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女孩叫小宇

張丹

1985年4月的北京，春神又一次喚醒了沉睡的大地，萬物復萌，草木爭綠，到處充滿了勃勃生機。然而，與這生意盎然的景色恰相反，在東長安街一座居民樓的一個單元房里，氣氛卻異常沉重和壓抑。

這里住著一對遭到命運殘酷打擊的老人。4年前，也是這樣的春日，他們中年時才得到的唯一愛女，北京大學物理系三年級學生徐攀——一個不可多得的優秀青年，在剛剛度過21歲生日的時候，不幸因心臟病猝發而永遠地離開了他們。（徐攀的事跡見1983年第4期《中國青年》雜志及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個女大學生的足跡》一書。）

巨大的悲痛幾乎壓垮了兩位老人，這悲痛還出自深深的懊悔：歲月匆匆，忘我的工作，動亂的分離，能夠給予女兒的關心和照顧太少了！悲痛欲絕的母親自此幾乎斷絕了一切娛樂活動，唯以拼命地工作和不停地吸煙來與內心的凄苦苦苦搏斗；父親則多種疾病纏身，常年與醫藥打交道。近日，隨著女兒忌日的來臨，他們又一次沉浸在無盡的哀思之中。

正在這時，他們收到了一封信。

那是一個小小的黃色信封，寄自安徽省無為縣羊山鄉電力排灌站。徐攀的母親拿著信納悶，他們在那里并沒有熟人啊！她遲疑地拆開了信封——

“親愛的媽媽，您好！”

幾個秀氣的字跳入了眼簾。老人心中一震，甜甜的呼喚觸動了母親的心扉，她禁不住眼眶濡濕。

好容易定住神，又往下讀去——

請允許并接受一位素不相識的姑娘對您的這一尊敬的稱呼吧！

我是從《中國青年》的報告文學里看到了母親遇到的不幸的，我含著眼淚讀完了那篇報道。媽媽您是一位自豪的母親，因為您有一個值得驕傲的好女兒—攀攀姐姐啊！……親愛的媽媽，今天我要求您答應我，接到信后給我寄一張攀姐的照片，我要把它掛在我的床頭……攀姐呵，我一定向你學習，做一個對四化有貢獻的人，絕不浪費一點一滴時間……我懇求媽媽滿足我的這一要求吧！請媽媽為我獻一束花給攀姐，她將永遠永遠活在我心里……親愛的媽媽，萬望多保重，假如我能上北京的話，一定替姐姐行孝敬之勞，以慰藉媽媽那顆痛苦的心。最后請接受我這一純潔的吻。

一個您素不相識的姑娘

明明85.4.15

兩位老人看完了信，已是淚眼模糊，他們完全被這女孩子的一片真情深深打動了。在女兒逝世4周年的前夕，這封情真意切的信，如同回暖大地的春風，溫暖著兩顆憂傷破碎的心。他們決定馬上給這個“明明姑娘”回信。

這天，安徽省無為縣羊山鄉電力排灌站的女職工繆明收到了一封信，信來自北京。一拆開，掉出了一張照片，照的是個女孩子，20來歲，彎彎的眼睛，清秀的臉龐，一看就讓人喜愛，可繆明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孩子。她連忙念信，越念越糊涂，信里說，收到了她的信非常感動，應她的要求寄上攀攀的照片，望她好好學習、工作，做個對祖國有貢獻的好青年。落款是個陌生的名字。

繆明愣了半天，忽然想，會不會又是小宇干的事?。磕赣H沒猜錯，信的確是她的大女兒小宇寫的。小宇大名叫宇和平，那年剛滿21歲。別看她外表普普通通，文文靜靜的，對人對事卻挺有主見和追求。小宇高中畢業，未考上大學，閑在家里，除了幫媽媽做點家務，偶爾去電灌站值值班，大部分時間與書報廣播為伴，凡是能搜羅到的她都看了，不但看了，還細細地品味琢磨，常常一個人，望著村后那片綠油油的林場，望著遠方那條奔流不息的河出了神……

那篇描寫徐攀事跡的報告文學就是這時讀到的，小宇一看就不能放手，一邊讀一邊哭。那個叫徐攀的女孩子太好了，太美了，她也是一個普通平凡的女孩兒，死的時候才21歲，還未來得及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建樹，但她的人生目標是那樣明確，理想是那樣崇高，還在動亂年代里，她就立志要做中國的居里夫人，刻苦地學習文化知識，高考一恢復，她就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中國最高學府。她追求生命每一秒鐘的價值和意義，把火一樣的熱情和善良帶給周圍的每一個人，以至于她死后，有那樣多的人深深地懷念她。

