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春蘭
說實在的,中國兒童電影廠拍攝的兒童故事片《火焰山來的鼓手》能夠在高手林立的第42屆柏林電影節的兒童片決賽中,過關斬將,一舉奪得兒童評委的最高獎——小熊獎,完全出我所料。
元月中旬,我得知,我國選送柏林電影節的《風雨故園》《我的九月》《北京小妞》《多此一女》等5部兒童影片中,唯獨我這一部被電影節組委會選中。在出發去德國之前,又得知,這一屆我國選送的成人片《太陽山》《陜北大嫂》等也沒有被選中。這就意味著,我們就這一部兒童片代表國家參加這個每年一度的世界性的重要的電影節了。作為這部影片的編劇和導演的我,自然萬分榮幸,但又感到十分嚴峻。因為過去總認為要在世界性重要電影節獲獎,必須是農村片或者歷史片,同時一定要在影片里想辦法暴露些什么或者詛咒些什么,但我這一部影片卻都是歌頌!反映的是新疆少數民族兒童的勃勃生氣。兒童電影廠的廠長陳錦淑在臨行前對我說:“聽說兒童們喜歡這部影片,我們希望獲那個兒童評委評出來的正宗獎:兒童評委大獎!”她反復解釋,讓我明白這個獎是兒童片3個獎:國際青年中心學會獎、成人評委獎和兒童評委大獎中,最重要也是最引人注目的獎,所有兒童片參賽國都力爭得到這個特殊的獎。其他兩項獎是成人評委評選的。
當我們在德國南部的法蘭克福轉乘飛機時,就拿到了電影節的重要宣傳品:一本“巨書”,里面刊登著這屆電影節參賽的全部影片情況和評委名單。在兒童片欄目里介紹說,參加決賽的一共10部影片,是由世界各國選送的100多部影片中精選出來的,每一部影片都有相當的實力。我特別注意到荷蘭、瑞典和日本的影片介紹,圖文并茂,十分顯赫,當然更顯赫的是在兒童片的其他兩項成人獎的成人評委中,有這些國家的代表,而我們沒有。我馬上感到這對我們影片的評獎是很不利的,擔心兒童評委會不會受他們的影響。因此從電影節開始我就把視點放在組成兒童評委的那群11歲到15歲的孩子們身上了。
我在柏林一見到兒童電影節主席策勒女士就打聽兒童評委的詳細情況。策勒女士繪聲繪色地介紹說,柏林電影節的兒童評委人選每屆都不一樣,每屆的組成人員都是從上屆兒童電影節的評論中選拔出來的小精英,他們都有獨立思維、獨到見解,最善于表達自己的觀點,在孩子中擁有絕對權威。這屆兒童評委素質尤其好,兒童評委領導人是一位寫過許多在兒童中有影響的電影評論的頗有名氣的男孩。聽到這些,自然使我在對小評委的信任感上有了安慰。
開幕式那天,我終于見到了這幫非凡的小評論家們。那是在正式舉行儀式之前的集體活動中,當時我正站在大廳宣傳欄前看著面前晃動的在我看來模樣差不多的千百個孩子在想,究竟哪位是小評委呢?突然有人高聲說:“他們來了!”我循聲向大門口看去:那里出現了胸前佩戴評委標牌的一群神氣十足的孩子,頓時所有參賽國的人員都把注意力投向他們,有的已經擁到他們身邊,想和他們搭腔。然而他們卻面無表情地將視線越過大人向孩子們打著招呼,從我們面前走了過去,之后就活蹦亂跳地分散到他們的小朋友們之中,根本無處去尋找了。當我失望地來到一種叫“電影畫像”的游戲前看孩子們玩耍時,身邊的翻譯輕聲說:“離我們不遠處,有兩個小評委在喝水,旁邊沒人!”我一聽,拉著她就來到這兩個小評委面前介紹說我是中國《火焰山來的鼓手》的導演,很希望和他們聊聊。小評委一聽,很禮貌地對我笑了笑,然后擺了擺手就掉頭跑掉了,根本沒有說一句話!從此我注意到,小評委從不跟參賽國的人接觸,一見到我們就逃。就在這次開幕式上,放映了荷蘭影片《小刀》,在放映時,全場轟動,小觀眾又是歡呼又是尖叫。我想兒童評委獎,恐怕非這部影片莫屬,心里背了一個包袱。但散場時,我看到結伙行動的兒童評委們很冷靜,從他們臉上看不到絲毫傾向。到了大廳,我看到他們分散到小觀眾中,在認真聽取意見、記錄意見,工作得極其嚴肅。