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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無雪

1995-03-31 15:40:32
清明 1995年6期
關鍵詞:隊伍

振 榮

太陽特嫩,像個剛出鍋的油餅,又大又圓,插在樹梢晃蕩。晃得老亮的肚子咕嚕咕嚕地直叫。老亮咽了口唾沫,惡狠狠地罵了句這狗日的太陽。他又悶著頭扭著小腰吱吱嘎嘎地推他的鹽車。他的兩條羅圈腿努力地向上撐晃著兩個屁股蛋子,腳跟碰著腳跟。可鹽車的轱轆卻讓他推得不沾地。

二禿子跟在老亮后面踩著他爹的影兒,和他爹一個步調,車子推得比他爹老亮還順溜。二禿子仿他爹仿得結實,爺兒倆好像一個模子鑄出來的一樣,兩個人都是皺皺巴巴的黃面皮,霜打的一樣永遠展不開,一雙板牙扯著黃口水。爺兒倆也禿得講究,頭頂上稀稀拉拉的,沒幾根頭毛,可下面一圈子頭毛卻長得特旺,翻著邊子往上長。

太陽終于墜落在禿寨的后面,紅彤彤的。老亮覺得寨子連同寨子上方的天空都燃燒起來,而且越燃越烈,仿佛能聽到噼哩啪啦的火爆聲和呼呼的風聲,還有樹枝燃燒時吱吱的流油聲。不久,這火焰漸漸地熄滅,又慢慢地冷卻,留下一堆燃燒的灰燼——禿寨。

禿寨里的鞭炮聲蕩來的硝煙味使老亮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他感到上下貫通的暢快。他扯開嗓子唱起來:

“城門外三聲炮……”

老亮這人不嫖不賭沒啥嗜好,就是出門愛在腰里揣幾個洋錢,走起路來叮哐叮哐地響,聽起來心里舒坦,鹽車推得也順溜。有時伴著這響聲,扯著粘口水,那個哥呀妹呀,那個親呀那個愛呀地唱,唱得爺倆褲襠里胃火,屁股撅得老高,鹽車也推不快了。

老亮推了一輩子鹽車,等到推斷第八根車軸時,也終于推倒了祖上留下來的兩間土屋,蓋上三間大瓦房,打上院墻,門樓又高又大。還置了二畝半田地。就這,老亮的鹽車也沒放下,又置了輛新車給二禿子,二禿子跟在他爹的屁股后面,走鄉串戶地吆喊賣小鹽喲——比他爹吆喊得還脆。

如今,老亮家的日子越過越紅火,門神上印的砣砣也越來越多。過年了,不論大家小戶,日子過得寬窄,門神都是要貼的。有錢的大戶人家大都請個私塾先生,到家里就著大酒大肉在春聯上寫上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牛羊滿圈五谷豐登,盼著來年吉祥。窮人家請不起,就用碗蘸著鍋灰,翻過來用碗口,調過來用碗底,大圈小圈往門神上印。老亮家請得起,可他不請人寫,都是他自己用碗印砣砣,印得很認真。老亮說這大圈套小圈就像洋錢,用砣砣來記錄一年的收入。掙得多就多印,掙得少就少印,一個子兒都不能差。

老亮回到堂屋里,從床底下扒出錢匣子,把里面的錢倒出來,叮哐叮哐地數起來,直數到一分一文不差,這才用碗蘸著鍋灰往門神上印砣砣。

老亮愛數錢。他推鹽回來,不論多晚,都要就著油燈叮哐叮哐數上幾遍錢,才能睡得踏實。要是遇上傷風頭疼的,把錢匣子取過來叮哐叮哐數幾遍錢,病馬上好了一半。老亮數錢數得很投入,外面就是打炸雷他也充耳不聞,那年,李老滿來破寨子,外面的檢打得砰砰響,老亮入定一樣照數不誤。

老亮印完砣砣,笑了。日他娘個腳,今年又多了三個大砣砣。

二禿娘糊了兩手面,一個人鍋上一把,鍋下一把,鍋前忙到鍋后。老亮見了一,問草那死妮子瘋到哪里去了。這不,讓芽兒纏去剪窗紙去了,芽是老桿閨女。

草的心靈巧,剪啥像啥,寨里人逢年過節辦婚喪事都來請草。她的手粘著靈氣,剪出來的鳥獸鮮活的一樣。草是老亮半瓢鹽換來的,說是留給二禿子做媳婦。草初來時,瘦瘦弱弱的,單薄得就像紙人兒。現在她卻出脫成俊俏的大姑娘了,身子也熟透了,胸脯里裝得滿滿當當,草人走到哪里,就能把禿寨男人們眼光牽到哪里。

老亮總覺得這妮子太騷情,擔心著從草的身上會鬧出些故事來。老亮說過罷年咋著也得給他倆圓了房。這妮子心眼大,怕是她不依。老亮看了二禿娘一眼說反了她了,還能由得她呀。

老亮的話音還沒落,寨里有人吆喊反了——寨子里人歡馬炸,雞飛狗跳墻,跟那年李老滿來破寨一樣。二禿娘放下油鍋,忙著往自己臉上抹鍋灰。

老亮說還真反了不成。跑出來一看,說反個屁來。原來是一群兔子闖進了寨子里來。寨子人都跟在那群兔子后面吆喊,逮住——可他們卻逮不住。

那跑在最前面的是個兔娘,尾巴高高地舉著,像舉起一面旗幟,旗幟下面是紅潤潤濕漉漉的一片。后面的兔爹們個個打著鼻響,唧唧地緊追不舍。這群兔娘兔爹們從從容容地在人縫里穿行。大家你追我堵,硬是捕不住。

寨子里人山人海,很快壘成人墻,兔娘見無路可走,卻領著兔爹們一頭扎進老亮家的院子里。

人們嘩啦一下都涌了過來,把老亮家的院門里三層外三層給堵得水泄不通。這群兔了怕是插翅也難飛走了。

一個過路的老道人恰巧經過禿寨,他看罷不住地搖頭,嘆了口氣說這寨子怕是要變成荒草湖坡了。這聲音如宏鐘,聽得人都直出冷汗,再看那老道人骨瘦如柴,童顏鶴發,確有幾分仙人的風骨。

禿寨的人聽了都怔在那里,一直望著那老道人像一團白云飄去,這才回過神來。兔子都來做窩了,只怕這寨子真的要——

大家呼啦一下子黑壓壓地跪倒一片,頭磕得像雞吃米一樣。兔娘兔爹兔爺兔奶奶呀,您饒了俺吧——

再看那兔娘領著兔爹們從老亮家的院子里出來,大搖大擺從大家閃開的小路向寨門口蹦蹦達達去了,像皇帝退朝一樣威風,腳下是虔誠跪拜的臣民。

禿寨里的人都覺得天要塌下來似的,哭哭啼啼,年也顧不得過了,都忙著擺供燒香,磕頭許愿。滿寨子里飄落著黃裱紙,香灰刮得禿寨上空渾渾沌沌的。寨子一下子成了陰曹地府了。

寨子里請了寺院里的和尚做了道場,又唱了七天大戲。寨里的老老少少都到寨子南門口跪拜兔神,才跪到第三天頭上,大家都跪得膝蓋冒血。有人實在撐不住,就把屁股蛋子擱在腳后跟上。讓寨主看見了,叫人打板子,就再沒人敢往腳后跟上坐了,一個個跪得直豎豎的,像棗樹橛一樣。還不斷有人跪得昏倒過去,扶也扶不起來。

老亮站起來,撥拉撥拉屁股,說不就是個雞巴兔子嗎。他唾了口濃痰說不信就反了天。他背著手,獨自回家去了。

老亮是禿寨的一盞明燈。大家也都跟著說不就是個雞巴兔子嗎。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都跪麻了。寨主看了,這才說罷了,大家都回家吧。

自打老亮先人從山東棗連莊來這里落戶起,他家就世代單傳,一輩子一個禿子。先起,這里還是一片荒地,前不搭村后不著店,方圓幾十里沒有人煙。過路的人歇歇腳,見這里只有一戶人家,還是個禿子,就把這里叫做禿店。以后,這里又來了姓張的,姓王的,姓李的,這里也就變成了村子。雖然,禿子還是他老亮祖上一戶,過路的人仍叫這里禿村。禿村孤零零的幾十戶人家,沒啥遮掩,常遭土匪的搶劫,老亮先人便領著禿村的人繞著村子挖了一圈寨溝,筑了寨墻,禿村也就變成了禿寨,禿寨——過路的人叫得很響亮,這個禿字,足見老亮先人在禿寨歷史上的地位是不

