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宗教藝術林林總總,在宗教本身發展的漫長歷史中,宗教藝術也隨宗教的發展而發展,在表現形態上也便顯示出不同的面貌。
在原始時代,原始部落的人們給一切不可理解的現象都憑空加上神靈的色彩,一切生產活動也都與原始崇拜儀式聯系在一起,如狩獵前的巫術儀式,春播儀式,收獲前的祭新谷儀式,等等。在那個神靈無所不在的時代,原始部族并不認為詩歌、舞蹈、音樂、繪畫是生產活動與宗教崇拜活動以外的另一類活動,而認為它們就是生產與宗教崇拜活動的一個必要環節。譬如原始詩歌,《禮記·郊特牲》中所載的《蠟辭》:“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就是在施行生產巫術儀式時的唱辭,表達的是以巫術控制自然的愿望。譬如音樂,《呂氏春秋·古樂》載:“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闕:一曰載民,二曰玄鳥,三曰遂草木,四曰奮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建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總禽獸之極。”也是與宗教祭祀、生產活動混融一體的。譬如繪畫,法國南部拉塞爾山洞一尊2000萬年前的浮雕,上刻持牛角的婦女形象,它與主持某種與狩獵有關的宗教儀式有極密切關系。喬·弗雷澤在其名著《金枝》中,也對原始崇拜儀式中的音樂、歌唱、詩歌、舞蹈與宗教的混融性作過詳盡的闡述。像原始部落的祈雨儀式,既有模仿電閃雷鳴和揮動樹枝沾水撒向人們的做法,也有實行齋戒后手持沾水樹枝載歌載舞的歡樂活動(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95—97頁)。我國古代典籍《周禮·春官·司巫》也載:“若國大旱,則帥巫而舞雩。”也是一種以舞求雨的宗教儀式。因此,在原始時代,原始部族的藝術活動與宗教崇拜活動乃至生產活動常常是混融一體的。在這種意義上,我們說原始藝術也便是宗教藝術。這里并不是要混淆物質生產與意識、觀念的界限,而是因為原始人的經濟生活決定著思想意識的產生。實際上,原始宗教儀式也好,原始藝術的各種形式也好,都是為著生產的目的的。
從原始人的思維特性看,原始人在宗教方面把握與認識世界的方式也基本采取與藝術地把握世界相一致的方式,馬克思曾經把這種把握世界的方式稱為“實踐—精神的”掌握方式(《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104頁)。原始人不憑理智與邏輯去判定世界,而憑感受。這種感受表現為:一是用感情去體驗世界,二是用形象去直觀地反映世界。比如關于天地的神話,關于山神、林神、水神的傳說,還有那洞穴內帶有巫術性質的動物繪畫,無不表現出原始人的萬物有靈觀與“互滲”意識。憑著感受,原始人在巖壁上畫上帶箭的動物,就想象著它已真實地被射中,下一次狩獵就將會獲得豐收;他們用犧牲去祭天地山林,也想象他們滿足了神的愿望,而同樣神亦將滿足人類的愿望。所以,原始宗教崇拜與原始藝術都是充滿著神秘感情的產物,都是原始人把握世界、認識世界的一種方式。在原始階段內,宗教的表達方式脫離不了藝術,而藝術的各種方式也都混融在各種原始宗教活動里。在這種意義上,我們說原始藝術也便是宗教藝術。
原始民族的神話自然也屬于宗教藝術的范圍。神話的產生,同樣源自原始人的萬物有靈觀,它是原始人對人類與一切自然現象、宇宙之間關系的感知,是將自然加以人格化解釋的結果,是原始人畏懼自然而又力圖理解自然的產物。在人類的幼年時代,原始宗教實際上是一種“神話宗教”,原始神話實質上也就是原始宗教的“神學”與經典。恩格斯曾把原始部落的神話歸于原始人共同的宗教觀念之中(《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第672頁)。現代西方美學家榮格從他的“集體無意識”理論出發,指出神話是原始人的靈魂。“原始民族失去了它的神話遺產,就會像一個失去了靈魂的人那樣立刻粉碎滅亡。一個民族的神話集是這個民族的活的宗教。”(《榮格文集》英文版,第9卷,第145頁)至今,保留在我國少數民族中的某些神話還與本族的宗教祭祀結合在一起,其神話成為祭祀時的經典與唱本。比如畬族的盤瓠神話。相傳上古時代,高辛王掌管人間。盤瓠,一只由蟲變化而來的龍犬,幫助高辛王平息了番王的作亂,娶了三公主為妻,而后生兒育女,繁衍成畬族。盤瓠神話既保留著原始社會圖騰崇拜的痕跡,也是祖先崇拜的殘留。