第二天就是《火焰山來的鼓手》的首映式,我注意到,那群小評委仍坐在昨天看《小刀》的位置里。使我心驚肉跳的是,影片放映的整個過程里,全場靜靜的,小觀眾沒有任何反應,只聽到現場翻譯德國女士沙比拉的清晰的聲音。但影片一結束,全場爆發出跟《小刀》同樣的歡呼聲尖叫聲甚至跺腳聲和口哨聲。當然上臺解答問題時,小評委依然面無表情地遠遠坐著聽。后來也同樣嚴肅認真地分散在小觀眾中聽著寫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在看過參賽的每部影片后都是完全一樣的,看不出任何傾向性。
20號了,電影節已經進行了7天,大半過去了。成人評委早已傳出評論消息,但兒童評委卻沒有任何消息。晚上策勒夫人按照慣例,邀請10個參賽國赴宴。我們選了一個僻靜的桌坐下來了。心神不定的我,感到包袱越來越重了。本來以為18號在柏林新聞中心舉行的記者招待會倒是一個向孩子們宣傳影片的好機會,但長達30分鐘的解答問題過程中,我就沒有發現一個小評委光臨!雖然事后流傳著許多贊揚我的記者招待會開得最好的輿論,但我都看得很淡,認為它與兒童評委的活動沒有關系,對獲獎沒有價值。我心緒煩亂地聽著會場音樂。
突然一位電影節的女士領著一位英俊小少年出現了,而且徑直向我走來,我很吃驚。來到我面前,女士介紹說,他就是兒童評委的領導人,想和我談談。我馬上感到了這個領導人的神秘,因為他這張臉,我從沒有在小評委群里見過!英俊小少年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我的對面。女士說他和我談話有一個要求希望我同意,就是要用德國翻譯沙比拉。我趕緊表示:“可以,可以?!鄙潮壤诹宋液退g,引見的女士離去之后,小領導人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很低很生硬、表情很嚴峻,我感到他在批評我們影片,但翻譯翻過來卻是這樣一番話:“告訴你一個到現在為止還不能公開的秘密,你的影片,小評委們很感興趣,但你還不能高興,因為我們還有3部參賽片沒看,你不要對外講!”當時我不知道是高興還是緊張還是別的什么,忙說:“是是是、對對對!”接著英俊小少年用一個小時時間向我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每一個問題的回答都使我感到比答成人記者招待會困難得多。有的問題,他能追問四、五個為什么。有一個問題,我足足回答了10幾分鐘,他問:“你在成人記者招待會上說,這部影片是為兒童們寫的,也是為兒童們拍的,你具體說說你是怎么為兒童寫為兒童拍的?你為什么要為兒童拍片?為兒童拍片和為成人拍片有什么不同?你還想不想再為兒童拍片……”聽到這些問題,我倒吸了一口氣,原來他們沒有出席成人記者招待會,但他們詳細看了錄像,而且研究了一番,否則他們絕對提不出這些問題,也不可能有針對性地追問這么多問題!因為在成人記者招待會上我確實沒有具體地說明這些問題,這下給他們抓住了!當我以生動的實例具體回答了這些問題后,小評委領導人臉上露出不被人察覺的微笑:“好極了。拍兒童片的導演們應該明白,你們只有創造了真正屬于少年兒童們的世界,你們的影片才能贏得小觀眾!”說完他就起身走了。在與他談話中,有這么一個細節,事后很令我尋味。當這位兒童評委領導人坐到我對面時,我方同志提醒我,將我們轉錄的《鼓手》的歌曲錄音帶送給他做紀念。這個小禮品送了不少客人,很受歡迎,正好當時我帶了一盤,就立即掏出來給沙比拉:“請把它送給他?!鄙潮壤瓍s用手捺著它,沒送。在談話中,我多次暗示沙女士,但她都沒送。等小領導人走后,沙女士笑著說:“導演,不是我不送,而是不能送。送他東西他會感到不尊重他,他們也有決不拿參賽國東西的嚴格規定,另外他坐你對面,全場眾目睽睽,誰能證明這盒里就是音樂而不是其他?”
