寓無限于有限的模糊化過程。換言之，藝術家在形象思維的過程中，對于豐富多彩的現實生活進行壓縮、簡化、集中、概括，其結果必然顯示出整體性、包孕性等模糊的特征。這種無限的美被濃縮在有限的藝術品中，是難以捉摸的，是玩味不盡的，因而審美活動也就富于濃郁的模糊性。

三模糊思維的控制

從控制論的角度而言，形象思維的過程，既然含有模糊性，因而也是模糊化的心理控制過程。它具體表現在，它的體驗、分析、綜合過程，都是含有模糊性的。它既表現在藝術家的審美創造中，又表現在鑒賞者的審美觀照中。

模糊體驗

法國作家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一書創作中，當描寫到包法利夫人想自殺時，仿佛也嘗到了砒霜的味道，這就是藝術創造過程中的一種模糊體驗。在藝術創造和審美活動中，人的情感體驗是模糊的，它只可意會，難以言傳，所謂心領神會，心蕩神馳，心曠神怡，憂心仲忡，心急如焚，都是難以傳達的情感體驗狀態。鑒賞中的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就表明情感體驗的不確定性。“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元好問《論詩三十首》）李商隱的詩，隱僻朦朧，韻致深遠，即使讀起來似懂非懂，卻愛不釋手，不愿掩卷。這便是審美中的模糊體驗在起作用。在創作過程中，進行審美時的模糊體驗的例子，是俯拾即是的。且讀唐代詩人崔護《題都城南莊》詩：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一個妙齡女子如桃花一樣艷麗，但這是去年美好的影象啊！一年后舊地重游，往日信息，騰地泛起，然而美女的蹤跡不見了，桃花依舊那樣妖嬈。這就更加勾起詩人的追憶、悵惘之情。但是，這種體驗卻是一種潛意識，它是內省的。這種情絲是剪不斷的，難以捕捉的，因而是一種模糊體驗。

模糊分析

把事物的整體分解為許多部分的方法，叫做分析。一談到分析，人們往往把它歸結為經典分析，認為它是一種追求事物的質量的精確性的條分縷析的科學方法。因此，定性分析，定量分析，因果分析，元過程分析等等，便成為這種分析的主要品類。

但是，隨著耗散結構論和模糊學的興起，經典科學以追求定性、定量分析為唯一方法的壟斷地位被打破了。耗散結構的非線性系統論，模糊數學的模糊集合論，帶來了非定性、非定量分析的方法，這就是模糊分析。它為模糊思維開拓了方法論的新途徑。它告訴人們，除了追求精確性的經典分析以外，還存在著模糊性的模糊分析。

模糊分析與定性定量分析是迥然有別的。它是一種情緒分析、意念分析。換言之，它只注重情緒的估量，它把情感流、意念束作為分析事物的利器。這種情感流、意念束是無法精確統計的，因而富于不確定的模糊特征。

在形象思維過程中，模糊分析是鑒別事物性質的有力武器。作家藝術家把自己的情感流、意念束指向所解剖的事物時，事物的本質往往能被充分地形象地揭示出來。魯迅所寫的《狂人日記》，是五四新文學運動的第一聲春雷。它揭開了中國新文學運動反封建的序幕。作者是如何解剖中國封建社會腐朽的本質的呢？他并沒有象政治經濟學家那樣，去運用二值邏輯和精確的數字去說明封建地主階級對人民殘酷的壓迫與剝削狀況，而是通過形象思維、運用模糊分析的方法去揭露封建社會的殘酷性。具體地說，魯迅通過狂人所見所聞所思，形象地寄托了自己的反封建思想，把自己的情感流和意念束指向封建禮教：“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吃人’！”這種象征的寫法，與精確的邏輯論證顯然不同。作者只是把自己仇恨封建主義的怒火化作情感流、意念束，并運用模糊化的方法，通過狂人之口，去解剖封建主義“吃人”的本質，起到了精確分析所無法替代的作用。

模糊分析的方法，在審美活動中也有重要的意義。過去，有少數人在閱讀文藝作品時，喜歡運用非此即彼的方法去劃分人物，結果導致的結論：不是剝削階級就是非剝削階級，不是革命就是反革命，從而鬧出了許多笑話。

模糊綜合

把事物的各個部分聯成一氣，使之變為一個統一的整體的方法，叫做綜合。它所考察的不僅是事物的某一要素，而且是全部要素。此外，它還要考察各個要素之間的聯系，把握一切聯系中的總的紐帶，從總體上揭示事物的本質及其運動規律。在經典科學中，綜合總是追求精確地把握事物的全貌及其內蘊的。但是，模糊數學啟迪我們：綜合也有它的模糊性。以模糊性為特征的對于事物的一切要素的統一把握，可以稱之為模糊綜合。它是在模糊分析的基礎上進行的。

在形象思維的過程中，作家藝術家創作藝術典型是一個個性化和概括化同時進行、并在個性化的基礎上體現概括化的過程，也是在分析的基礎上進行綜合的過程。但這種綜合卻是模糊的，魯迅關于小說創作的“拚湊”說，就體現出模糊綜合。他所塑造的阿Q這個典型，就運用了模糊綜合的方法。在《阿Q正傳》發表之初，不少人疑神疑鬼，胡亂猜測，認為是攻擊自己的；其實，魯迅哪里是專門針對一兩個人？他是用模糊化的方法，概括了各種各樣的落后的人群的性格特征和心理狀態，綜合而成為阿Q的。再如，李清照的《聲聲慢》詞，開頭連疊七個詞：“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中間描繪出“正傷心”、“憔悴損”等悲涼情景。最后歸結為：“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李清照通過諸方面的模糊分析，最后用愁字一字概括了自己的情緒，這便是模糊綜合。除創作過程中的審美以外，就審美主體對于審美客體的單純的觀照而言，也存在著模糊綜合。例如，我們之所以把黃山石想象成各種禽獸的形狀，固然是由于黃山石本身在某些點上與禽獸有相似之處，但更重要的是由于我們大腦中原來就重疊、貯存著許許多多禽獸的影象，而且審美主體還用自己的想象來補充黃山石的不足，什么金雞叫天門呀，猴子望太平呀，松鼠跳天都呀，等等風景，其中比擬、象征的成分，都和人的思維中的模糊綜合有關。

(注1)(注2)(注3)s·阿瑞提著，錢崗南譯《創造的秘密》，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00，501頁。

(注4)《神經電生理學》，高等教育出版社1982年版，第1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