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浩
我發現,這幾年社會的欣賞趣味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交響樂的聽眾少了,通俗歌曲的聽眾多了;話劇、戲曲的觀眾少了,相聲、小品的觀眾多了;歌德、托爾斯泰的讀者少了,汪國真、尤今的讀者多了。
不能簡單地說,如今人們的文化水準下降了。相反,就文化知識而言,這10年來我們是上了一個臺階的。對此,最有力的一種解釋是社會的節奏變快了。快節奏的生活,使勞作成為純粹的勞作,閑暇成為純粹的閑暇。在業余時間里,人們對文藝的需求,自然也會極度地膨脹為娛樂一途,而淡化了其他。的確,有什么比通俗藝術更能松弛我們的疲憊的神經呢?輕松、曉暢、親切本身就構成了流行(通俗)藝術的定義域。據說,卡通片擁有當今最廣泛的觀眾面,成人連環畫,也已經大行其道。報刊評比,《讀者文摘》奪魁;節目主持人競選,首推鞠萍“姐姐”。有人把這稱作審美的兒童化。
本來,就個人而言,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是無所謂利弊的。但是,站在整體的位置上看,這種兒童化只可悲不可喜。我十分贊成沈從文先生的一句話,他說:“文藝是人類情感的體操。”現代生活節奏消磨著我們的審美力和想像力,猶如長期使用計算器損壞我們的數字運算能力一樣,可怕而無形,而文藝的健美操應當是抵御的必要武器。每年維也納都舉行新年音樂會,并向全世界轉播,我把它看成是一種宣言,只要還有這么一塊圣地,人類的精神就仍然是健全的。
同樣,我也這么來看待我們的嚴肅藝術。這些年嚴肅藝術的不景氣已是老話題了,純文學刊物改行,話劇演出賣不出票,廣播、電視里只顧播我國音樂選手獲國際大獎的消息,而很少播他們的演唱,更遑論瀕臨絕境的京劇、昆曲了。每一次,我到人藝看戲,看到那些以一生精力把自己的演技錘煉得爐火純青的表演藝術家們,心里總是想起荊軻,因為大多數的情況下,劇場里稀稀落落,這樣的對比鮮明得近乎殘酷。同時,我也常看到身材健美得無可挑剔的選美小姐面對藝術常識的提問目瞪口呆,或是取得了高等學位、學識淵博的學界新秀在音樂會上酣然入睡,難道這就是我們追求物質發展的必然代價嗎?
人類在改造世界的同時也改造著自己的思維。的確,對于不能聆聽音樂的耳朵和不能欣賞繪畫的眼睛,再好的藝術也是對牛彈琴,但是這樣的耳朵和眼睛要經過多少世紀的進化呀!在那些漫長的歲月里,人類首先是以大量的物力解放了自己的思想,然后在千萬次自然和人為景觀的熏染下,才修成正果。有誰說得清從四肢爬行到芭蕾舞的用腳尖行走,這中間相隔著多大的差距,怎么能說“兒童化”就“兒童化”了呢?
我這樣來理解“古典”這一概念:它是人類審美創造的現存疆域,貝多芬沒有超越巴赫的新創造,他就不能逃過時間的淘洗,而列入古典的范疇。同樣,藝術歷史長河里的大大小小、遠遠近近的星辰們各自標明著人類審美力和想像力所達到的深度和廣度,他們的創造構成了人類藝術的寶庫。以純娛樂為目的的藝術是算不得古典的,這猶如速食面雖可充饑,但無甚營養,于身心無害亦無益。因此,對古典的反復重溫是必要的,它使我們保持著與歷史發展同步的精神文明。
也許,有人會說為了經濟的發展,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嚴肅藝術的受眾銳減是勢所必然的。也許的確是這樣。但是代表社會整體利益的國家,應當成為中流砥柱,在許多發達國家,許多藝術團體和機構是由國家資助的,社會各界也像支持慈善事業一樣捐贈資金成立各類藝術基金會,使古典藝術得以頑強的發展。在中國,去年我們做的一件善事,就是為紀念徽班進京200周年舉行的大規模宣傳,不管它的效果如何,從中我們感受到一種深遠的卓識和逆水行舟的勇氣,這比隨波逐流的喝啤酒大賽、環球小姐競選及五花八門的“文化節”要有意義得多。
當然,這樣的善事還是太少了,愿我們的廣播、電視多一些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展覽廳里多一些達·芬奇和齊白石,書店里多一些歌德和曹雪芹;在黃金的時間里,在顯要的地方,我們需要一點嚴肅藝術的“廣而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