畬民把盤瓠視為始祖載入《族譜》,并將盤瓠王的神話故事編成史詩《高皇歌》,亦叫《盤王歌》、《龍皇歌》、《盤瓠歌》,廣泛唱頌。每三年,畬民要舉行一次全族大祭,所舉行的迎祖儀式,跳舞唱歌,熱鬧非凡。其《盤瓠歌》是祭祖儀式中必唱的。有的地方,每一家族都保存一根刻有龍頭(或犬頭)的拐杖,稱為“祖杖”,加以供奉。有的地方把盤瓠王神話繪成圖像,稱為“祖圖”,逢年過節便在公祠中懸掛,以示子孫(參見《中國少數民族宗教概覽》,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8年版,第419頁)。又比如壯族宗教的祭祀唱本《雷水沌》,記述的是一個創世神話,說雷王在與太白的生死搏斗中,打敗被擒,關在雞籠里,他干渴欲死,騙得了伏羲兄妹的一碗米湯,喝下后得以發揮他的法術,因而逃回天上。上天后打雷下雨,天下洪水滔天,人都死了,只剩下伏羲兄妹,在金竹、水龜的幫助下,幸存下來,后兄妹結親造出了天下人。這個創世神話是專供壯族的祭師師公在“安龍慶禮”的祭祀期間唱的。這些唱本,既是神話,又是宗教,同時又以藝術(或歌唱,或圖畫,或雕刻)的形式來表達。因此,把產生于人類幼年時期的神話稱為宗教藝術是恰當的。
原始宗教活動中那些帶藝術性的儀式也屬于宗教藝術的范圍。西班牙和法國巖洞的巖壁和頂部所留下的那些舊石器時代后期的人們所畫的洞穴藝術,“在表達了個人或文化上的美感沖動的同時,至少還表達了文化上已建立起來的儀式。畫出的動物常常是一個疊著另一個,即使旁邊還有空余的地方也不用。這表明,這些圖畫既是為了儀式,也是作為藝術品而畫的(馬文·哈里斯《文化人類學》,東方出版社,1988年,第360頁)。我國的原始文化研究專家朱狄也指出,原始藝術“常常作為一種宗教的符號或巫術的符號在發生作用。這些實用的對象總是由于服務于實用目的而被制造出來,經過儀式化而成為一種文化傳統”(《原始文化研究》三聯書店,1988年,第472頁)。所以,那種與宗教儀式相結合的藝術或者說是用藝術方式表現的宗教儀式活動都屬于宗教藝術的研究對象。
當人為宗教取代原始宗教以后,藝術與宗教也便逐漸分離。這一方面是人們已脫離了野性思維的時代,進入了理性思維的階段,生活的世界里不再完全是神統治的世界,藝術的世界中也不再完全以表現神靈為目的,表現世俗的生活為藝術開拓了更廣闊的天地;另一方面,勞動的分工日益專門,也便產生了專門的藝術家與宗教家的區分。但是,盡管如此,宗教與藝術之間仍然有斬不斷的聯系。按照宗教的本性,宗教要求得到發展,仍然需要利用藝術為其服務。而事實上,在人類文明史上,宗教在相當長一段歷史時期內還統治著藝術,利用著藝術,有時甚至主導著藝術的發展。如古希臘羅馬的繪畫與雕刻,歐洲中世紀的教堂藝術,中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佛教藝術等等。如果說鑒于原始時代宗教與藝術的混融性,而把宗教藝術的涵義擴大化,可以稱做廣義的宗教藝術的話,那么,由于人為宗教時代藝術與宗教的分家,此時的宗教藝術則應該是狹義的宗教藝術,它應該有比較嚴格的規定性。
人為宗教時代的宗教藝術,應該包括下列范圍:1.宗教經典與宗教崇拜儀式中文學色彩較濃的神話傳說、故事。比如圣經中的洪水神話與伊甸園的故事,佛經中的太子成道故事等等。由于它們已經融入了宗教經典中,而且是用來宣傳宗教教義,為宗教服務的,就應屬于宗教藝術,成為宗教藝術的研究對象。像佛經《雜譬喻經》、《百喻經》中的許多民間故事就是如此。2.借用藝術形式宣傳宗教教義、以宗教崇拜為目的的小說、詩歌、繪畫、戲劇等;比如魏晉南北朝時期一些以輔教為目的而創作的志怪小說,唐代變文中宣揚佛教教義的作品等。這里有兩點是值得注意的:第一,判定是否屬于宗教藝術,應該只看其目的,而不看其內容。因為寫了宗教內容或宗教題材的藝術作品不一定都是宣傳宗教教義和以宗教崇拜為目的的,有的甚至是反宗教的;而有些不一定描寫宗教題材的作品,甚至是世俗內容的作品,但卻宣傳了宗教教義,為宗教崇拜服務的。第二,宗教藝術是相對世俗藝術而言的,世俗藝術中受到宗教影響但其主要傾向并不是為宗教崇拜服務的藝術作品,應不屬于宗教藝術范圍。3.與宗教教義、宗教儀式緊密結合的宗教建筑(包括神壇、祭臺、教堂、寺廟、佛塔等)、宗教音樂、宗教繪畫和宗教雕刻。
根據以上的分析,關于什么是宗教藝術,我試給它下這樣一個定義:
宗教藝術是以表現宗教觀念,宣揚宗教教理,跟宗教儀式結合在一起或者以宗教崇拜為目的的藝術。它是宗教觀念、宗教情感、宗教精神、宗教儀式與藝術形式的結合。
當然,確定什么是宗教藝術與什么是非宗教藝術,并不像我們確定黑與白兩種顏色那樣是一件容易的事,它需要我們對具體的對象做出具體的、慎重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