小宇過去也讀過不少介紹英雄人物的文章，也曾不止一次被感動，然而這個叫徐攀的女孩子最吸引她，最叫她佩服。

這天晚上，小宇把徐攀的照片端端正正地掛在了自己的床頭。

轉眼到了1988年秋天，大地捧出一片金黃。一天，小宇對爸媽說，她想去北京做做事，看看外面的大世界，也去看望徐攀的父母。父母沒有阻攔她，他們了解自己的女兒。他們夫婦均在電灌站上班，家境一直很好，孩子們并不缺錢，不需要像周圍人家的孩子們那樣去大城市“謀生活”。他們知道女兒的心事。自從她“認識”了那個徐攀以后，一直和徐攀的父母保持著聯系。聽說有關徐攀的事跡和紀念文章出了書，她千方百計托人弄到了一本，流著淚讀了一遍又一遍，還把其中那篇徐攀母親寫的《媽媽日夜思念著你》的回憶文章推薦給媽媽看。她一直惦記著那遭遇不幸的老兩口。

小宇來到了北京，簡單的行裝里帶著徐攀的照片和書。她先到一戶干部家庭做服務工作，一年后，便鼓起勇氣去找徐攀的父母。

1989年4月22日，正是徐攀的忌日，天氣乍暖還寒，下著小雨夾雪。

小宇在大門口打通了電話，急急地上了樓。門開處，站著一位面容瘦削堅忍的老婦人，小宇急步上前：“您是伯母嗎？我就是‘明明??！我的真名叫宇和平，開始我怕寫信您收不到，就借用了我媽媽的名字。我一直想來看望你們……”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老人眼前的這個女孩子，文靜的面龐，閃著淚光的眼睛，相貌雖不出眾，渾身上下卻透射出一種純凈而真摯的動人氣質。想不到千里迢迢，這個孩子竟然……老人的眼圈紅了，連忙讓小宇進屋。

小宇沒想到屋子里已有了一堆人，經老人介紹，有徐攀生前的同學、老師、好友，還有好友的母親，他們都趕來紀念徐攀。再一抬頭，她呆住了。天??！這屋子里到處都是徐攀的照片！兒時的，少年的，青年的，坐著，站著，微笑，沉思，她宛若陽光，在各個地方各個角度活生生地存在！

她又隨人們走進徐攀的臥室，桌子上，仍擺放著她用過的筆筒，學外語的錄音機……

這一天，對小宇來說是極不尋常的一天，她一直沒怎么說話。她默默地翻閱了徐攀生前留下的大量日記、書信以及徐攀事跡發表后從全國各地寄來的幾百封青年來信，默默地幫老人包那頓年年歲歲此時此刻必吃的“團圓餃”，默默地聽熟悉徐攀的人們那深情的回憶。那個平凡而美麗的女孩子的高尚靈魂又一次栩栩如生地呈現在她眼前。

這時，一個積存已久的心愿霍然變得明晰—我應該為這兩位老人做點什么，他們的心靈需要撫慰，他們的生活需要照料，我要盡自己的力量使他們從命運的打擊下漸漸地恢復過來……

“伯伯，您的茶來了！”

每天不到6點，她就起床了。點火、做飯，為伯伯熬藥，打掃房間，還忘不了沖一杯熱氣騰騰的絞股藍茶，等到徐攀的父親一起身，芳香的茶水已經放在床頭了。

早飯過后，收拾停當，小宇便直奔集貿市場和副食商店，她仔細地挑選蔬菜，心里盤算著什么東西有營養。她時常查閱菜譜，聽說老年人多吃排骨和肉皮好，她又擠進買排骨的隊列……

周六，兩位老人該洗澡了，小宇早早就替他們準備好了換洗衣服和用具。周日，小宇也不休息，叫她休也不休，她很少去街上閑逛，沒事就躲在屋里看書，沒法子，老兩口就買電影票讓她去看。偶爾有事出門，到了該做飯時，她一準會氣喘吁吁跑回來！

每次徐攀的母親出差，小宇都去接送，常見她拎著挺重的箱子陪伴左右。老人出差期間需領的工資，該交的黨費，不用提醒，她到時就會去交領……

無數平平常常的日夜，無數瑣碎單調的活計，小宇日復一日一絲不茍地做著，以至于到后來，兩位老人竟不知道自己該干點什么好。伯伯開玩笑地說：“小宇啊，將來你嫁了人，或者回老家了，我們什么也不會干了，可怎么辦??！”

