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生在當今之世,一個人要是沒點病,那簡直不可思議——你是天外來客嗎?你想想,當官的會有官場病,經商的會有貪財病,上學的會有高分低能病,還不說各種職業病,環境污染帶來的一些疑難雜癥。有沒進過衙門的,有沒進過法院的,有沒進過商場的,有沒進過學堂的,誰敢說他從未進過醫院,誰又敢說他從未得過病,或身上沒一點病。
沒有疾病,你能沒點毛病?
別以為有病就定然不好。古代的文人,最向往的一種生活,就是秋日里,得上個傷風感冒的病,最好再咯上一兩小口血,懨懨的讓侍兒扶了,去堂前看那秋菊,去塘邊看那殘荷,回來寫上兩首傷物感時的歪詩。
毛病也有貴相的。張岱在《五異人傳》中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棋琴書畫煙酒茶,上了癮就是癖,就是疵,也就是毛病。這還不算那些所謂的不良嗜好,如吃喝嫖賭,貪污盜竊,損公肥私之類,有這種毛病的人,花天酒地,吃喝不愁,也未見其不是福氣。
凡事都不能一概而論。同樣的病,也得看什么人得。國家的主人——普通群眾,得了個不大不小的病(小了抗過去。大了傾家蕩產也得看),自個去醫院買上幾個藥片兒,回家倒上一杯白開水喝了,沒事算運氣,有事再重來。公仆們要是得了病。那可不算一回事。夠級別的,有黃本兒,有高干病房,盡著性兒去看吧,直到煥然一新,或直到去見馬克思同志。不夠那么高的級別的,也有個公費醫療擔著,沒那么高級的病房,沒那么貴重的藥物,一般的藥還是可以隨便往回拿,往回搬的,吃不了可以送親友,多了據說還可以賣給收藥的。
這都還算正常情況,更有不那么正常的。我曾聽到一個故事,說的人言之鑿鑿,人地時俱有,這里我們只能說是一個故事而已。說是某地一位還像點樣子的干部,平日為人耿直,兩袖清風,不意積勞成疾,住進醫院,自然是單間病房。這一下子可喜壞了那般平時想討好他的部下們,偵知病情稍有好轉,紛紛前來看望。看病人嘛,怎么能空手而來?于是好煙好酒,名貴藥材,高級補品,一應俱全。領導正在病中,平素縱是鐵石心腸,此刻也化為皮囊,只有照收不誤的份兒,哪有拒之門外的理兒。這還是情理中事。更有出格者。有一公仆,平日道貌岸然,很像那么回事。只是每隔一段時日,就要住院一次,下屬自然知道上峰害的是何等病癥。于是一篇行賄受賄的大文章就做得如同鬼斧神工,天衣無縫了。
疾病是通往死亡的捷徑。人們把各種社會弊端稱為社會疾病,實在是十分恰當的。
然而,真的得了病的人,常常是不自覺的,有時還會因病得不狠而忿忿不平。
我曾跟一位退居二線的老同志談過此事。起因是他對自己退下來后的待遇不滿,說是看病不如先前方便了,過去要車隨叫隨到,現在還得通過老干部局安排;過去在醫院,大夫護士前呼后擁,用藥也是什么貴重用什么,現在卻是全憑醫生下筆。
“為人民服務了一輩子,到老來就這樣對待,像話嘛!”老同志氣得手都抖起來了。
這是個挺好的老人。但一時間,我卻覺得他實在病得不輕,靈機一動,想開導開導他,也是想逗他樂一樂。
“你老這話就不對了。你又沒什么大病,不過是些頭痛腦熱的小毛病,平時早上你還去體育場小跑幾圈,怎么一去醫院就非得要車不可?醫院離住處并不遠,消停地走著去不也很好嗎?病人用藥,就應當由醫生決定,這又有什么不對?再說,你常說為人民服務,為人民謀福利,現在退下來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真正成了人民中的一員,正好趁此機會。切實地體驗一下人民群眾的生活,看看你和你的同事們這么多年為人民謀了多少福利。若能這樣想一想,還有什么想不開的呢?”
老同志嗬嗬一笑,說:“你是沒到我這份兒上,要到了你就不說這號刻薄話了。”
叫他這么一說,倒像是我有病了——紅眼病,心臟病,還是知識分子的淺薄病?
這世上。病,實在是最說不清楚的。
寫于1992年1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