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也是生產力因素

一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已經成為中國當代發展主旋律中的熱門話題。它可以發散式地啟動許多新的學術思路，“藝術也是生產力因素”便滋生于這一理論土壤。經濟主戰場在召喚藝術的參與，有使命感的藝術家、企業家和理論家都不能漠視這一現實。

二

為了避免引起誤解，我們首先要對本文所使用的藝術概念加以說明，它的內涵具有泛美特征，指稱一切可以產生審美感召力的事物，外延呈模糊性，從繪畫、影視、音樂等純藝術的核心范圍，擴展到服裝、包裝、廣告、工業品造型等亞藝術的邊緣領域，甚至還包括勞動過程中的高峰體驗等心理現象，總之，本文所使用的藝術概念是指“藝術性”，流行的說法叫作“審美文化”。

對于藝術作泛化理解是一種值得注意的當代學術傾向，許多學派對此有過重要論述。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認為，“經驗就是藝術”，美不僅展示在天才們的作品里，也埋藏在生活中，生活不只是藝術的源泉，它本身就藝術化了。符號論美學家恩斯特·卡西勒說：“它（藝術）顯得象一種人的天賦，不，就象語言一樣，它是全人類的天賦，不僅僅是對生活的一種增補，不能把藝術僅僅看作是人類生活的一種裝飾，還必須把它看作是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一種條件。”(注1)分析美學家莫里斯·韋茲說：“并沒有一種認識標準可以構成（藝術定義的）必要和充分條件。”(注2)所以，藝術是一個“開放概念”，而不是封閉系統，它時刻處于接納狀態之中，甚至許多非人工制造物也是藝術品。也許是由于理論體系的局限性，這些西方學者的看法可能有些偏執，但是他們的言論中躁動著一種活力，那便是藝術的生活化，亦即平民化。

馬克思主義美學是建立在實踐論基礎上的科學。由于有更重大的人類主題和政治活動需要他們關注，所以經典著作家們并沒充分展開其美學思想，解放后，中國持實踐論美學觀的專家們也沒真正深入到文化操作領域中來，他們用實踐去解釋美的本質，重視實踐的認識論意義，而忽視了實踐的實踐論意義。藝術的泛化進入到人類行為活動，特別是進入到經濟主戰場中去，這正是實踐論美學所應注意的最有價值的動向。

在當代模糊理論看來，許多事物都是由典型的核心對象和非典型的邊緣對象構成的，它們類屬和性質的不清晰性是一種廣泛存在的現象。海盤車對于動物類，鴨嘴獸對于獸類，醫學中的高燒，化學中的大分子，數學中的鄰域，宏觀經濟與微觀經濟等都是如此。如果有誰想從中找出一個絕對標準和界限來是根本不可能的。藝術同樣是個模糊概念，它的邊緣內容具有亦此亦彼性，正是這種兼容特點把它與生活聯系了起來，使其在社會文化構成中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

在論述“藝術也是生產力因素”的命題時，我們完全可以用“審美文化”的概念來代替“藝術”這兩個字，我們之所以使用后者，一來是它比較精煉，容易上口，更主要的原因是要淡化藝術的精神屬性，強化其物質創造力。我以為這是藝術發展的機會。

三

藝術對生產力水平的影響，比較集中和外顯地表現在商品中，俗話說：“貨賣一張皮”，商品的第一印象十分重要，心理學將這種現象稱為“首次效應”，它對于購買決策具有極大的影響，買與不買首先要由第一印象來過濾，高技術含量的產品具有高附加值，高藝術含量的產品同樣具有誘人的市場。如果從審美因素的影響來劃分，商品可以分為三種類型。

第一種是生產資料。它們與藝術的關系比較疏遠。特別是材料，作為產品的粗坯，審美題目對它們來說太奢侈了。當然這只是從一般意義上來講的，有些材料，比如裝飾材料和服裝面料，對于審美感覺的要求還是極為復雜的。與材料工業相比，制造業的藝術因素更加內在，工業設計里或多或少地要包含審美構思，任何機具都要考慮形狀和色彩的外觀效果。

第二種是消費資料。如果說審美在生產資料構成中只是可能因素的話，那么在消費資料構成中它便是必要因素。人們不但購買著使用價值，也購買著審美價值。有時，商品的物理壽命還很長，而藝術壽命卻到了盡頭，被新的品種所取代，時裝便是如此。這時的審美價值已經超越了使用價值，成為消費者的第一選擇。

