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道
幾年前,我奉侍老岳母游覽了江南幾個城市。她是農民,勞苦了一輩子。臨到老年又幫兒女們帶大了幾個孫子和幾個重孫,從未出過遠門,更不用說游山玩水了。來到江南,適值柳葉新發,桃花怒放,她十分興奮。我們都想多看看這陌生的景物,所以便日出而出,日落而歸。我擔心老人家累著了。可每晚回到旅館。總是我先上床睡了,她還洗這洗那。一次在南京搶上公共汽車,我被擠在人縫里動不了,她一橫膀子上去了,嚇得“南京大蘿卜”目瞪口呆。幸而我給“后浪”推上車門縫里夾著了。否則我們一個不知到哪里下車,一個不知乘下一班車該追到哪個站找她,都不知著急成什么樣兒呢!
數年后我又領小女兒游覽北國。她嬌生慣養二十幾年了,也是頭一次出遠門。十月的北方秋色多彩多姿。我恨不能讓她盡收北國風光,也是日出而出日落而歸。臨行,她外婆千叮嚀萬囑咐要她用心服侍我。可是每晚回到住處,倒是她先躺下來,我不得不給她買晚餐沖開水。在河北的天臺山,她臨下山的時候竟嘔吐起來,差一點沒讓我背著回來。究其因,我在逆境中磨礪幾十年,她可是連鐮鋤的樣兒也沒見過。
魯迅的小說里有位“九斤”老太婆,老埋怨“一代不如一代”。后人笑話她古板,其實錯怪了她,她批評的焉知不是養尊處優?
我在農場勞動的時候,結識了農場附近一個村子的老人。他叫胡爾順。已經七十幾歲了。每天天不亮就背著拾糞的背斗在農場園地里轉悠。我也拾過糞。而且出工早收工遲各方面都比一般人勤快。因為我在逆境,不得不好好表現表現,好爭取早點把白帽子換頂紅帽子。可是,每當晨光初露時遇上胡爾順,他背斗里早已經滿滿的了,而我的背斗還空著。我見他讓背斗壓彎的腰,甚是同情和憐憫。他自己卻十分得意。也如“九斤”老太嘲笑一代不如一代,他說他剛拾好一背斗大糞背回去倒了,叫起了五十歲的兒子;這回拾的是新鮮的豬糞,回去再叫起二十幾歲的孫子;等會兒出來,只能拾到馬糞了,太陽上了樹梢才回去抱重孫呢。
我在這個農場住了近二十年。二十年里胡爾順的樣兒幾乎沒有什么變化。他臉上的皺折多了幾道。頭發落了些,卻還是那樣黑;腰又彎了幾度,麻桿似的腿兒還是那樣硬梆挺直。我復職目城的時候,他已經八十多了。鷹隼般的眼睛還是百步之外能認出哪是垃圾哪是豬糞。若是瞅見安臥的野兔,他仍繞著圈兒走近去擲出手中的糞叉,如投槍一般地有力。我已經早就不拾糞了。因為我無論怎樣表現都不起效應。我也不早出遲歸了。因為那些“革命家”們總不相信有打磨掉“階級烙印”的磨石。“離離原上草”,冬眠不知曉,不到春風吹來的時候是不會醒的。我渾渾噩噩十幾年,一覺醒來。頭發白了,頂也敗了,已經老得不成樣兒了。我告別農場的時候,在通往縣城的路上遇見了爾順老漢,他差一點沒認出我來。他還背著那只補了張狗皮的背斗,背斗里只有柴棒沒有糞了。他嘆惜汽車多了,畜牲少了,拾不上糞了。他問我上哪里去。我告訴他我要回城了。他笑了笑,說也該熬出頭了,可惜的是人已經老了。他問我多少歲數了。我說五十了。他嘆了口氣,說還年輕得很嘛,怎么幾年不見老成這個樣兒。“也真是的,怎么一代不如一代人!”據說,他已送走了兒子,孫子也病唧唧的。他說,他重孫如今更懶了,種莊稼只靠求爺爺告奶奶買幾袋尿素,拉屎往外跑,連豬圈也懶得墊土,日出三竿才下炕,身子骨哪還經得風雨?
他說得我都不好意思起來。我的蒼老,看來不全怪時勢的磨難,七八分在于我自暴自棄,丟失了一個“勤”字。
從胡爾順,我悟出許多道理來。勤勞,固然可以鍛煉筋骨。更能排除煩惱。自古以來,長壽都屬于勤勞的人。而且,多屬于勞身者。勞心者弗如。漢武帝求壽于西王母,秦始皇求壽于東瀛,仙桃仙丹都無濟于事,即使后來那些求實惠的食山珍吃人參的貴族老爺太太們也很少有幾個活到七老八十上百歲的。他們太煩心了,忙于治人,忙于整人,勞心勞神。往往未老先衰。我則相反,忙于提防,摧毀了我的青春。
有言說閑愁萬種,人閑了就只有胡思亂想了,想討巧想算計人,想入非非又兌現不了就愁緒綿綿,無災也會添病。煩惱源于貪欲,衰敗源于煩惱,這條規律無論人生或社會都逃脫不了。我在農場的時候馬廄里有兩頭性情迥異的騾子,一頭溫順勘謹,經常被役使,活到三十歲仍然健壯,而另一頭頑劣不馴,拴在槽頭吃飽了就暴跳狂嘯,沒能長齊牙口就腸結而死。由此可見,人閑了是非多,畜牲閑了也生煩怨。勤于事業,勞于真誠,事無旁枝,心無雜念,于財物有補,于身心有益,何樂而不為?然而可惜,許多人還認為閑逸是福,抵擋不了利欲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