可動搖的。

老亮家在禿寨有一段輝煌的歷史,可到了老亮爹他爺也就是老亮爺他爹這輩子卻開始走了下坡路,以后是一代不如一代。老亮他爹一輩子老實巴嘰的,三腳也踢不出個屁來,整天奄奄的。家里窮得叮當響,經常揭不開鍋。老亮娘的褲腰帶系不緊,一個饃就讓人解開,禿寨里有不三不四的人常睡在老亮家的大床上不下來,卻把老亮爹擠到灶屋柴禾堆里過夜。那時,老亮還是小亮。小亮十二歲那年,一跺腳出去了,在外面混了兩年多。回來時,腰里別了把荷葉大刀,閑著沒事做時,經常一個人在寨門口井臺上的石條上噌噌地磨,磨得禿寨里的人心里都發怵,打這以后,再沒人敢來他家床上睡覺了。

挨到老亮這輩子卻突然發了,發也發不到哪里去。二禿娘人高馬大的,生小孩就像屙泡粗屎一樣順溜,一口氣生了二禿子他哥八個,可一個個霜打的一樣,沒一個頭上有毛的。就這也只有二禿子一個活了過來,到頭來,他老亮家還是獨苗一棵。

二禿娘嫌老亮那東西沒勁,尋遍了偏方,光是牛鞭,老亮吃的也有兩抬筐,卻還是不管用。禿寨的娘們都說老亮不是按坯模子好手,種下的都是癟種子,咋著也長不出好苗子來。可老亮卻沒有枉披這張男人皮,他在禿寨算個人物。

那年,李老滿破了禿寨,殺得路斷人稀,人死得成堆,寨溝里的水都被染得鮮紅,有十幾家的人都快死絕戶了。老亮又一跺腳出去,誰也沒想到千癟癟的老亮,一年后一麻袋給李老滿扛回禿寨。老亮先是混在李老滿的隊伍里,給隊伍放火,紅褲紅褂紅帽子,賽過火神爺,舉著火把見房子就點,挺神氣。后來,老亮回到禿寨說要不是李老滿和禿寨結下仇氣,他真愿意在李老滿的隊伍里干下去。在李老滿的隊伍里就數老亮玩火玩得最野。

老亮在李老滿的隊伍里放一回火,攢一根洋火,一根一根地攢,等攢到三盒時,正遇上馮玉祥的部隊來圍剿李老滿。李老滿領人馬突圍時,老亮跟在李老滿的戰馬屁股后面跑了一夜,他硬是沒有落下來。李老滿拍著老亮的禿頭說好腿。就這樣,老亮做了李老滿的馬倌。

老亮陪小心給李老滿的戰馬伺候得膘肥,李老滿很是喜歡這個禿子,隔三叉五地邀老亮喝個閑酒。

李老滿不老,年輕英俊,只大老亮兩歲,他原是有錢人家的少年,父母一夜不明不自給人殺了,錢財讓人搶劫一空,為了尋仇,他就拉起桿子,當了匪首。家仇早報了,可踏上這條生路,就不由得你住手。李老滿平時很少殺人。只是,李老滿破禿寨死傷了不少兄弟,等到破了寨子,弟兄們一個個都殺紅了眼,說非要給禿寨有蛋的卡完了。可殺到二半坎上,李老滿卻下令住了手。

禿寨的老秀才的獨生閨女秀,她從自家的墻夾上下來,像天鵝,二樣飄落在這群匪徒中間,一下子懾住了殺得腥紅眼睛的匪徒們。

李老滿激動得直搓手,他蹲下來握住秀的紅辣椒一樣的小腳。秀又是粲然一笑,可秀這一笑卻使李老滿打了個冷顫,李老滿立馬抽回了手,他幾乎是低聲下氣地說跟了我吧。

李老滿過手的女人有大家閨秀,也有小家碧玉,睡過之后,像破襪子爛鞋一樣扔給他手下的弟兄,都沒有往心里去。李老滿手下兄弟都說這回咱們的老架桿怕是完了。李老滿的兄弟都擦去刀上的血,帶著秀撤出了禿寨。

李老滿橫行在淮河下游一帶,卻沒有固定的營盤。李老滿在穎城給秀租了房子,又雇了兩個老媽子伺奉著,日子過得還算逍遙。秀每日里吃齋念佛,盡守婦道。秀從小跟爹識文斷字,讀了四書五經,聽爹講過許多貞節烈女的故事。老爺過世后,撇下秀娘倆,日子日漸清苦,每日里粗茶淡飯,可秀的琴棋書畫樣樣皆精;并且讀完了老爺留下的詩書。李老滿兄弟殺得禿寨血流成河,秀的義舉挽救了禿寨,本想自己跳到火坑里。可李老滿對她愛若掌上明珠,對她百依百順。秀也知足了。秀燒香乞求佛爺保佑她男人早日放下屠刀。李老滿說念那有個屁用,能保他死后不下地獄?秀也不理會他依然念念有詞。佛法無邊回頭是岸。李老滿還是領著他的兄弟殺他的人,秀還是念她的佛。

秀生柱時,李老滿一直守在秀的旁邊,他目睹秀完成那曲折而漫長,偉大而痛苦的新生命誕生的過程后,他獨自一個人望了一夜的月亮。這以后,他常常看自己的兩手發怔。

那天晚上,李老滿從穎城回來,和老亮喝得爛醉如泥。老亮卻是裝醉,他把酒都倒在袖筒里。

老亮在李老滿的隊伍里熬了一年多,就是等到這一天。李老滿五大三粗,一身功夫,兩個老亮也不是他的對手。何況,李老滿還有兄弟們護著。

老亮把死豬一樣的李老滿裝在麻袋里,他還在里面不住地嘟囔。老亮扛著李老滿晝伏夜行。第三天,老亮才把李老滿扛到禿寨。誰也沒想到這個橫行在安徽、河南、山東的巨匪頭子李老滿竟讓奄仄仄的老亮拿住。

禿寨的人從肉鋪里借來肉鉤,掛住李老滿的兩個鎖骨,吊在寨南門口的彎腰柳樹上,衣裳也讓人扒光,渾身上下沒穿一條線。樹下面放個扒鏟子,扒鏟子長久沒用過,都生了銹,鈍得很。

禿寨的人出來進去都扒上一鏟子。李老滿開始還爹呀娘呀地叫,求禿寨的人一鏟子敲死他。后來,又罵禿子,罵了禿子又罵禿寨的人,罵了八輩祖宗。禿寨的人任你罵,還是一鏟子一鏟子地扒。最后,李老滿的兩條大腿,只剩下一副白骨頭架子。

李老滿在樹上掛到第三天,寨里人不聽李老滿叫了,都以為他死了。過來一看,卻見他還在眨巴眼睛。禿寨的人都說李老滿不愧是英雄人物,不然咋恁能活。

李老滿在樹上掛到第四天頭上,禿寨的四面呼嘯著來了大隊人馬。黑壓壓像烏云一樣向著寨子這邊翻滾過來。李老滿手下兄弟糾集了幾路土匪來替李老滿報仇的,嚷嚷著要鏟平禿寨。

禿寨又開始雞飛狗跳墻,小孩都往大人褲襠里鉆,女人忙著往臉上抹鍋灰,男人們都拿長矛大刀往寨墻上涌。

土匪們把李老滿從寨門口外的柳樹上放下來。李老滿嘴一張一翕,秀給兒子抱過來,李老滿見了,手艱難地動了動,秀拿著他的手放在柱的臉上磨挲,弄得柱癢癢的,竟咯咯地笑起來。李老滿的眼淚卻撲簌簌地往下淌。這時,他溫柔得就像個羊羔,土匪們都忍不住抽泣起來。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李老滿翕動著干裂的嘴唇說,秀呀,千萬不能讓柱兒再走他這條路。秀泣不成聲,他爹,我記下了。

李老滿說撤吧。二架桿喊大哥。兄弟們也跟著喊大哥。李老滿還是說撤。李老滿這才一伸腿死了。

二架桿舉槍鳴了三響,土匪也都跟著向天空放槍,然后,呼啦一下跪了下來。大哥

禿寨的人站在寨墻上,都說李老滿這狗日的死得真闊氣。

直到這天晚上,土匪才像潮水一樣退去,李老滿的墳前只剩下秀和柱娘倆。禿寨的人這才松了口氣。

從此,老亮成了禿賽的人物。禿寨誰家有紅白事情都送來一張帖子,風風光光給老亮請去。寨里的大事小事請他去化解,給寨主也架空了,他很不滿意老亮,說這寨子怕是又回

到了他雞巴禿子的手里。不滿歸不滿,寨主遇到事情,還是來討問老亮。

才過罷年,還沒出正月,老亮就開始張羅著給二禿子和草圓房。草睡在床上,不吭也不喝,哭成淚人。幾天下來,人就瘦了一圈,眼睛也塌到坑里。

二禿娘守在草的床邊抹淚,她怕草想不開尋了短見。娘勸草,說,草呀,娘知道你心里屈,可誰叫咱是女人哩,這是命呀,沒有誰能犟過命。

二禿娘是老亮花了一斗紅黍雇一個俊俏后生替相來的。老亮爹是替相,老亮爹的爹也是替相,替相是他老亮家的祖傳。二禿娘直坐到花轎里,那俏后生的影子隨著轎子還在她眼前晃,二禿娘心里美滋的。拜天地,二禿娘頂著大紅搭頭,眼前一片鮮紅。但在花燭洞房里,老亮卻犯了一個大錯誤。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多喝幾杯酒,忘了吹滅燈就去揭開了二禿娘的紅搭頭。

