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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公書判清明集》,雖只是一部訴訟判決書和官府公文的分類匯編,卻是宋史研究的珍貴資料——已如此書出版說明所言。故這里所謂“錄外”,是欲就它的版本而談。其實,所談又還在版本之外,即此書入校之本的某一任主人。這位持有者與此書的因緣并非尋常,因此,“外”之于“內”,仍有不可分者。
排印本系以殘宋本與明刻足本對校。明本為底本,宋本作補充。本書附錄詳細談到了明本的發現經過,及其在版本上的重要價值。言及行格之時,道其上有“言言齋善本圖書”、“曾留吳興周氏言言齋”、“周越然”等藏書印。則此書未入藏上海圖書館之前,曾為言言齋主人周越然所持有。
關于周越然,《中國歷代藏書家辭典》云:“生平未詳,近代人。性喜藏書,購書成癖,積書甚富,一九三二年中日爆發‘一·二八之役,所藏古本書一百七十余箱、西文圖書十余大櫥皆毀于戰火?!币晃蝗ソ裎催h的藏書家,專業學者竟已所知寥寥了。
周越然是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間的一位聞人。卻并非以藏書,而是以商務印書館印行的《英語模范讀本》聞名當世。此冊修訂五六次,銷行約百萬??看税娑?,而有了言言齋,及不乏罕秘之冊的言言齋藏書。周氏所著,有《六十回憶》一冊,自述生平甚詳。由是可知其為浙江吳興人,一八八五年生。六歲失怙,由母親授讀。但兒時即對英語極感興趣,由自學而旁聽而授課(即其所謂“先教后學”)而入教會學校,每學有獨得。一九一五年,由商務印書館英文部部長鄺富灼保薦入館,在編譯所供職至一九三二年。除編校函授講義之外,所編所譯之書,在三十種以上。尤以一九一八年問世的《英語模范讀本》最為暢銷,風行幾達二十年,實創前所未有之例。
周氏購求古書,始于一九一六年,地處閘北的言言齋即“一·二八”劫火以前,他的藏書之所。“當時所儲之漢文本,大部分為詞曲小說,而詞曲小說皆以‘言字為邊旁,故取名‘言言,不作‘高大堂皇解,亦不作‘意氣和悅解,如詩所謂‘崇墉言言或禮所謂‘二爵而言言斯理矣也?!薄苁献魑?,頗饒風趣,此亦可見(不妨再舉一例:其言一九三九年英國Rout1edge父子公司版艾吉登譯《金蓮記》——按即《金瓶梅》——“書中污穢之字,不譯英文,而以拉丁語代之。吾國將來復印瓶書,其實不必缺文,可采用艾氏之法,而以篆書為替”,亦足發一粲)。今北京圖書館有《言言齋藏書目》一冊,抄本,舊為西諦所藏,唯編者一欄著為“佚名”。但書目中分別錄有《古音》及《螟巢日記》兩種,云為“先大父岷帆公”所著,則書目為周氏手自編定無疑(周氏在其所撰《書書書》中有云“先大父岷帆公諱學源”)。
書目厘為七卷:經一,史一,子部甲、乙各一,集部甲、乙各一,末卷則為集部曲本。共著錄圖籍四百八十余部(曲本獨占一百三十九部)。明刊本《名公書判清明集》,即在其中。不過,此書得獲經過,周氏尚另有文紀之——在《書書書》中,他談到,大約在民國七八年春季,某書店架上,有一破舊藍色印的明刊《清明集》,久不獲售。終于有一天,這位言言齋主決定要買它了——我先問店員:“這部古法政書為什么沒有人買呀?”“恐怕那書沒有實用,所以沒有人購去?!薄澳阋u什么價錢?我看它的版子很舊,想要買它?!薄涍^一番討價還價,最后以八折成交。更有可記者,歸途中,過另一家書店,展書與老板看,這一位卻大呼上當,道:“這書沒骨子,沒骨子?!币云浞墙浄鞘罚址撬卧f槧也。周氏云:“這種書少見得很,日本有宋刊殘本清明集。這明刊本似乎是完全的。倘然可以補宋版的不足,那是秘寶了?!笔獠恢?,數十年后,它在上海圖書館再次被“發現”時,果然是被人驚為“秘寶”的。而此書淪落“風塵”,卻被言言齋主人慧眼所識的經過,怕是知者無多了吧。
除詞曲小說藏儲稱富,言言齋中尚多名家或鈐印或校跋之冊,如紀曉嵐、王士禎、周錫瓚、黃丕烈、翁同
周氏喜購西書。雖在“一·二八”遭劫,但其后補購亦復不少,至又達到一千五百種以上。如《第一次英國使節來華記》(史當登著,一七九七年倫敦版)、《好逑傳》(一八六一年英國版)、《李鴻章剪報簿》(麥克辛著,一九一三年英國版),等等,皆可謂難得。
據鄭逸梅先生所記,周越然于抗戰勝利后逝世。只是言言齋藏書——除此一部《清明集》現藏上海圖書館——下落如何?終不可曉。
(《名公書判清明集》,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宋遼金元史研究室點校,中華書局一九八七年版,4.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