第三是文化產品。最典型的是影視帶和音樂帶，從內容上講，它們是純藝術，但是創作過程卻與生產過程統一在一起，是現代化藝術大生產的結晶，可以批量推出，高技術手段對于藝術效果的影響很大，而且它們是精神消費品，看過了、聽膩了之后就失去了價值，就象商品被使用過了就被消耗掉了一樣。從這兩個意義上說，它們是文化工業品。傳統造型藝術是個體手工勞動的產物，它的孤本特點使其不能成為批量出售的對象，即使被人買去了，也不會被消耗掉，因為它具有文物式的可收藏性。文化工業品雖然從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傳統藝術模式，但是依然保留著藝術的基本特征，它的使用價值就是審美價值，不象在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中那樣，兩種價值是可以分離。

四

服務也是商品。此時消費者購買的不是物，而是事，亦即一種行為，或是一種感覺。如今有人把以“衣、食、住、行”為內容的第三產業當作低層次的消費，而“美、感、創、游”被稱為高層次的文化產業，即第四產業，它是更加藝術化的服務業。

服務業中包含著兩種因素——環境美和服務人員的美，前者是硬性的，后者是軟性的。

環境美可以產生良好的感覺和氣氛，無論是自然風光還是人工環境都要創造出與日常生活有別的情趣，使人置身于其中時，與熟悉的平日所見拉開距離，就象藝術作品中的情景一樣，給人一種幻覺感，自然環境要有天趣，要使厭倦大都市生活的人們充分享受自然美景的旖旎風光，滿足他們歸真返樸的欲望，自然環境中的人工建筑不可太“出跳”，要妥貼地溶匯在環境里，人工斧鑿的痕跡是自然美之大忌，不能做畫蛇添足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室內環境有四個層次，第一是上下和四壁這六個面，它們作為藝術大背景，從整體上規定著基本格調；第二是家具陳設，配置要成套，布局要合理，要為人留出充分的空間，人是房間的主人；第三是裝飾品，它們可以利用視覺重量將環境秩序調整到均衡狀態，也可以建立起審美匯聚中心；第四是燈光。它們最富于動感了，強度、角度、位置、色彩的不同，可以變換和強調出不同的效果。

服務人員的美要具備生理和心理的雙重條件。生理條件就是所謂的身材適中，五官端正，最重要的是應透出生命的活力。心理條件比較復雜，內在的氣質美可以通過外在的風度表現出來。語言、神態、服裝、行為都反映著服務人員的修養和一個服務單位的藝術質量。比起環境來說，人的可塑性大，每一天的情緒都有可能影響當日的形象效果。人是服務中的活性因素。

五

審美因素不但物化在商品中，也滲透在生產過程里，它對于提高勞動效率，充分啟動工作者的技能和積極性，可以起到相應的作用。

技術美學的研究已經證明，音樂能夠使簡單的操作變得輕松。科學地選擇曲目，有效地控制音量和播出時間，對于保持工作人員的精神和體力有極大好處；照明設備調整得適當、美觀，可以提高勞動效率百分之十到三十，車間內外環境、機器、工具涂上符合規律的色彩，可以提高工效百分之二到四(注3)。生產過程中的環境審美因素只是技術因素的輔助手段，它不象在服務業中那么重要和突出，也正是因為這樣，才容易被經營者所忽視。但是高層次的管理人員應該具有強烈的企業文化意識，不放過每一個發展的機會，利用生動的環境和氣氛創造出一個有吸引力的企業形象。

除了生產環境優美之外，企業人文環境的和諧也極為重要，這是一種無形的社會美因素。生產是人對物的創造，但它是在人與人的關系中實現的，一個勞動群體如果呈現出互補狀態，就會產生整體大于局部之和的效力；如果呈內耗狀態，就會產生整體小于局部之和的弊端。企業內各層次之間的情感交流和相互責任感，可以增強群體的凝聚力，這是一種單靠管理和制度所產生不了的能動性。

西方學者認為，當代人的生活存在于機械的律動里，人機矛盾是普遍的社會焦慮。科學主義與人道主義有結不完的哲學新帳。高技術社會必然產生“心弦過緊癥”等“高技術病”。這就需要高情感投入來加以補償，創造一個溫馨的環境。“愛撫經濟學”就是要建立健全以人為核心的高技術管理藝術，它不但可以調節失衡，還可以提高職工的歸屬感，發掘其創造力。

六

藝術含化于商品中的現象引起重視之后，理論界對于產品質量有了新的看法，出現了內、外質量之說。

內質量指商品使用性能所達到的水平，體現在各種技術指標之中。轟動全國的“質量萬里行”活動所涉及的就是內質量問題。對于假、冒、偽、劣產品，社會制約機制可以發揮作用。

外質量指商品的審美水平，主要體現在形、色、質（質感）等視覺效果之中。丑、俗、蠢、濫等藝術質量問題，沒有外在的監督力量施以制約作用，主要靠企業內部的自覺意識來調整，市場效益是最嚴厲的衡量尺度。