二禿娘一看新郎是奄仄仄的禿子,忙不迭地喊差了差了。老亮抱住二禿娘就往床上按,說差不了。花一樣的新娘子被老亮揉碎了,艱看老亮就要成事。二禿娘也是急中生智,從頭上拔下簪子,扎在老亮的光屁股蛋子上。老亮痛得殺豬般地直叫。

老亮一跺腳說我不信日不了你。吆喊幾個人把二禿娘用繩子一捆,扔在床上,也就辦成事了。

二禿娘哭了一回,也就認了,只是屈了這俊模樣。以后,二禿娘刷鍋做飯生孩子一樣也沒落下來。

老亮家替相從來沒出過半點差錯,都是瞎燈滅火的,用被子把新娘子一裹摟著睡了一夜,也就生米做成熟飯,新娘子后悔都來不及。也只有認了。沒想到老亮啥事都能辦得妥貼順當,偏在這件事情上栽了個跟頭,想起來,老亮就覺得憋氣。就這樣,老亮覺得無顏再把這祖傳的替相往下傳。

草水靈靈的,鮮嫩得就好像剛出鍋水豆芽兒。二禿娘說草呀,你二禿哥模樣差是差點,可二禿子人老實,咱家的日子過得也不窄,咱女人活著圖個啥來。

老亮見草睡著不起來,一點也不著急,說睡吧睡吧。草的心彎在哪里,老亮心里透亮。她是在戀著柱那個土匪羔子。老亮說反正她是剪了翅膀的鳥兒,量她也飛不了。

那年,秀抱著柱回禿寨。禿寨的男人們天天夜里來敲秀家的窗子,鬧得秀夜里不敢睡,褲腰帶都系成死疙瘩,她腰里整天揣著剪刀。禿寨的男人很是不平,都說土匪都能睡得她,咱咋能睡不得她呢。有一回,老亮給秀堵在黍地里說李老滿能睡他女人他也能睡得他女人。秀說他讓你們砍死了還不夠嗎。老亮說那也得撈撈。秀從懷里掏出剪刀說你再逼俺俺就死給你看。老亮這才憤憤退下。

秀娘勸秀說這世道還是往前再跨一步吧。秀說走著看吧。這年冬天,秀得了傷寒,沒翻過年人就死了,撇下老母親和柱兒。好在秀回禿寨時,帶些銀錢,拿出來埋葬了秀,剩下的又置了幾畝田地濃忙時雇上短工,這一老一小的日子還能過得去。只是禿寨里的人都覺得柱這孩子太障眼,看見他這個土匪種也就想起了他那個土匪爹,也就想起了那些死去的親人。

柱都長到六七歲了,姥姥還是走一步扯一步,轉眼不見,就滿寨子挨到茅坑里找,怕禿寨的人給他搗在茅坑里。老太婆把所有的心思都系在柱兒身上,巴望著早日把他拉扯成人,閨女在九泉之下也能閉眼了。

寨里的孩子們的熱鬧誘惑著柱卻又拒絕了他。柱每次回家都是鼻青眼腫。姥姥心疼得直掉淚,她給柱擦傷口,柱卻給姥姥甩袖角擦眼淚。姥姥呀,我是野孩子嗎?姥姥緊緊把柱摟在懷里說你咋是野孩子呢,還有姥姥呀。我沒有爹娘嗎?有,你有,他們出遠門去了。他們啥時回來?等你長大了他們就回來了。于是,柱就天天盼著自己長大。

當柱知道他的爹娘并沒有去出遠門而是就埋在寨子南邊的那兩個土堆里時,他狠狠地沖爹的墳頭上撒了泡熱尿,他恨爹。這年,柱八歲。

柱在禿寨只有二禿子一個小伙伴。二禿子都七八歲了,還一把大的人。寨里的孩子都嫌他臟,柱不嫌。這一俊一丑的兩個孩子結成了伙伴,二禿子像個小尾巴似的,整天跟在柱的后面。

二禿子卻是個故事精,他給柱講的都是葷不拉嘰的野史。沒講之前他總是先賣著關子問柱吃葷吃素。其實他只會講葷的。講完。還要把手插在柱的褲襠里摸柱的小雞雞,看硬不硬,柱不讓。二禿子說他爹每回講完都要摸他的小雞雞。

二禿子常對柱說,夜里他爹好和他娘打架,爹每回都給娘壓在下面,還在娘的光身子上亂啃。柱不信,說你娘又高又胖,你爹還矮還瘦咋能打過你娘。二禿子挺委屈,說騙你是驢日的,說他晚上都裝睡著了,爹以為他睡著了,爹和娘光著身子就打上了。

有一天,二禿了跑來神兮兮地對柱說他爹給他討了個小媳婦。柱說你還沒人家的小雞雞高昨能有了媳婦。

二禿子就拉著柱去他家看,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妮子坐在灶房里鍋門檻的小板凳上正專心地燒鍋。她穿著粗布印花小襖,辮梢上扎著白頭繩,卻格外打眼。她先認真地很工整地把柴禾理成小把,又小心地把它填在灶間,然后,才叭嗒叭嗒地拉著風箱。灶間的火苗在她眼里跳躍。

草的命苦,六歲死了娘,爹又給她找個后娘,半年沒過,爹又死了。后娘又給她找個后爹。草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草的后娘半瓢鹽把她賣給了老亮,起先她還不服賣,說草這妮子的模樣好,老亮說模樣好才不值錢,說你沒看看這世道。后娘說真便宜你了,才打發草跟老亮上路。

老亮定了轎子和喇叭,單等喜期的日子。二禿娘急得直打轉,說你也不急,勸不醒草看你咋給二禿子圓房。老亮說他就知道二禿娘勸不醒草。你能勸醒你咋不勸?老亮說他勸不醒他找個人一勸就醒。老亮說著就去找柱。

老亮在秀的墳上找到柱,說,二禿子和草就要圓房了你不想和她說說話。柱說草都快成了二禿子的人了還說啥來。老亮說你和二禿子從小光著腚溝子一塊玩大,草心里抹不過這個彎你不去勸勸她。柱恨老亮恨二禿子,他才不想勸草,可他想看看草,就跟老亮一塊來了。

草見了柱,撲在他的身上大哭起來。哥呀——老亮說,柱呀你好好勸勸草。他說著退了出來,出門還沒忘記給門掩上。可柱老覺得背后有眼眼盯著他。

二禿子很是不滿意爹,說草是他女人還是柱女人,讓他在房里咕咕地親熱。老亮罵日你娘個腳你知道啥來。

老亮拍著柱的肩膀鼓勵他說,柱你真會勸人再勸幾回草就沒事了。可那柱勸草正勸到興頭上,老亮領了幾個人一腳把門踢開說讓你狗日的柱來勸勸草,你卻在這里摟摟抱抱的,這樣再勸下去,還不讓你勸到床上去,把這個驢日的綁了。幾個人上來把柱五花大綁,推攘到寨南門口吊在樹上,還是當年吊他爹李老滿的那棵彎腰柳樹。老亮從寨里找來扒鏟子,扒鏟子掉了個角,還是原來扒他爹的那個鏟子。

老亮蹲在樹底下叭嗒叭嗒吸旱煙。草跑過來跪倒在爹的跟前說你放了他,俺認了還不成嗎。老亮煙窩磕在鞋幫上說爹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柱給人放下來對老亮說,你千萬別把這扒鏟子弄丟了,有一天,還能用得著它。

這年,正好是正月初一立春,又是在六九頭上,春打六九頭,鄉里老農賣黃牛。這預示著有大的災荒。眼看立春快一個月了,天一直都是上好的天氣,晴天大日頭,人們都抬頭往天上看。這老天爺是咋了?

