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 泯
傳統的思想文化有一種神奇的潛在力,社會的物質生活方式改變了,甚至社會制度的更易,它的影響依然存在;人們的行為結構以至生活中的民俗習尚也在起或大或小的變異,它還是照樣地盤踞于人們的精神領域而蟄伏不移。傳統思想文化之所以能在歷史的不斷流逝中不易磨滅而依然故我,無非是它的構造中某些價值系統為不同的時代所接受,甚至作為賴以生存和發展的精神基礎而加以繼承。倘無價值,那末它將如刀耕火耨的物質文化那樣早已隨著社會的進化而消失了。傳統的文化思想蘊蓄著民族世代的精神積累,它的發育滋長,離不開特定的民族地區的土壤,形成為世間某一地區的具有牢固性的民族特性和民族文化心理,同其他地區的文化形態共同組成色彩斑斕的人類文化。
自然,傳統文化有其正因素和負因素的方面,而兩者往往糾纏在一起,難解難分地集合或映射在某一整體性的精神領域里面,形成為一種充滿著矛盾的復合體,也由此影響著人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的錯綜復雜的關系。當其正因素對社會生活起著積極作用時,人們往往報之以充分的肯定;反之則對傳統持以完全杏定的態度。然而對傳統文化既予尊重又予分析,才是研究者必須具有的學術品格。如今北京三聯書店和臺北錦繡出版事業公司合作出版的《中華文庫》,便是對浩瀚的中華文化寶藏作縝密研究的一項工程,這一工程無疑是極有意義的,它不僅作為海峽兩岸的學術交流中最有深意的體現,更重要的是由此去探求并獲致中華文化內在的精華所在,使之為海峽兩岸當前現代化的建設作出貢獻。
從《文庫》現有的選題看,大致為哲學、歷史、文學、藝術、宗教、民俗等諸學科,可以看得出,側重點是在人文學科方面,這是很有道理的。不難理解,中華文化中源遠流長的文化價值系統,給各個不同的歷史時代鑄就并形成著自身的文化心理,它與人的思維方式以至思維慣性,對崇尚什么和舍棄什么等取舍的行為方式,都有著潛移默化以至是息息相關的關系。因此,對整體的文化價值系統作出應有的審視,有所開掘、發揚,也有所剔除、調整,使之適應于復雜變幻中的現代化建設,無疑這是一項極有裨益的文化建設的工作。
由歷史構筑起來的傳統文化,其價值內涵盡管前人作了種種精到的闡發,但是如何運用適合于科學技術得到空前發展的具有現代意識的價值觀念,看來是這部文庫所面臨要解決的編寫主旨。從已經出版的幾本著作看,編寫的主旨并不在使傳統文化還原為只作客體的敘述,而恰是在尊重歷史的基礎上作出主體的評判。即如恩格斯所稱道的以黑格爾的思維方式,以巨大的歷史感作基礎,“思想發展總是與世界歷史的發展緊緊地平行著”,黑格爾的著作“到處貫穿著這種宏偉的歷史觀,到處是歷史地在同歷史的一定的聯系中來處理材料的”。(見《馬恩選集》第二卷121頁)歷史感應該包容兩個主要方面,一方面對待事物不但要歷史地去觀察它的形成和發展,另一方面還必須以今天所獲致的思想發展的觀念去闡釋和思考事物的價值取向。從這一視角評判,我以為《中華文庫》的著述要求,就是序文中說的“反思傳統文化,以現代觀點重新詮釋”,“從新的角度來審視傳統文化”的宗旨,這一主旨是至為鮮明因而是極為重要的。
精神文化的民族特性是一種獨有的精神現象,與他地區的例如西方的文化特性就有著顯著的不同。文化的民族特性的凝聚力表現于:由自身的文化背景逐漸形成的某一思想定勢衍化為一種民族文化心理和思維方式。這情形雖然并非亙古不變,但是貫串在歷史長河中總是留著不絕的余響。例如說,關于世界的本體,關于價值之源的追溯,這認識論上的重要問題,中國和西方就不同。西方起自柏拉圖的“理念”說,認為人世的價值系統來自人的理性,人的理性又來自神的理性,追尋“最初的動因”雖是上帝,但不止息地追問求索卻是西方文化的特色。中國的文化思想并不以為人間的秩序起自于人,“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人合一觀念便是價值的源頭,止此源頭便不再追問,所謂“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因不事深究,便造就了中國文化價值崇尚于實際的取向。