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明 行 遠
對藝術最深的欣賞和品味,恐怕是一種屬于遲暮的智慧和欣悅。只有以人生體驗的成熟和豐滿為導引,你才會在體味出它的艱難和愉快之后,懷上了一種畏懼。能感到美的存在是一種奇跡,同時為美的易碎懷有泫然不忍之情,總不會是在太年輕的時光了。當海涅在生命結束的前夕去向維納斯女像告別時,他僅是向藝術告別么?
但,藝術史對于年青的生命并不是拒絕的和不具魅力的。英國著名美術史家E·A·貢布里希曾自述,當他在維也納讀中學時,由于讀了德沃夏克等人的著作,于是被美術史這門學科深深吸引住了。最近臺灣的美術史家蔣勛先生出版了一部題為“寫給大家看的”《中國美術史》,會有未來的美術史家是因這部書而與美術史結下因緣的嗎?
青年的好處在于,比較能擺脫“學術”的糾纏,在一片清純的心境和眼界之上活躍著自己純真的感受和想像力。蔣勛先生說,“我高興自己在‘美和‘年輕人間找到了一種自在,使我重有了觀看一切美麗事物的單純之心。”(見“序”)“自在”二字果然傳神,那確是難得的。
“自在”是一種風度,不卑不亢的心態加上輕松隨意的舉止。對于著書者來說,“自在”便是一種智慧,它不必故作高深而發聳人之論,也沒有炫耀專業知識的虛榮,它只是一段娓娓而道的話語。蔣先生在寫作時一定也是從容自在的,你看他講到元代文人時,說:“他們聽見的,只是風聲和水聲”,這種很簡潔的陳述不是有點雋永的味道么?當然,這里面也會有問題。大凡燦爛之極歸于平淡的東西,是很需要有入微的體貼才可以品悟得到的,恐怕也不是“大家”都能理解。
“美術史”在我們似乎是一個很偏狹的專業,國內有這個專業的院校屈指可數。國外許多綜合性大學都有arthistory系。更重要的是觀念不同。我們習慣于囿限在“美術”本身,國外學者多會擴展到“文明”(civilisation)或“人文科學”(humanities)的視域來研究美術。在對待古典世界遺留給我們的所有材料中,我們總是偏愛于文字的記錄,相信文字遠甚于相信圖像。汗牛充棟的經、史、子、集和汗牛充棟的研究經、史、子、集的論著、論文,一任商彝漢瓦、佛像翁仲總被雨打風吹去。一部《四部總錄藝術編》(丁福保、周云青編)收書、畫、法帖、版畫冊共約一千五百種,其中真正處理形象資料的,十不一二。中國史學的發達世無其匹,藝術史學亦稱早熟,公元九世紀即有了一部杰作《歷代名畫記》,但終是重文獻征引輕圖象分析。
但話又說回來,我們的老祖宗斷無倡言過重文輕藝的“文藝政策”。孔夫子說“依于仁,游于藝”,藝是與仁相應相輔的。問題是,“藝”指“六藝”,包括禮、樂、射、御、書、數,所謂“藝事”是也,與今天所謂“造型藝術”、“表演藝術”未盡相同。宋代鄭樵《通志·藝文略》的藝術類,有射、騎、畫錄、畫圖、投壺、弈棋、博塞、象經、樗蒲、彈
補課宜先從關于“課”的觀念入手。現代以來,國人讀過的漢語《中國美術史》約有十數種,如英人波西爾、日人大村西崖、滕固、鄭昶、劉思訓、胡蠻、李浴、閻麗川、王遜、王伯敏等人的大著。如按出版年代排列而閱,確有順流而下、江面漸闊之感。但從學術觀念、文化視野的角度看,則仍未有根本性的突破。關鍵就在于受“美術”約束過甚,少了一襲“文明史”的宏闊襟抱。