二禿子和草圓房這天,仍是一個上好的天氣,風是風,太陽是太陽。老亮幾天頭里就請了幾個廚子殺豬宰羊,又蒸又炸,連天加夜地趕做酒席。鄉下人平日里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一分錢在手里能攥出幾回也舍不得花掉,可遇著婚喪事情卻是大手大腳。老亮家的席棚都快搭到寨門口了。禿寨的人都說老亮這人平日里摳屁眼吮手指頭,這回總算屙泡粗屎。于是早幾天頭里都開始留著空肚兒,盼著到時候吃他老亮一回。

左鄰右舍,沾親帶故都往老亮家里涌來吃喜酒。天還沒亮,老亮家的院子里就上滿了人。燒鍋涮碗洗碟子抹桌子擺板凳,一派繁忙。老亮簇新的藏青色的粗布棉袍一直籠到腳脖上,在人群里來回地指派著,偌大的攤子卻是有條不紊。事事辦得得體,地道而又規規矩矩。連二禿子的頭都剃得講究。老桿踩著鼓點一口氣剃了兩個時辰。吹喇叭的人累了幾頭汗,順著喇叭筒子往下滴口水。二禿子的禿頭讓老桿用刀一遍一遍磨得明光發亮。末了,老亮才吩咐人包了封子,用托盤端上來,老桿接了封子,拍了拍巴掌說完蛋了。

禿寨只有結婚的男人才能光臉掏耳朵剪鼻毛佯樣不少。要是打光棍,一輩子只剃光頭,這叫童子頭,不收糧食,只有結婚的男人才能算頭戶。結婚第一刀頭,東家要包封,賞幾個喜錢。

吃喜酒的人都餓得肚子咕咕直叫,催老亮快拜堂。不拜堂開不了酒席。老亮背著手說不急不急,還早呢。大家都說不早了日頭都東南晌了。老亮這才沖堂屋里喊上轎。

草從堂屋的東間里出來上了花轎。喇叭吹得悲悲切切,如泣如訴,這叫哭轎。閨女上轎別了親爹親娘,不論這樁婚事如不如意總是要哭上幾聲。草卻沒哭。二禿娘說草呀你就哭兩聲,娘知道你心里屈,別憋在心里,哭吧哭吧。可草還是沒哭出來,倒是二禿娘掉下淚來。老亮說哭啥又不是你上轎。他接著說不哭罷了。這才吆喊起轎。

迎親的隊伍擺了一里多路。前面是三眼槍對子鑼開道,吹喇叭的,抬花轎的,打大旗的,挑大紅燈籠的,一路上前呼后擁,吹吹打打。禿寨的娘們都羨慕得直咂嘴,說草嫁個禿子也值,總算風光了一回。

草坐在大紅花轎里,她想扯斷那粘稠的紅光,可她卻坐著沒動。她疲憊地閉上眼睛,任轎子蕩。

轎子繞著禿寨蕩三圈又浩浩蕩蕩地進了寨子,落在老亮的院里。

草的腦子一片空白,她啥都不想,任兩個姑娘扶著她拜天地,拜祖親,入洞房。洞房就設在堂屋的西間。其實,草只是從堂屋的東間到西間,她覺得好像走了好長好長的路,身子快要塌下來了。

老亮總擔心著草拜天地時,要鬧出點事情來,沒想到就這樣順順當當,這才把心裝在肚里。唉,女人呀,就是這樣。老亮摸透了女人的心思。

老亮說開席吧。大家八個人一張桌,齊齊地坐著,說吃還沒吃。寨門口就有人喊反了——要過隊伍了——

剩下滿桌子滿碗的,誰也顧不上吃了。老亮說吃吧吃吧,還是沒人吃。能扛動槍的男人都嚇跑了,跑不及的也都躲起來。女人們都跑回家忙著往臉上抹鍋灰,一個個摸得黑鬼一樣讓人看了惡心。一個寨子家家都是關門閉戶的。

偌大的席棚,就剩下老亮和二禿娘兩個人。二禿娘看著干著急,這么大的攤子,上哪能收得過來。老亮說吃吧坐下來吃吧,說收起來又能藏到哪里去,隊伍嗅到油氣還能給咱省下呀,吃吧吃吧。老亮就坐下來大塊地吃肉,大碗地喝酒。老亮一輩子勒緊褲腰帶推鹽,從沒放開量吃過一回,這回他可是可著肚皮裝,一頓飯松了幾回褲腰帶。他是啥好吃吃啥。

隊伍開進了禿寨,八個人一張桌,一點也不客氣,坐下來就吃。吃完了,都抹著油嘴說這寨子里的人對抗戰有認識。不然昨擺著酒席來慰勞去前線的抗日隊伍呢。老亮看著隊伍大吃大喝,他的心都碎了,那哪里是吃酒席,那是在吃他老亮的肉呀。老亮說吃吧吃吧。說著眼淚都快下來了。

后來的隊伍沒吃著酒席就喝湯,喝得一點湯油水都不剩下。沒有喝著湯的隊伍在老亮屋里翻箱倒柜的,老亮攔也攔不住。卻讓他們翻出二禿子和草。當兵的那個氣呀,沒翻著東西吃卻翻出大活人。他們看二禿子一身簇新的衣裳,肩上還挎著大紅綢帶,胸前別著大紅花,一看便知是個新郎。再看看草,當兵的都說恁好的一個女人卻讓一個禿子糟蹋,他們都憤憤不平,非要給二禿子帶到前線去。說著就給二禿子拿來一套黃衣裳讓他穿上。二禿子不穿,他們就用槍托子往二禿子身上亂砸。

老亮找到一個軍官說,老總呀,您老開通開通,說孩子們才拜過堂咋能跟你們去前線呢。那個軍官抹抹油嘴說我去和他們說說。可他見到二禿子和草時,也說這恁好的一個女人咋能讓一個禿子糟蹋呢。老亮說您咋也說話不算話呢,說您還屹過俺家的酒席呢。那軍官說那也不行。

草過來跟當兵的說她跟男人說句話行不。那當兵的都說那昨能不行。就放草進屋里。草才進屋里就聽二禿子一聲慘叫。我的手指頭。

幾個當兵的進屋見二禿子右手血淋淋的,一個手指頭掉在地上,還在那里不安份地一動一動的。

這下,二禿子沒有了食指,摳不成槍栓,拉去也沒用。幾個當兵的這才回過神來,都說草真是不識好人歹。

老亮家里住了一個小伙夫,嫩得很,還沒有槍高,說話卻文謅謅的。叫老亮大伯長大伯短,弄得老亮直摸禿頭,不好意思地答應。

二禿娘問小伙夫看你還是學生伢,怕是拉壯丁跑不急拉的吧。小伙夫說大娘您都講到哪里去了。他家住在省城他爹還是吃皇糧的呢,爹不讓他出來當兵,他就和幾個同學偷著跑出來加入李將軍的抗日隊伍去徐州打日本鬼子。他們的連長嫌他年紀輕,怕他扛不動槍,就打發他去當小伙夫,開始他還想不通,鬧著要去扛槍,連長說再鬧就讓他回家,他就不敢再鬧了。

二禿娘都聽糊涂了,說寨里人跑都跑不贏呢,哪還有想留在隊伍里趕都趕不回家的。說你小伙夫墨水真是喝多了。

小伙夫閑著沒事愛和草嘮家常。小伙夫說姐呀你不嫌棄二禿子嗎。嫌不嫌該咋著,還不是一樣過日子,都是自己認下的事。小伙夫說嫌棄他咋還能和他一塊過日子呢。那又能咋樣呢?小伙夫說離了吧。咋能說離就離呢?俺鄉下不興這個。小伙夫搖搖頭說你是個傻大姐。他嘆了口氣說他爹娘就他一棵獨苗,要是能有草這么個姐姐就好了。草說你不嫌姐傻了。小伙夫說傻大姐才知道疼小弟弟。小伙夫又說等隊伍打完仗回來拉草去城里住幾天,他家的房子大著呢。

草還給小伙夫趕做了一雙鞋,小伙夫捧在手里直抹眼淚。隊伍臨開走時,小伙夫送給老亮家一袋子洋面,雪白的袋子上還印著洋文,老亮喜歡得屁嘰的。

李將軍的隊伍一過就是七天七夜,就像

那年發黃水,鋪天蓋地的,一漫東北下去。隊伍過后,原來的官道卻變成一條坑。

隊伍過去了,禿寨里人點點人數,就少了柱一個人。禿寨的人都說柱真是讓老亮給吊在樹上嚇傻了。禿寨的人逃都逃不及呢,他卻找到那個大個子軍官說他要當兵打仗。那個大個子軍官很高興,滿以為這個俊小伙子上戰場是為了抗日救國。他問柱咋想起來去當兵打仗,不料柱卻說他想殺人。那個軍官開導他能說出豪言壯語,說你咋想殺人呢。柱還是說就是想殺人。那個軍官這才沒奈何地說上了戰場人有你殺的。

李將軍的隊伍還算正規,不拉丁,不搶糧,也不糟蹋婦女。就是吃了老亮家的酒席,禿寨的人卻白吃了隊伍的幾天洋面大餅,禿寨有幾個婦女還洗了臉上的鍋灰,幫著隊伍烙大餅。禿寨的人都夸李將軍的隊伍不賴。

二禿子說這隊伍不賴啥來,吃了他家的酒席,還害得他沒了一個手指頭。老亮說酒席誰吃都一樣,反正你和草的事情辦了。又說沒了一個手指頭又不誤咱推鹽。

老亮沒想到草就這么快就安份了。他睡著都笑醒,可他卻沒喜歡幾天。那天,老亮推鹽回來,心里暢快,伴著叮當叮當的洋錢聲,哥呀妹呀地唱,他正騷情地唱到興頭上。突然,從路邊的樹林里竄出來幾個人,用破布往老亮嘴里一塞,麻袋往他頭上一套,然后,兩個人向上一提麻袋口,老亮正好在里面翻了個大跟頭,一個人往肩上一扛,鉆進了樹林子。老亮一聲都沒吭出來,他被人扛了一里多路,才回過神來,這不是讓人家給綁票了嗎?

