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冰賓
林語堂先生的所謂“小說三部曲”中有兩部譯成中文出版后被讀書界宣揚的沸沸揚揚,這就是先前幾年的《京華煙云》(據說可與《紅樓夢》比肩)和前幾月出版的《風聲鶴唳》(據說是達夫先生未竟的譯文終于由達夫之子在半個世紀后續上并圓全)。惟有一部單單薄薄的《朱門》很少為人提起,既沒有一角“紅樓”的構架也不曾沾上達夫之類名人的光。倒是譯家勞隴老夫子情有獨鐘,未經出版單位約稿,就擅自譯了一大半,某日蹣跚而入中青社大門投稿。易名為《豪門》悄然上市,印數不高也不低,二萬一千冊。這個市場反應算是對這書的恰當評估。這部副題為“遠方的傳奇”的小說看上去確實比前二部遜色不少。論人物線索,簡簡單單幾個線條;論情節,稀湯寡水,清清亮亮;論敘述,散散松松,天南地北政史俚俗東拉西扯,常與“故事”相游離,讓人專心不得。
這洋洋三十萬言到底有什么好?
只能因人而異因情而當別論了。我讀了幾遍,總覺得里面有什么東西,淡淡地繞心不去,時而是人物,時而是文筆,時而又是哲理。因為這一半年讀了不少林語堂的散文,很受幾番觸動,這次讀《豪門》象一個什么契機,終于頓悟:這小說的美竟在于它那種不經意的松散上!打動我的壓根兒不是男女主人公那貌似浪漫實則陳舊的“天下文章一大抄”(或稱之為一個優美的變形而已),而是敘述者時常游離故事所做的文化氣息濃郁的旁白、評說和調侃。這些讓人生出讀散文的感覺,讓人想起去揭開敘述者的面紗看看后面那個真的林語堂。
而本書真正的“游離美”則是通過一個幾乎連副線都算不上的人物來表現的,這個人就是郎菊水。這簡直是一個“林語堂式”理想的化身,代表了這種理想的最高境界。如果說小說只有三、四十分之一的篇幅用在這個人物上,這一點點篇幅足以令人在忘掉男女主人的熱烈、纏綿和傳奇后仍舊細細地品味。因為只有這個人算得上“林語堂式”,是別人抄不去、學不來的。如果說主線的浪漫故事只是讓人紅紅火火地讀了就忘卻,那么這個游離出來的人物卻無法游離而去。這感覺,怕就是林語堂聲稱的那種“會心之頃”吧。
這個郎菊水是個“古怪的”書生。留學法國學藝術,回國后卻脫了西服換上長袍、粗羊毛襪和布鞋,不問政治商業,喜好流浪。他“認定中國人在生活方式方面勝過其他任何國家,但具體表現在哪些方面,他也說不清楚。”他喜交平民,愛上純樸的民女,因為他認為“窮人比富人更真誠可貴。”他對美有一種敏感,“能夠在街頭衣衫襤褸的窮姑娘中發現一種圣潔的美。”他時有看破紅塵的論點——誰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每個人活著,首先是因為他活著,而不是因為他知道他為什么活著。”何等樸素而又玄妙的回答。他甚至認為世上只有母親和農民兩種人是真正有用的人,一個養孩子,一個產糧食。“其他的人都是偷竊別人的成果養活自己。政府……實際上是偷竊人民的財富……作家們只是偷竊死人的東西……。”
這是一個二十世紀中國的隱逸紳士,是一個介于儒與道之間的完美的中庸人格體現者。他帶著一身的中國書生氣留洋,發現自己無法與西洋精神溶于一體,回國后面對現實又感到“看破”后的無奈;但他仍舊愛著純靜的生活,不忍徹底逃避。于是有了他與中國窮女子一段如初開情竇的戀情(其實他早與法蘭西女人同居過),象個童男子般清純。這一切是那么不可理解卻又是十二分的“可能”。而藝術正是揭示一種可能而非刻骨的描摹。
由此我想起林語堂對中國文化的幾句論述,他推崇陶淵明式的靈與肉“奇怪混合”——“不流于靈欲的精神生活和不流于肉欲的物質生活的奇怪混合”。它表現為“能夠了解女人的嫵媚而不流于粗鄙,能夠酷愛人生而不過度,能夠站在超越人生和脫離人生的地位和不敵視人生。”(《人生的盛宴》)林認為這種《半半歌》式的人文主義哲學是“中國思想上最崇高的理想”。只有如此達觀,如此寬容,如此嘲諷地度日,才能產生“自由的意識,放浪的愛好與傲骨和淡漠的態度。一個人只有具著這種自由的意識和淡漠的態度,結果才能深切地熱烈地享受人生的樂趣。”
以此來觀照那個如詩如仙如童如僧的郎菊水,我只能把他當作林語堂之“生活藝術”的化身了。如果說讀林語堂的散文所生出的是親切與溫暖的半宗教感,那么再看這宗教的化身郎菊水,則更有幾分認同與向往。
《朱門》(《豪門》)正是如此這般地耐看。這可能是對本文的背離也未可知。
(《豪門》林語堂著,勞隴、勞力譯中國青年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十二月版,6.6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