內、外質量說是合理的，但是也有很大局限性，它把商品的審美功能和使用功能，精神和物質對立起來了，后者是核心，前者是裝飾，兩者的關系是離散的，也就是說，看著美的，用著不一定不好。但是機能主義（functionalism）認為，“美”對于“用”有內蘊性，藝術不是外加到商品上去的裝飾，它是物品內在結構的外顯，茅草屋和水晶宮都有不可替代的審美價值，一臺機器外觀看著不順眼，功能構造上就一定有不科學的地方，這就是所謂的“合理美”。內蘊說反映了商品有機的深層藝術內容，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合流。

七

經典理論認為商品具有兩重性，即價值與使用價值，它們是由勞動的兩重性所決定的，抽象勞動創造價值，具體勞動創造使用價值。如果從“藝術也是生產力因素”的命題出發，對于商品的本性還要進行更加精細的分析。

具體勞動既創造使用價值，也創造審美價值，忽視審美價值的獨特性，在當代經濟理論中是不能容忍的，這會引起我們對商品內容的誤解，如果將審美價值單列出來有困難，也要對使用價值做出更全面的解釋，突出精神消費的意義。

另外，對于創造價值的抽象勞動量也要進行具體探討。同一件時裝，所用的材料相同，工時相同，但是所創造的價值卻可能有倍加落差，區別就在款式上。審美水平是一種預在的抽象勞動量，換句話說，現實的勞動量相同，但是勞動質卻不同，這個質也是一種量的轉換結果，審美修養好的人在成長過程中已經付出了更多的勞動，所以現實勞動量相等，并不等于抽象勞動量相等。如果問題僅僅停留在這里還不算復雜，事實上，很多藝術感覺好的人有天賦條件，預在的審美訓練只起有限的作用，這就使人們對抽象勞動產生價值的絕對性發生了懷疑。所以關于商品本質的研究似乎也有待于發展。

八

當代人生活質量的重要變化就是審美消費比重的增加。當影視文化代替了印刷文化的地位，成為社會主要媒體之后，“看”（Iook）代替了“讀”（read），成為普通人獲取信息的主要方式。“看”直接面對形象，具有感覺特征，“讀”直接面對文字，需要思想或想象加以轉換，具有理性特征，就連小說這類語言藝術也注重釋義，試圖沉入邏輯深層，而影視藝術的畫面感強調直覺力量，演員的倩影比片子的主題更具有永恒性，瑪蓮·夢露已去世多年了，可她的微笑還時常出現在乎頭百姓家的墻壁上。影視藝術提高了人們的視覺水平，大眾對于造型美更加敏感和傾心，對形、色等外顯因素有了更加豐富的感受力。

理論界一直強調藝術源于生活，這并不錯，但是影視文化提醒我們，生活也源于藝術，這是一種雙向建構關系，電視連續劇《上海灘》播出后，大街上就出現了“文哥帽”；《血疑》演過之后，少女們就穿上了幸子裙。好萊塢影片傳播的就是美國生活方式，作為“夢幻工廠”，它具有理想化了的玫瑰色彩，特別是受到電視的沖擊之后，它以更高昂的制作費用來展示豪華的場面和眾多明星的風采。這就吊起了大眾的審美胃口，他們要盡可能地將這種精神渴求實現在物質上，于是商品的藝術表現力就越來越重要，消費者就越來越挑剔了。

西方的后現代主義學者認為世界變成了圖片系列，人類社會在走向平面化，思想深度已經喪失了神圣的地位，到處可以看得到形象的力量。隨著競爭中的優勝劣汰，商品的功能質量相對接近，而它們的形象效果常常成為決定因素，所以商品的包裝越來越精美，廣告也是一種描繪性包裝，在接受商品之前，要先接受它的形象，消費一下它的藝術功能。有人說當今是一個造型的時代，這種看法并不過分。

九

在信息社會的生活方式中，有兩種習慣和價值觀念對商品藝術化的刺激最為強烈。

首先就是流行意識，人類的創造日新月異，社會生活中也出現了“瞬間文化”現象。一次性商品隨處可見，通俗歌曲稍縱即逝，印刷文化中那種反復吟誦的欣賞習慣淡化了，人們不但追蹤時尚（fashion），也追蹤“短暫時尚”（fad），它只在有限的亞文化群體里流行很短時間。“新奇”成為急待研究的重要美學范疇，在這種精神追求和習慣的影響下，商品，特別是消費品的藝術變換節奏越來越快，其中尤以時裝為最，這說明人們對主體形象的豐富性格外重視。