二禿子不聽爹唱,回過頭來,見爹的鹽車歪在路邊,起先還以為爹在樹林里屙屎呢,可左等右等不見爹出來,喊爹,卻不聽爹應聲,這才慌了手腳。

老亮給扔在屋角,在麻袋里窩了幾天,沒人管也沒人問。直到了第四天夜里,有人把老亮從麻袋里倒出來,不審不問,拉過來就揍。幾根細刺條子扭在一起,在老亮屁股上猛抽,打得肉腥子亂飛。老亮一個屁股給打得像狗掏的一樣。他撅著屁股任你打,吭都不吭一聲。老亮先前在李老滿隊伍里混過,通綁票的內情,這叫濾葉子。有些葉子不頂挨,挨急了亂說,家里多富多富。他們又要得死多,萬一給不了,那就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推。

幾個土匪打老亮累了一身汗,可老亮任你打,就是不出聲,倒是幾個土匪打急了,一個頭兒過來踢了老亮一腳說把這個雞巴禿子綁了拉出去栽毛。老亮后來才知道這個頭兒叫黑老七。

幾個土匪過來,把老亮拖到一棵樹下,給他綁在樹干上。一個土匪也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把生了銹的鎚子,在老亮眼前直晃。那土匪伸手在老亮的褲襠里薅了一把彎彎曲曲的黑毛,疼得老亮直齜牙。老亮這下尿了,說他給還不行嗎。

幾個土匪都出了口長氣。黑老七說看你個雞巴禿子也不是鐵打的,一千塊大洋,限期三天,三天不給撕票,

撕票就是殺人。土匪殺人殺得殘酷,先割耳朵挖眼睛剁腿剁胳膊,讓人活受罪。這叫殺雞給猴看。都不給錢,還綁誰的票。

老亮癱坐在地上,頭磕得山響,說老總呀您殺了我吧,就是我家里洗干弄凈也刨不出一千塊大洋呀。

土匪大都是要錢不要命,也不情愿撕票。老亮死纏活賴,最后,黑老七火了,說五百塊袁大頭,少一個子兒剁一個指頭。黑老七很是不耐煩,說這錢可是留著買槍炮用來打日本人的,老子讓你掏幾個錢,比吃屎還難。

老亮給家里捎過信去。二禿娘從墻根上扒出來窖下的三百塊袁大頭,又賣了田地和值錢的家什,總算湊夠了五百塊大洋。第三天,家里擺了一桌酒席,托人請來保票,這保票的人也硬實,有頭有臉,在黑白兩道上都能拿得起放得下。這才給老亮抬了回來。

老亮躺在床上,望著空蕩蕩的屋子,渾濁的老淚就下來了。老亮死了爹娘也沒落下一滴眼淚。自己辛辛苦苦,勤掙苦扒的家業就這樣窩窩囊囊沒了。他老亮咋著也咽不下這口氣。自己才六十出頭,還不算老,鹽車還能推上十年八年的,不愁推不出過去那殷實的日子。他下決心要砍下黑老七的人頭,想不到才過一個月,沒容他去砍,日本人卻砍下黑老七的腦袋。當時,老亮罵這狗日的小日本多事。

老亮在床上躺了沒幾天,傷還沒養好鹽車又推了起來,只是腰桿往下塌了半截,鹽車也沒以前推得順溜,出門時腰里不敢再揣洋錢了。

仗馬上就要打過來,站在寨墻上,遠遠地看見東北半邊天里,炮彈織成的火網,比正月十五放煙花還有看頭,還熱鬧。炮彈呼嘯著帶著哨音,轟轟隆隆地震得寨墻上的土直往下掉。禿寨有幾家存不住氣了,開始大車拉小車推地往南逃難去了。

老亮說打吧打吧,看誰能打過誰。老亮對李將軍的隊伍一直耿耿于懷。他的鹽車一天也沒放下。這邊的鹽一天一個價,鹽金貴得很,吃鹽和吃命一樣。兩瓢雞蛋才換一小酒盅鹽。那邊打仗,鹽路切斷了。鹽推不過來,鹽價一落千丈賣不出去。

老亮和二禿子的鹽車天天都在戰火縫里穿行。老亮的鹽車推得也有勁了。說這樣推下去,要不了半年,還愁推不回來那五百塊袁大頭?

二禿娘說錢哪能掙得完。老亮說過了這村就沒這個店了,眼下推一車鹽能賺十塊袁大頭。二禿娘攔也攔不住。老亮說路上越來越緊了,這回爹自個去。二禿子說路上兩個人有照應。他還是跟爹上了路。

日本人占領了蚌埠,在二郎橋的橋頭上設了卡子,白天夜里一日三換崗,過往的人都要搜身盤查,對這邊進行物質封鎖,特別是槍支彈藥,藥口糧食,還有食鹽,一點也過不來。

老亮推鹽推出了經驗。他們空車去時,就學著別人的樣子給自己的鹽車上插上膏藥旗,上面寫著,大日本帝國的順民。老亮遠遠地看見幾個日本憲兵端著刺刀對來往的人哇啦哇啦地叫。二禿子頭上的汗就下來了。老亮小聲地對二禿子說兒呀你腿彎子千萬不能打軟,一打軟命就沒了。日本人不喜歡膽小鬼。一個過路的青年人看見日本人明亮的刺刀嚇得癱坐在橋頭上,結果,一個日本憲兵過來一槍就給他挑了。

老亮爺倆來到橋頭前,放下鹽車,嗨——齊齊地給日本憲兵行了個軍禮。老亮知道日本憲兵很受用這個。可二禿子這個軍禮行得不地道,手舉得跟投降著不多,不倫不類的。一個日本憲兵上前給二禿子糾正過來,一個耳光扇得二禿子兩眼直冒金花,在原地轉了兩圈子,二禿子停下來,還沒忘記兩腳啪地一攏,嗨——又來一個立正。這回那個日本兵笑了,放他們過去。等他們過了橋,二禿子才覺得褲襠里尿濕一片。老亮說兒呀你還行,沒有迷場,爹真給你捏了把汗。二禿子說還沒爹行哩。

第四天晚上,他們來到天津衛的埠頭上。這里鹽便宜得很。一塊大洋一車鹽,任你隨便裝。老亮和二禿子爺倆喜歡得屁嘰哩,他裝了又裝。連他倆的棉襖兜里都裝上。

回來的路上,他們白天不敢走,鹽車扎在店里睡大覺,單等到夜里摸黑走。他們在車軸上纏上破布,鹽車推不出聲,可鹽車死重。等到離二郎橋還有幾里路時,他們下了官路,專撿小路走。二禿子和老亮都累得小襖汗淌,也不敢歇歇腳,怕天亮前過不了河。他們繞到離

橋二里多路的河灣里。

二月半頭,夜里風不大卻刮得很緊。河面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雞皮子凍。河水不深,剛漫過大腿根。

他們先把鹽袋從車上卸下來。老亮和二禿子脫了棉襖棉褲,光著身子把鹽車抬過河去。老亮還笑著說這才到老棵岔,可他沒扛兩趟鹽袋,就笑不出來了。

老亮這回才覺得自己真的老了,身上沒有一點火力,凍得直打頗,在水里站都站不住,幾次跌坐在水里,鹽袋還壓在肩膀上,自己站不起來,卻舍不得讓鹽弄濕。

火是烤不得的。二禿子見爹凍得不行,說爹你歇著我自己扛。老亮說你自己怕是要扛到天亮。二禿子說那俺倆抱在一起暖暖。月光下,兩個灰白的光身子緊緊地摟抱在一起,他們的兩個光身子扭動著,相互揉搓著,來使兩個凍僵的身子磨擦生熱。

遠處的落村,偶爾有一兩點燈光點著,而又悠然熄滅,使得這夜有幾分可怕的神秘,又有幾分溫柔。烈狗的撕咬聲更托出了這夜虛偽的平靜。一只烏鴉在他們頭頂上呱地一聲飛過,掠過一陣陰冷的寒風。

二禿子的那東西凍得縮成一團。老亮握在手里揉搓著,他哆嗦著說,從前呀,人的這東西很長,可它經常招惹是非,不斷地有人去閻王爺那里告狀,閻王爺也很生氣,就下令,要把世人的那東西剁去半截只留一庹,可傳令官卻沒有聽清楚,誤傳為只留一握。二禿子問爹以前那東西那么長,人咋走路哩。爹說兒呀你真笨,人不會給它纏在腰里。二禿子說還是爹行。

