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融
《佛典·志怪·物語》是一部比較文學著作,作者的方法是,在印中日文學的影響關系中,以中國文學為中間站,上溯印度佛典對中土文學的影響痕跡,下尋東渡日本后的化育變異,鉤玄發隱,索解其來龍去脈。不但在故事、主題上探掘,而且在詞句章法上找出承襲影響的地方,這比泛泛而論印中日三國文學因緣,要扎實得多,因而也更具有可信性。
日本對佛教的接受,并非“直餐梵晌”,而是通過漢譯佛典的媒介進行間接接受或二次接受。但是,中國人接受佛典,也并非全盤照收,而是進行了再塑,即按照中國文化的口味挑揀、改造。這樣,佛典到中國,首先是在翻譯上被改造了一番。中國傳統敘事文學的傳統決定了其文字風格上的特點,即含蓄暗示,敘事者留下空白,讓閱讀者馳騁自己的想象能力?!巴矶铮瑨忻婀恰?。精約省簡是中國敘事文學的特點。而佛典原本是為宣教而設,因此必須舉一反三,以故事的奇異性與趣味性吸引觀眾,并故意放緩敘述進度。這對中國讀者來說,未免過于冗濫臃腫。翻譯家、高僧道安所說“五失本說”,即由此而出。然而,不習慣是一回事,翻譯是另一回事,雖有抵觸情緒,又安可徹底改頭換面?于是,佛典的這種近似民間敘事方式的風格,便逐漸影響中國文學。志怪小說的誕生,一改中國傳統的史經敘事風格,就是佛典影響中土文學的結果。不過,志怪小說盡管迥異于傳統的史經文學,但畢竟是中國文化中的一脈,因此仍然不免要受“詞約義豐”的制約。俟志怪小說傳到日本,這種敘事方式上力求詳盡、豐富、生動的特點,越發張揚。雖受益于中國文學卻不受其掣的日本物語,因為同樣以市井百姓審美樂趣為標準,因而又把佛典的敘事風格恢復。因此,可以這樣說,日本人雖非“直餐梵晌”,但卻又在敘事方式上得到了佛典的真諦。這種“否定之否定”,雖然奇異有趣,卻亦合情合理。因為任何翻譯,本不可能將原文全貌通盤再現,如意大利人所謔稱,譯文如婦女,堅貞則不美貌,貌美則不堅貞??傊?,任何譯作總會浸淫本土文化的精液,誕生出惹本土父母喜愛的寧馨兒來。
如果說敘事方式上的變化還只是文化傳遞表層意義上的變動,那么表層之下內含思想的變化則更有發人深思的地方。在這方面,作者運用的是主題學的比較手段。他選出若干母題,分門別類地作出比較。這里有兩種情況:一是母題同一,但在印、中、日本土文學中所表述的主題內容有差異,王著重闡述這些差異所蘊含的傳統文化成份;二是外來故事經傳入與改造,歸入本民族同類母題的主題范疇。對此,王借用日本語習語,稱之為“翻案”?!胺浮鼻昂螅黝}有變,越發可見兩種文化的差異。王著力討論了中國志怪小說“翻案”成日本物語的文化背景。例如,體現在龜黿之上的“報恩主題”原是印中日三國文學所共有的母題,但在聯想區域和象征意蘊上已有較大出入。以中日文學面言,中國志怪小說受佛典影響,又有士大夫的心理陰影蒙蒙其上,因此龜的報恩內容已不止于避洪水救恩主,而且還有占卜恩主仕途的預言。等到這些志怪小說傳到日本,龜黿報恩的故事在物語中就“翻案”成龜、狐、蛇共謀設計,圖報國王大恩。這種“翻案”改動,不僅與當時平安朝宮廷迷信鬼神的風俗有關,而且特別顯示了日本人崇尚民族的“集體行動性”有關。
明人胡應麟說:“魏晉好長生,故多靈變之說,齊梁弘釋典,故多因果之談。”(《少室山房筆叢》卷第甘九)社會文化的趨向往往決定一個民族對文化接受的取向與選擇。因此,作者也極注重從接受的角度研究三國間文學的影響。從他國傳入的文學,往往逃不脫被增添或減刪的“厄運”,這種增刪并不是譯者或翻案人興致所至,或者是由于某種偶然因素,如翻譯技巧所決定,而是因為本民族的文化意識以及當時的社會文化環境需求所決定。因為接受美學雖說著眼于閱讀者,但實際上最終起決定意義的仍然是塑造、制約讀者的文化傳統以及當時的文化現實。佛典傳入中土,經儒道的改造,便有種種有意或無意的誤解;進入志怪小說,由宗教文學轉化為世俗文學,變異改動更不必多說;再由志怪轉入物語,又經過日本接受者的“翻案”,雖不能說與最初面目殊異,但挪動移位,省略增設得恐使佛陀本人也不敢輕易辨認。作者細細品味上述變化,尋出接受者之所以如此“翻案”的動機,最后落實到文化價值取向問題上,真是“翻案”之下有文章,而這樣的文章卻不易翻案。
(《佛典·志怪·物語》,王曉平著,江西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年七月版,〔精〕7.20元,〔平〕5.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