其次就是個性意識，如果說在流行觀念中，主要的驅動力是從眾的話，個性意識就是求異，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審美追求。流行意識是求得自己與別人一樣，個性意識是求得自己和自己一樣，是人充分自由的標志。個性意識使商品的審美追求呈多元化，在量中求質，以小批量、多品種來滿足社會個體的需要。自我價值觀的產生是大工業造成的逆反心理，人們對批量生產中千篇一律的格調厭倦了，用有的學者的話說，世界是由丸錠構成的，小到藥品、電視，大到航天飛機，人們發現自己也被批量生產過了，大家的追求都差不多：彩電、冰箱、住宅、汽車……這是人類文明的一大悲劇，當人們坐在格局差不多的房間里，看著差不多一樣的電視節目，上班時談著有數的幾位名星時，不會感到個性失落的悲哀嗎？即便不是自覺的，潛意識中也會涌動著表現自我的意識，這便是商品藝術化里的大題目。

十

生產力的第一要素是從事物質資料生產的勞動者，發展生產的重要途徑就是提高勞動者的素質。而對于素質的理解應是寬泛和體系性的，并不僅僅指生產技能，它是一種以科學技術水平為核心的綜合實力。一個技術熟練的工人如果總是患得患失，沒有事業心，它的技能也會被化解在惰性之中，只能算是潛在的生產力。所以勞動者的素質包含著許多相互滲透的因素。美與藝術是其中活躍的成分。

勞動者最富于張力的素質就是創造性。要不斷地否定他人，不斷地否定自己，不斷地否定失誤，不斷地否定成功，在超越已知合理性的過程中，直覺想象是核心本領，許多科學定律都來源于假說，隨著實驗和測試手段的逐漸完備，最終才被修正與說明，如果沒有“試錯”的想象力，就永遠不會直覺到高起點的科學目標和技術方案，不能實現跳躍式的發展。

想象是藝術的主要動力，它可以突破觀察的局限和生活的范式，創造出絢麗的理想與幻覺，使很多現實中無法產生的形象物化出來，表現出精神流動的奇妙。

物質資料生產者需要把握現實規律，從結果上來說可能與想象南轅北轍，但是它的創造過程卻離不開想象，這就需要把科學技術與藝術溝通起來，左腦和右腦的關系是互補的，邏輯思維和形象思維是相激的，它們處在半自律的滲透狀態里，所以象愛因斯坦這樣的大科學家都有很高的藝術修養。

美國哈佛大學教授丹尼爾·比爾認為，謀生是當代人的負擔，它要靠“延緩效應”來得到補償，工作時拼命地干活，閑暇時拼命地玩，人就生活在這種兩極裂變之中。他的看法未免太悲觀了，高情感的活動不僅僅是置后的工作補償，不僅僅在業余生活中才能實現的，它可以生成于高科技行為之中。科學活動的目的是要尋找世界的規律和秩序，“真”的有序性就是美，而且是一種自然美，它展示的不是自然表象，而是內在的自然關系，就象抽象畫派一樣，要在簡潔中發現秩序，正因為科技活動包含著審美因素，所以科學規律的探索者便會從中得到高峰體驗，產生忘我的投入樂趣，迷戀在工作中，并不感到枯燥，就象在創作活動中藝術家面對形象時激動不已一樣。這不是一種物之美，而是事之美。高品位的勞動者具有極大的創造力，同時也易于催動起高峰體驗，具有職業情感投入的巨大能量，他們的人生最美好。所以，提高勞動者素質的重要方式就是提高他們對于科學美與勞動美的感應能力和情感欲望。

勞動者的藝術素養不光是精神形態的，也具有物質性。在西方，遠古的藝術（art）與技術是同義詞，繪畫和雕塑被認為是手工勞動，被納入到行會之中。近代科學的分化也帶來了技術（technique）和藝術的分化，技術成為物質勞動手段，藝術成為精神勞動手段，人們對勞動者素質的理解單純了。但是現代商品的審美要求促使勞動者具有技術和藝術的雙重能力，就單個生產者來說，他的藝術素質可能并沒有太重要的作用，但是如今的商品是集約勞動的成果，在這個群體里，藝術和技術便纏繞在一起，用“技藝”來概括這種同一性是再準確不過的了。

(注1)恩斯特·卡西勒：《語言和藝術》，載《符號·神話和藝術》，第146頁。

(注2)莫里斯·韋茲：《美學問題》，第178頁。

(注3)見張相輪、凌繼堯：《科學技術之光》，第2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