二禿子不抖了,他覺得他摟的不是爹而是草那白花花的身子。他頓覺渾身有一股力量在他身上跌來撞去的,漸漸地這股力量便凝結成一條火龍,火辣辣地向下游動,一直匯聚到老亮的手里。老亮覺得手中攥的那東西驟然膨大起來。二禿子喘著粗氣把爹摟得透不過氣來。老亮說兒呀你是咋了。二禿子卻說不咋。他丟開爹,像發了情的公牛,在河里一趟一趟地往這邊扛鹽袋。老亮說還是年輕人的火氣大。

東方泛起一縷魚肚的白,空曠蒼黃的天底下零亂地散落著村莊,彎彎曲曲的瘦河,像灰白的小路一樣纏繞著落村,一直鋪到天邊。

等他們裝好鹽車,天已放亮,能隱隱約約地看到橋頭上日本憲兵端著槍在橋頭上走動。就是在這個時候,橋頭上的槍響了。

老亮和二禿子爺倆推起鹽車一漫正南下去了。槍打得他們腳跟后面地上直冒煙,眼看著日本憲兵的槍就夠不著他們,也合該二禿子倒霉。這是,二禿子的鹽車上掉下半袋鹽,他放下鹽車回頭彎腰去拾那半袋鹽,手剛抓到,隨著一聲槍響,二禿子卻一頭栽倒在地上,再也沒能爬起來。二禿子又抬頭看了一回爹,就一伸腿死了,手里還抓著那半袋鹽。

老亮的鹽車推得箭打的一樣快,兩個耳朵呼呼地生風,一口氣跑了四五里路,聽不到后面的槍響,這才放下鹽車,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老亮頓覺得小腿熱辣辣地疼,低頭一看,見小腿肚子上讓槍子兒穿個洞,正咕咕地向外冒著鮮血。老亮從身上撕了塊布扎住,又想起二禿子還在后面,想回頭去找,卻怎么也站不起來了。

老亮被一個起早拾糞的老頭救了。老頭再回頭去找二禿子,一直找到河坎上,才見到一片污血跡上面殘留著幾塊骨頭渣兒,旁邊還有幾泡狗糞。二禿子的鹽車也被日本人的馬刀削成幾截。老頭沒有辦法,只有撿了地上的骨頭渣兒兜了回來。

老亮見了,把二禿子的骨頭渣兒抱在懷里,當時,哭背過氣去。

燃燒了一天的太陽終于變得溫柔起來。絳紅色的云彩就像冬天里的金魚,在灰紅的天空中凝滯不動。

老亮的鹽車的車頭上扎著黑紗,原來插膏藥旗的地方換插了二禿子的靈幡。那是引二禿子回家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風,二禿子的靈幡安詳地垂落下來。二禿子就躺在靈幡下面的小鹽袋子里面。

老亮艱難地往前推著鹽車,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長,就像一只折了翅膀的老鷹,撲棱著翅膀,掙扎著卻總也不能起飛。吱吱嘎嘎的鹽車聲響就像鋪在老亮腳下的小路一樣綿長,柔韌。

老亮的身子垮了下來,才幾天人都瘦得走了形,他老亮紅紅火火一輩子,到老了,卻又栽了。一輩子苦苦推下的家業硬是讓黑老七給綁去了,但他老亮沒有灰心,他下決心推個十年八年,不愁推不回來,只要是他老亮想干的事沒有干不成的。如今,萬萬沒有想到把兒子弄丟了,沒有兒子誰來續他家的香火。

老亮對自己說他家的香火不能這樣斷了。還有一線希望在牽著老亮,不然他老亮真的要倒下,再也爬不起來了。他要抓住它,死也不能放手。

太陽沉沉西墜。前面的寨子像一葉孤舟在蒼莽的大海里漂蕩,老亮腿下灰白色的小路又恰似那葉孤舟上的攬繩一樣遠遠牽著老亮的鹽車。

老亮爹一輩子丟三落四的,可他在臨死前卻沒有忘記告訴老亮,禿寨是咱家祖上開辟的,小亮呀,爹這輩子算是完了,就留下你這條根,你要發起來,不光有錢,還得有人才行,這是祖上留下來的話。

可他老亮如今不但沒有發起來,而且連根也讓他弄斷了,他老亮家的根不能斷,他要把這條根連上,不能讓他家從禿寨抹去,禿寨壓根就是他家的,不然咋能叫禿寨呢。

禿寨的上空炊煙裊裊升起來,然后,慢慢地變細變軟,又漸漸降低。

有孩子站到寨墻上,兩手卷成喇叭狀套在嘴上吆喊。

俺爹來——吃飯喲——

唉——

一時間,寨子里喧鬧起來,雞上塒,馬入欄,牛羊亂叫。不久,寨子里終于平靜下來。

寨墻上孩子們的吆喊聲扎得老亮的心生疼。二禿子小時候,老亮晚上推鹽回來,都遠遠看見二禿像個扒頭小燕在寨墻上望著官路的盡頭。二禿子見爹回來,老遠就喊爹——喊得老亮心里熱乎乎的,老亮問二禿子,兒呀,你咋知道是爹呢?二禿子說爹的頭亮鹽車聲推得也響亮。老亮罵二禿子說日你娘個腳你還真沒錯種,比爹還精。二禿子讓爹坐上他來推,爹不讓。說你還小,等你長大了,鹽車有你推的。二禿子說他都十一歲了,還小?又說他能推,不信他推給爹看。老亮就把鹽車給他,二禿子還真能推,掉著兩個屁股蛋子吱吱扭扭,鹽車推得也還算順溜。二禿子才七八歲時,見爹的鹽車一有空閑就學著推,還惹爹罵狗日的二禿子你可別讓鹽車歇麻了腿。

有幾回,老亮推鹽回來晚了,不見二禿子從寨墻上下來,老亮的心里就咯噔一下,爬上寨墻卻看見二禿子的身子蜷曲著像小狗一樣睡著了。

老亮不由自主地說二禿子,兒呀,咱回家吧。可二禿子如今躺在鹽車上的小鹽袋里,一聲也不響。老亮說兒呀爹和你說話哩,你咋不理爹呢。老亮說著老淚就下來了,他擦也擦不動。老亮干脆抱著小鹽袋把頭埋在褲襠里嗚嗚地大哭起來。哭罷,老亮抹掉眼淚,抬頭看了一回前面的禿寨,說老了,不然這眼淚咋這么不中用呢。老亮這才推著鹽車回了寨子。

二禿娘坐在門東旁就著針線簸箕做針線,草坐在門西旁給二禿子納鞋底。草說娘呀,這幾天她的左眼老是跳呢。二禿娘說左眼跳福右眼跳禍,怕是有啥喜事要臨門吧。二禿

娘話音還沒落,老亮推著鹽車進了院子里。娘倆立時傻了,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兩個女人都撲到鹽車上哭了起來。

老亮蹲下來一聲不響地叭嗒叭嗒抽旱煙,任她娘倆個哭。草哭了一回,過來問老亮。爹,這是咋了。老亮說爹不咋。不咋,二禿子呢?

老亮把煙窩磕在鞋幫上,紅紅的一團煙火嗤嗤的剎時變成一撮灰燼,一股青煙在煙灰上面畫了個鉤就消失了。老亮站起來,把煙袋別在腰里說沒了。

二禿娘哭得鼻涕一把淚兩行,聽老亮這么說,撲過來去撕老亮。你還我的兒子一老亮一耳光扇過去,打得二禿娘倒退幾步,跌坐在地上。快給二禿子準備壽衣。老亮說著背著手,丟下她娘倆出去了。

二禿娘癱坐在地上,兩手捏著腳脖子哭開了。老天爺呀——我的老天爺呀,您咋不睜眼呀——

老亮沒有給二禿子搭靈棚,也沒有請喇叭,就給二禿子送上了黃泉路。老亮也沒虧了二禿子。二禿子雖然只剩下一把骨頭渣兒,老亮還是給他置了口棺材。棺材不大,四個人抬著,輕飄飄的。

草剪了個紙人放在棺材里,做了二禿子的人形。紙人剪得和二禿子長得一模一樣,只是紙人的頭一點也不禿,黑黑的頭發,長得特別旺。

二禿娘嫌老亮給二禿子買的棺材小,說咱家的天都塌了,還省啥哩。老亮說天塌不下來,為活著的人不為死人,坷垃不打臉就行了。二禿娘出來要送兒上路。老亮攔著不讓。沒有白發人送黑發人去黃泉的理。

這仍是一個上好的天氣,沒風也沒云,有的只是太陽。

草一身孝衣,白孝巾一直拖到地上。她只是默默地跟著棺材走,她沒有大聲地嚎啕,她只覺得心里空落落的。草不熱二禿子,不管熱不熱,總歸是自己男人,孬好都是自己認下的。總算有了依靠,可現在人又沒了。她不住地問自己。我的命咋恁苦呢?