假定讓我們推薦幾篇篇幅有限的論文,作為治藝術史者的必讀材料,那么貢布里希的《探索文化史》、《藝術史和社會科學》(均收入論文集《理想與偶像》,上海人美一九八九年版)和《藝術與人文科學的交匯》(收入《藝術與人文科學》,浙江攝影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是必然要入選的。他所帶給我們的是一片雄闊的視域和真正富有啟發性的問題。起碼在三個問題上貢氏給我們的教益切中了時弊。一是關于藝術史與人文科學、文化史的關系。我們甚至不用專門討論貢氏對這種關系的理論闡述,而只要隨意翻閱一下他的幾本著作,不難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藝術史。阿比·瓦爾堡提出的問題是:“我們的文化對古代世界到底有著什么樣的記憶”。貢氏指出瓦爾堡研究院最顯著的特征是它意識到文明的整體性。二是在關于人文科學的價值觀、關于客觀標準的存在以及主觀性在研究中的合理存在等問題上的睿智分析。人文科學必須關心價值,文明離不開傳統也離不開準則,一定程度上的主觀性是人文科學的人性體現,這些命題在貢氏那里是以極大的學術感染力令我們為之心折的。三是關于對黑格爾主義的批判。這段論述是清楚而平實的:
很清楚,我們既不能脫離宗教傳統孤立地來理解《禮拜羔羊》(AdorationoftheLamb),也不能脫離當時宮廷的娛樂活動來理解現已失傳的《捕獵水獺》(HuntoftheOtter)。
但是,承認這種聯系的存在是否就等于妥協,等于承認黑格爾學派的方法歸根到底還是正確的呢?我不以為是這樣。認識到事物的相互聯系是一回事,而認為一種文化的各種面貌都可追本溯源到一個關鍵性的原因,各種面貌只是它的表現,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參見《探索文化史》)
貢氏使我們懂得應該以細致入微的關于實際情境、事實聯系的切問來代替精神史性質的一般性斷言或概括。以浙江幾位中青年學者為中心的介紹貢布里希的學術工作在近十年中國學術史上會有一個重要的位置。它有可能具有某種“顯學”的特征,但不會只是NEWS(新聞)一類的熱門,因為貢布里希畢竟是貢布里希。
從某一角度來看,生活本身就是一部打開了大的美術史。英國藝術評論家肯尼斯·克拉克曾言,他寧愿信任眼前的一棟建筑物,更甚于信任一位內政部長的演講詞。
但是,眼前之物往往需要有學識和精致細微的感受能力才會成為美術史中精彩的一頁。讓我們來看看貢布里希在一次著名的演講中的開頭一段話:
女士們,先生們:你們手上的日程表上的文字是經過了希臘人、羅馬人和卡洛林時代的書籍抄寫員改造過的腓尼基語,卡洛林時代抄寫員使用的字體在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曾一度盛行;日程表上的數字是由古印度經阿拉伯人傳到我們這兒的;印日程表所用的紙是中國人發明的。公元八世紀被阿拉伯人俘虜的中國人把造紙藝術教給了阿拉伯人之后,紙張才得以進入西方;表上的“Friday”(星期五)一詞當然是來源于日爾曼神話中的女神Frigg(弗雷格)。(見《藝術與人文科學》第1頁)
當然,這種類似事物的起源之類的百科知識式的頭腦不是每個人都能具有,但是對審美趣味的認識卻是可以培養的。看看生活中人們服飾的變化、家居的變化,看看我們所居住的社區景觀的變化,對比文化作品中的圖像與我們自身生活的景象,在行萬里路縱覽名山大川之前先好好地打量一下自己的周圍,你會發現一部美術史就搬演在我們的眼前。
文明有時表現為一種對美的精致的感覺,雖然它沒有什么用處,也不永恒,但它也是文明程度的一種標志了。有人認為這只是文人的雅趣,其實它也是整個社會文化水平的表征。因此,需要有人寫出“給大家看的”的美術史著作,也需要有人在大學講堂上宣講貢布里希,更需要有人利用電視、廣播等大眾傳播工具來培育對藝術的興趣。
只要有人寫給大家看,總會有人在接受。
(《中國美術史》,蔣勛著,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一九九一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