“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上本天道,中用王法,而下理人情”,是注重于務實的。儒家的求實精神不但為中國所有,而且是一種東方文化精神。其可取之處自不消說,但由于專注于實際,在大膽探索的追根究底的精神方面則遠遜于西方文化。從中國的文化思想看,缺乏系統性,缺乏完整的理論架構和科學形態,也正是表明著缺乏追根究底的理論探求精神所致。于這一點說,吸收西方文化以謀求補救此不足,是非常需要的。
中國文化思想的未能走入系統化的路途,另一個至為重要的根源,乃在方法上專注于內省是有關系的,強調個人修養,不事參與對外界的探求,以人倫秩序為中心點,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從修身到治理國家緊密聯結,統以人倫關系而統攝于一體。這種“深造自得”的內在超越,隨著歷史的轉化愈益構成為一種固定的思維機制,“反身即誠”,“切己體驗”,“格物致知”,從孔孟老莊到宋明理學是一以貫之的。這一文化精神的影響,到近代雖有所變化,但是那種“自省”、“獨善其身”、“慎獨”、“反求諸己”的思想卻被人們一直視為美德而恪守不移。這與西方的外在超越的文化思想,遇有危機蹶然而起以改變現狀的精神卻大異其趣。以西方傳統文化的文藝方面看,普洛米修士和宙司的對抗的文化精神,是人們最為熟知的;而浮士德式的人物,也是將自身看作是永無止境的對一切阻力進行抗爭的力量,浮士德的生命力表現著沖突是生命的本源,沖突的休止,生命之火便熄滅了。外在超越和內在超越的價值觀念是如此地不同。不過,我們也要看到,內在機制的價值取向之點,在于尋得人倫秩序和宇宙秩序之間和諧這一點上,這非常重要,和諧的基本內涵是事物的共存,“萬物并育而不相害”,凡有存在價值的事物都應該被允許并得到尊重。和諧精神用之于現代化尤為必需,求同存異是消弭矛盾趨于激化的最佳手段,珍惜內部的和諧精神是興旺發達之途。倘說東西方文化的互補是必要的話,那末這一點卻是西方文化中應珍視的。
中國的文化思想中,從哲學、歷史、文藝、民俗等諸領域中可資研究的課題甚多,《中華文庫》的每種著作都是一個專題。前面說過,《文庫》是以現代觀念去審視和研究歷史文化的諸軌跡以求得出新的效應。其可貴之處,不是以靜態的觀點去觀照歷史,而恰是以動態的觀點加以剖視。不難想像,《文庫》著作的面世,遠非是歷史文化的再現,在剖析中透示著它的與當前現代化進程中相適應的和不相適應的層次,在不相適應的層次上,告知著它必須有所剔除和有所增益的論斷。
中國的文化思想與西方文化的關系,是“五四”運動以后一直進行著討論而至今并未解決的問題。時至今日,忽視對外來文化作有益吸收的偏見,已愈益顯出它的錯誤性了。開放改革的精神,本身就包容著有選擇地吸取外來的文化知識以改革固有的不完全或很不完全適應于現代化的文化模式,正如西方也正在東方文化中覓取適合于他們的東西一樣。如今知悉,出版者在《中華文庫》的出版之外,還有介紹世界各種文化精粹的《世界文庫》的計劃,由此可想象到文化思想的建構,必須面向世界。這種互補的必要性,必然促使文化思想交流的不可避免。世界范圍出現的各種事務已經和一個地區的國家息息相關,既然理解世界已成為十分迫切的事,那末反過來以自身作為世界的成員之一去參與世界的事務也已不容置疑。這樣,文化思想的交流就愈益顯示出它是實現現代化的一項重要途徑。
(《理心之間》,高全喜著,5.80元;《龍與上帝》,董叢林著,6.15元;《萬川之月》,胡曉明著,5.15元;《奇特的精神漫游》,劉勇強著,6.15元;《癡情與幻夢》郭英德著,5.15元;《鬼神的魔力》,王景琳著,5.05;《雜家帝王學》,劉元彥著,5.95元;《霸權迭興》,晁福林著,三聯書店一九九二年八月版,7.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