二禿子貼著他爺的墳埋下,當一后抔新翻的黃土堆成二禿的墳時,掘墓的人都退去,偌大的墳地里只剩下草一個人,她跪在二禿子的墳前,一沓一沓地燒著紙錢,火苗把紙錢灰托得老高,然后,紙錢灰又紛紛揚揚地飄落在墳頭上。草對自己說該哭幾聲了。可她還是哭不出來。

一個長長的身影將草罩住,她抬頭見爹站在她的前面。草站起來怯怯地喊了聲爹。老亮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他過來跪在二禿子的墳前。草又叫了聲爹,說爹你咋給兒子下跪呀。爹不搭理草的話,說草呀你也跪下,爹有話要當著二禿子的面和你說。草就貼著爹跪在二禿子的墳前。

老亮說兒呀你別怪爹,你沒給咱老李家留下人秧,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咱家就這樣斷了香火。老亮又叫了聲草,說寨里有你看下的男人你就直管去找,爹不怪你,這事不能拖,就這幾天地里。草叫了聲爹,說這事做不得。老亮站起來撥拉撥拉腿上土說他講做得就做得。老亮說著拖著長長的身影向禿寨走去。

草撲到二禿子的墳上大哭起來,她把臉埋在新翻的泥土上,一直哭到精疲力竭。古堡似的禿寨在灰白的地平線上像個巨大墳冢的黑色的剪影,草踉踉蹌蹌地一步一步跨進去。

誰也沒有想到李將軍的隊伍才開過去十幾天,又沿著原來踏出的坑敗了回來。那些當兵的大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拄著木棍,三三兩兩互相摻扶著,衣裳燒得破破爛爛,身上粘著污血。身上頭上纏著繃帶。繃帶被血滲得鮮紅。有的走著走著就倒下了,再也站不起來。

禿寨的人站在寨墻上看得鼻子酸酸的,誰也沒有有計較李將軍的隊伍替他們吃了老亮家的酒席,都回家烙大餅,煮雞蛋,也有燉雞湯的端到寨門口的官道上給隊伍吃。

二禿娘也煮了雞蛋,要端到官道上給隊伍吃,硬是讓老亮給擋了回去。老亮說還吃雞蛋哩,吃個雞巴,連個小日本都打不過。

這幾天,草天天拿著針線去寨門口磨蹭上幾時辰,她時不時地抬頭看著官路的盡頭。她多么希望她一抬頭柱就站在她的眼前,哪怕他是折了胳膊少了腿,只剩下一截光身子,她都不嫌他。草的心里有柱,她也早把她的心給了柱。原來埋在她心底對柱的愛的火焰又燃燒起來,草的心里又鮮活起來。他要等柱回來。只要柱要她,她會把自己毫無保留捧給他。可柱到底沒有回來,連一點音信也沒有,她的心又死了。

那天,柱換一身新黃軍裝,腰里扎著大皮帶,神氣得像個官人,還惹老亮笑話他說這驢目的這回去出息去了。二禿娘說出息啥來,不知可能活著回來呢。

草當時就站在寨墻上,遠遠地看見柱像一粒砂子掉進那黃色的河流里,卻再也找不著。她呆望著眼前這涌動的黃色河流向天邊流淌。她的眼睛模糊了,那涌動的隊伍也模糊了。草說還是走了好。可柱的背一直在她眼前晃,柱后背上的刺刀一閃一閃的,常常給草的眼淚晃出來。

那小伙夫怕是回不來了。草聽了,回頭見娘站在她的背后,趕忙抹掉眼淚。草也說能回來怕是不容易了。二禿娘的眼淚也給引了出來,說那小伙夫還是個小孩子呢。李將軍敗下來的隊伍都過去幾天了,只是不見那個小伙夫回來,二禿娘又朝官路盡頭望了一回對草說回家吧,人活著不容易。

這天夜里,二禿娘聽見院里有動靜。嚇得不行,說怕不是二禿子回來了吧。二禿娘說兒呀夜別嚇唬娘,娘知道你死得屈。老亮聽見外面有動靜,他起來點燈,隔著門縫見門檻外面黑乎乎的縮著一個人。老亮開了門,見是小伙夫,這才松了一口氣,說你這小伙夫哪不好睡咋睡在俺家的門檻上。小伙夫還是躺著沒動,老亮說怕是死了。二禿娘過來用手在他的鼻子上試試說還有口氣。二禿娘喊老亮過來幫忙,可老亮坐著沒動。二禿娘說人家小伙夫還給咱一袋子洋面呢。草過來給小伙夫抱在自己的床上。

草用湯勺給小伙夫嘴里潤茶水。有兩頓飯的功夫他總算醒了過來。他想掙扎著坐起來,草說躺著別動,姐喂你。小伙夫眼淚汪汪地喊姐。這時,老亮渾濁的眼睛突然放亮了,說了一句誰也摸不著頭腦的話:成了。

小伙夫高燒不退,燒得昏昏沉沉。他的腿腫得像樹轱轆子一樣,漲得連褲子都脫不下來,最后,二禿娘沒辦法,硬是用剪刀給他的褲筒沖開。小伙夫大腿根子的傷口已經開始潰爛化濃,用手指一按,里面的濃血直往外冒,腿腫得明稀溜的,一按一個坑。

二禿娘急得團團轉,說小伙夫這樣拖下去怕是活不了。草對老亮說爹呀咱還是給他請先生治治吧。老亮說請啥哩先生呀,說草呀你去給爹燒鍋鹽水來。

草去燒水,老亮從屋里翻出一把破鐮刀頭子,拿到井臺上的石條上磨得雪亮,又放在火上燒得通紅。

二禿娘看了,擔心地問老亮,他爹,你能行嗎?咋不行。老亮說著,又緊緊褲腰帶,袖子也往上綰得老高。

老亮摘下自家的門板,給小伙夫綁在上面,用鹽水把小伙夫的傷口洗干凈。老亮還真行,他硬著手脖用鐮刀把小伙夫的傷口腐爛的肉一塊一塊地剜去,里面的骨頭讓老亮給剮得白生生的。

燒得紅通通的鐮刀遇著肉,嗤嗤地往外翻著油花。小伙夫疼得汗珠子直滾,二禿娘給他擦汗都擦不動。開始,人還不住地叫,可后

來就叫不出聲來了。小伙夫攥著草的手,他的手指頭都陷到草的肉里,草疼了一頭汗,卻沒抽手,一直讓他攥著。

小伙夫的傷還真讓老亮給他剜好了,又有草和二禿娘小心地伺候著,才幾天,小伙夫就能扶著東西下地了。

老亮蹲在自家院墻外的墻根上曬太陽,暖融融的太陽光扎得他渾身舒坦。他兩眼瞇成一條縫,灰暗的面頰上是一圈亂扎扎的胡子,像個大喇叭套在他那干癟的嘴上。

老亮把旱煙袋掏出來,在煙荷包里摳了一撮煙絲,按在煙窩里,他抬頭看了一回太陽,回頭沖院里喊,草呀,火——。

草從院里出來。手里拿著火鐮子和火石,還有一根麻秸桿交給老亮。草要轉身回院里時,老亮卻叫了一聲草。草就給站住,轉過身來,叫了聲爹。可老亮卻不理會草站在那里,也不抬頭看草,他只是不緊不慢地專心用火鐮子敲著火石,敲出來的火星落在火紙媒子上。老亮用嘴給火紙媒子吹著,又給麻秸桿引著火。麻秸桿在青灰里悶過,不截火。老亮這才叫了聲草,他仍沒抬頭。草呀,咋樣了?草說不咋樣。

草不敢抬頭看爹,只是低著頭,兩手不停地擺弄著小襖大襟上的最后一道扣子。她也知道爹并不一定在看她,可她總覺得爹的眼光箍得她透不過氣來。

老亮一窩接一窩地咂煙,又一窩接一窩地把煙灰磕在鞋幫上。老亮嗤嗤地咂得很響亮。他一口咂下去,他的兩個腮幫塌成兩個坑。接著隨著兩個腮幫鼓起來,兩股青煙從他鼻孔里噴出來。老亮整一個人都籠罩在煙霧里。

老亮咳了一聲說屋里的那個小伙夫咋樣呢。草萬萬沒有想到爹在打小伙夫的主意,趕忙擺著手后退說這咋行呢,老亮說咋不行呢?草說人家小伙夫還是小孩子哩。不小了,當年我和你娘結婚時也是十五歲。草說咱咋能坑人家小孩子呢。老亮拉長了臉說,你說咱咋是坑人家小孩子呢?