最叫伯伯感動的，是小宇對他病體的照顧。老人身患糖尿病、哮喘病，每次看病，小宇都要陪同。為了加強療效，她還跟中醫學會了一些“土療法”，如刮痧和拔藥罐等，在家中配合治療了幾百次。曾有一位醫生介紹了一種按摩腳部穴位的療法，開始時是老伴幫他按摩，小宇知道后堅持要代替，老人說什么也不同意，太難為孩子了！可最后還是拗不過小宇。由于用力，小宇常常手上血管暴漲，頭上滲出汗珠，老人看著心疼啊，即使是女兒還活著，也不過如此。

一年一度，攀攀的忌日，老兩口的斷腸日。小宇一早起床，看到伯母的眼睛腫了，知道她又是整夜以淚洗面。她不聲不響，仔細地幫老人擦拭徐攀的照片和畫像，擺放上老人認為女兒活著該擁有的一切，動作是那樣輕柔，那樣一絲不茍，仿佛在履行莊嚴的儀式。

這個家，平日缺少年輕人的歡聲笑語，氣氛經常是低沉的，原本無憂無慮的小宇既懂事地克制著自己的感情，又想方設法給這種失去了天倫之樂的生活帶來快樂。她時時刻刻能感受到老人對愛女的思念之痛，每當看到伯母難過，看到伯伯默默地在女兒的房間里踱步，聽女兒生前留下的歌聲，她就主動和他們談起徐攀，她覺得，美好的回憶也許更能幫助他們宣泄和減輕心中的痛苦。

這是怎樣一種人間的至情至愛??！

兩位老人同樣對小宇也充滿了感情，依依難舍，但心中又充滿了矛盾。小宇畢竟26歲了，在鄉村，這么大的姑娘早已成家了。她不能做一輩子家庭服務工作，她有文化，品格好，又心靈手巧，她應該有光輝的前程和幸福的生活，他們要盡其所能幫助她。

這天，伯伯把小宇叫到跟前，認真地對她說：“小字，聽說天津城郊有個鄉在北京設立辦事機構，正在招聘工作人員，你該去試試，以你的文化水平和辦事能力，一點不比別人差，這可是個好機會啊！”

小宇笑了笑，答應了。她知道，老兩口近來常為她的未來和前途操心。

過了幾天，見沒有動靜，伯伯忍不住問她：“你怎么還沒去？”

小宇低下了頭，真誠地說：“伯伯，我去了，你們怎么辦？”

老人的眼睛濕潤了……

有一天，在報上看到了北京聯合大學與中國青年報聯合舉辦函授大學的消息，專業課中有高等工業會計學和高等商業會計學，老兩口商量著，如今，農村商品經濟發達了，鄉鎮企業多，學了會計學這門技能準能有用武之地，便極力鼓勵小宇報了名。這次，小宇同意了。

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老兩口擔心小宇底子薄，學不懂，親自找親戚借了一套中專的商業會計學課本，打算先與她一起學一學，啟啟蒙。出乎意料的是這姑娘十分聰明，一講就懂了，老人十分高興。

開學了，小宇堅持一邊做家務，一邊學習。為幫助她解決學習中的難題，老人又找了一個老同志的女兒為她輔導和答疑。每天，小宇料理完一天的家務，便鉆進小屋讀書，她那屋里的燈光常會亮到深夜……

小宇沒有辜負老人的心意，去年，她終于以合格的成績畢了業，拿到了結業證書，至此，兩位老人的心才稍稍感到一絲欣慰，為了這個好姑娘，他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因為她給予他們的實在是太多了！

日子流水般悄然而去，一轉眼，徐攀已經去世11年了，小宇來到這個家也已3年了。

有一天夜里，她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攀姐大學畢業了，要結婚了，她陪著伯母去商店為她買結婚禮服。她們左挑右選，選了一件白色的婚紗。攀姐穿上了，向伯母和她笑著……

忽地，小宇醒了，清醒后才意識到是做了個夢。她哭了。事后，她說她當時是那么痛心地意識到她所崇拜的攀姐再也不可能穿上婚紗了，剎那間，她覺得自己也更深地理解了兩位老人失去女兒的永生的遺憾和痛苦。那時那刻，她感到自己對他們的感情是那樣深摯，篤厚，難舍難分。她囑咐自己，第二天千萬注意不能漏嘴把這個夢說出來，否則又會引起老人的悲傷。就讓這個她所永遠引為榜樣的女孩子的美好形象一直藏在自己的心底吧！

清晨，她又早早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