我就是這樣懸在半空中,終于熬到了22號的關鍵性的晚上。這天晚上策勒夫人同意跟我們中國代表團共赴晚餐。大家猜測,這天晚上作為電影節主席的策勒夫人一定會有傾向,我們代表團幾乎全體出席。然而沒想到,策勒夫人來赴宴不是一個人,而是帶了4個參賽國的代表。要明白,這些人都是我們競爭的對手,策勒能透露什么消息?我感到頹喪和失望。便宴眼看要結束了,我終于鼓足勇氣舉起酒杯說:“為了希望獲獎!”靈敏的策勒女士的手突然停了下來說:“我的任務已經完成,把你們請來參賽。你的任務也完成了,你拍出了影片。下一步爭取獲獎的事是孩子們的事,跟我們在座的大人都沒有關系!為孩子們的評獎成功干杯!”就這樣,比賽到了最后一個晚上,我們依然悶在葫蘆里。
第二天下著毛毛細雨。上午成人片的獲獎情況基本都明朗了,不少國家代表向本國發消息,通知獲獎人員24號趕來領獎。唯獨兒童片這一方一片空白!下午3點還看了最后一部參賽片日本的《大河邊》。下午5點以后,10個參賽國代表都來到兒童片辦公室的四周,等待著兒童評委最后裁決的結果。沒有想到的是,連策勒夫人也守在電話機旁邊!她端著香檳酒對我們說:“孩子們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秘密地方進行著他們自己的最后裁決。請大家喝香檳松弛神經!”顯然她也有點緊張。這時我突然發現在離我們較遠的沙發上坐著兒童片其他兩項成人評委獎的評委們,也似乎在喝著香檳。我明白了,這兒童評委的裁決是絕對獨立的,和大人評委徹底無關,我似乎感到了一陣輕松。已經9點了,電話鈴還是不響。為緩解緊張氣氛,好心的德國朋友利甫納建議去吃點飯。
晚10點多鐘,當我們走出餐廳來到電影節大廳時,先于我跑上二樓電影節辦公室的利甫納高舉著表示最高獎的手勢向我跑了過來,剎時我被包圍在四周所有祝賀的人的溫流之中。
24日發獎儀式,榮獲最高獎的我被通知為最后一個上臺領獎。當最后一個獎項,即兒童評委最高獎:一只可愛的象征柏林的小熊和印有電影節會標、簽著11位小評委名字的證書以及3000馬克的獎金,被兒童評委拿到臺上,全場沸騰了!我高舉著從小評委手中接過的小熊和證書,對著歡呼雀躍的黃頭發藍眼睛的小觀眾時,我眼前同時閃出了黑頭發黑眼睛的中國小觀眾,我眼睛濕潤了。翻譯告訴我,當時臺下喊著:“我愛火焰山來的鼓手!”“我愛庫來西!”“我愛我們的小評委評出來的影片!”
我慶幸我作為一個導演、一個母親,終于拍了一部屬于孩子們的影片,我獲得了響當當、硬邦邦的兒童獎,一個世界第一位和最難得的兒童評委大獎。電影節的總主席莫尼茨·德黑爾握住我的手說:“你知道嗎,你獲得的獎是世界上最大的兒童片獎,因為它是在世界最大的電影節之一的柏林電影節評出來的!”后來我明白,其他世界性大型電影節是不設兒童片獎的。
閉幕式重放《火焰山來的鼓手》,全場自始至終歡騰,最后10分鐘是在熱烈的掌聲中進行的,翻譯早都停止了解說。影片結束后,孩子們跳起了影片中的舞蹈、唱起了影片中的歌曲,他們高喊著:“兒童評委評出來的影片就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