老亮心里一本清帳,憑草的人模樣,禿寨的男人能配得上的不多,寨里的男人都饞她饞得流口水。可靠得住的就不多了,一個寨子,日子過得比樹葉還稠,出來進去,免不了磕磕碰碰的,要是做罷事情走漏了風聲,還不是他老亮瞎忙活,落得個偷雞不成蝕把米,還是外人好,完事了,一腳把他踢了,讓他滾蛋,小伙夫嫩是嫩了點,可是好糊弄。

老亮陰沉著臉,說爹替你看上了小伙夫,他人長得不孬,又喝一肚子墨水,爹啥時看錯過人。老亮頓了一下,猛地抬起頭,兩眼盯著草說就他了。草低下頭怯怯地說他一直把她當成姐姐。你開不了口是不?爹去給你和他說了。草被老亮逼得連退腳的空也沒有了,她想想說還是她自己來吧。草說著就去了屋里。老亮看著草進屋咽了口唾沫,想說爹老了,要是擱在幾年前,這樣的好事咋著也到不了外人。

小伙夫睡得正香。他薄薄的嘴唇上抹著稀疏淡軟的胡子,幼嫩的臉上還沒有脫去汗毛,就像嫩倭瓜上的一層自醭。他的睡相很不雅,時不時地咂著嘴巴,像是很有滋味地品咂東西。

草過來坐在床沿上,她覺得心虛,不敢拿正眼看小伙夫,她老是走神。草不住地問自己這是咋了。接著她又對自己說不咋。不咋心里慌啥哩。

這時,小伙夫凄促地囈語,我的槍,我的槍呢?他兩手在床上摸索,當他抓住草的手,握在手里,他臉上露出了笑容,笑得很甜,也很幼稚。他念著槍,接著,又睡著了。

李將軍的隊伍開到徐州沒幾天,壕溝才挖了一半,就和日本人的飛機大炮接上火了,仗打得很苦,人死得成堆,壕溝讓死人填平,讓炮彈炸成坑,坑又讓死人填平。小伙夫的那個連隊和小日本對壘到第六天夜里,就剩下連長十幾個人了,炊事班的士兵把鐵鍋一摔也上了陣地了。

小伙夫剛上場,槍使得不順手,等他槍使得順手了,卻突然覺得大腿根子一熱,低頭見褲襠里讓子彈穿了個洞。小伙夫說壞了,說他的小雞雞怕是給小日本打飛了。退下褲子卻見他的小雞雞還安份地蹲在褲襠里面睡著了,只是,大腿根子上穿個洞,鮮血正汩汩地往外冒。小伙夫舒了口氣。連長過來看了,笑了,他拍著小伙夫的頭說你小子真運氣,說就差那么一線繩了。他從身上撕下一塊布給小伙夫傷口扎住,叫人給小伙夫抬下去,小伙夫掙扎著不讓,說他還能坐著打槍,下去是孬種。連長說他知道小伙夫不孬種,孬種上不了火線。連長說著眼淚就下來了,他說咱得給咱們的抗日隊伍留個人秧。

小伙夫在戰地醫院住了兩天,那天夜里正睡著覺,上面下了令要傷員撤退,說是戰地醫院給小日本包圍了,開始還有隊伍護著傷員突圍,可后來隊伍被小日本打散了。小伙夫好在腿上的傷不重,拄著棍子跑了一夜,總算沖了出來。

小伙夫隨著敗下來的隊伍從原路回來了,走了沒兩天,腿上的傷口發了炎,大腿腫得像吹得一樣,發起高燒來,他連天加夜地趕路,卻越走越慢,落了下來。等到離禿寨還有三四里路,卻再也走不動了。小伙夫就慢慢地爬著走,爬得兩手血肉模糊,硬是爬到老亮家的院門口,人就昏了過去。

草見小伙夫醒了,問他說你剛才做啥夢來。小伙夫揉揉眼睛,不好意思地說他又去戰場了,可他的槍讓他弄丟了。草說你小伙夫能出來就不容易了,咋能還戀著打仗呀。小伙夫說不打仗咋能趕走日本鬼子。草說你不去仗就不打了。草又說姐不跟你爭,姐還得給你喂藥哩。小伙夫說他自己能喝了。草不讓,就一湯勺一湯勺地喂。

草的辮梢掉在小伙夫的面頰上,弄得他臉上癢癢的。草熟透的身子在小襖大襟里裝得滿滿的,緊貼著小伙夫,圓圓的領口上面露出白嫩嫩的脖子,散發著甜甜的奶味,她先把藥舀出來,用嘴吮了,再送到小伙夫的嘴里。

小伙夫的身上燥熱起來。氣喘得也粗了。草喂完藥將要起身時,小伙夫叫了聲姐就握住草的手,草掙了掙,掙不脫也就讓他握著。兩個人都不說話,直握得草的身子像風中樹葉一樣瑟瑟地發抖,一種女人羞澀的幸福的暖流滋潤著她。草把小伙夫擁在懷里,小伙夫受到了鼓舞,他的兩手不停地在她懷里尋找著什么,像一個饑渴的嬰兒一樣。最后,他的兩手停在草的兩個奶子上,他兩個手輪換地撫摸著。草的兩個奶子豐滿得就像兩個暄騰騰的蒸饃。小伙夫咽了口口水說他真想吃了它。草說你想吃嗎。說著就把小襖的大襟解開,兩個肥碩的奶子就像一對白鴿子一樣撲棱棱地飛了出來。

小伙夫附在上面如饑似渴地吮咂著草的那對白鴿子,咂得很響。草緊緊摟著小伙夫的脖子,摟得他都喘不過氣來。小伙夫說姐呀,咂疼了你吧。草說不疼,咂吧咂吧。小伙夫卻不敢再咂了,他怕咂疼了草。

草說你要了我吧。小伙夫說人咋要人呢。他小心翼翼地把草的衣襟掩上,生怕草的那對自鴿子飛了。他說姐呀,等他傷好了,就把姐接到城里,天天咂姐的白鴿子。草沒有理會他,她一聲不響地扣好扣子,悄然地走出了屋子。

草來到院外的太陽地里,她抬頭看了一回太陽,太陽光打眼。草低頭見爹還在那墻根上曬太陽,就過去叫了聲爹。老亮欠了欠身子說事情辦成了。草說他只會咂人。老亮說會咂人也就不錯了,他還是雛兒,你得引著來。

李將軍的隊伍才敗下來,日本人就腳跟腳地打過來。八里鎮上一下子就住滿了日本憲兵隊,在鎮上端著明晃晃的刺刀。嗚哩哇啦地挨家挨戶地翻東西,滿街找花姑娘。

八里鎮也一下子冒出了許多抗聯隊伍,他們天天圍著鎮子走馬燈似地轉,槍聲像鞭炮一樣稀稀落落地沒斷過頭。這些抗聯隊伍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害得小日本的洋槍洋炮沒地方使,夜里,不斷地有抗聯的隊伍來摸營,不斷地有日本憲兵隊的人頭被割下來,掛到鎮子南門口外面的那棵大槐樹上。不過也時常有日本人割下抗聯隊伍的人頭,懸掛在這棵大槐樹上示眾。那天,這棵大槐樹上一夜之間結出幾十顆人頭。黑老七的抗聯隊伍被日本憲兵隊圍在石頭寨。打了一天一夜,最后,日本憲兵隊破了寨子,割去了四十八顆人頭。黑老七的人頭掛在樹梢的最上面,眼睛瞪得老大,連烏鴉都不敢啄。來看的人很多。老亮站在樹底下,說黑老七你狗日哩還欠他五百塊袁大頭呢,這輩子不跟你要了。

禿寨也來了一支抗聯隊伍。隊伍不大,有一百多號人,人沒有旗幟,衣裳穿得長短不整齊,槍背得也長短不齊整,還有背大刀和鳥銃的。

禿寨的人鬧不清楚是誰的隊伍,都出來看,卻看見柱跟在隊伍的后面吆五喝六的。他坐在高頭大馬上,油亮的日本馬靴穿到腿彎,羊皮大襖扎著大皮帶,卻扎出一身的匪氣,眉宇間新添了塊疤痕,卻也添了一股殺氣。他的兩個大胯上別著兩把盒炮。禿寨的人都嚇得腿根子直打顫,說怕不是當年的李老滿又回來了。

柱在李將軍的隊伍里真是如魚得水,上得陣來,不怯陣,不僅槍使得順手,殺人殺得也順溜。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在禿寨雞都沒殺過,到了陣上殺人都和切青菜一樣順手。怨不得他是李老滿的兒子。不然咋一點也不怯陣呢。可正當他殺人殺到興頭上,李將軍的隊伍卻敗了下來,兵敗如山倒,誰也抗不住。柱原本想在隊伍里混個人樣,出息一番,再風風光光回禿寨去。可這樣一個殘兵敗將回去算啥哩。于是,他一跺腳又去參加王勝昌領導的皖北抗聯。沒想到在抗聯隊伍里比在李將軍的大部隊里還好混,官也容易當。那天夜里,抗聯隊伍去摸小日本的營,柱一下子背了六個小日本的腦袋回來,換了個抗聯支隊的隊長當。當時,柱還擔心著他不會當小隊長,說他只會摸營不會當隊長。王勝昌司令拍著柱的肩膀說咋能不會當呢,說你能摸日本人的人頭就能當好小隊長,你當當就會當了。柱當小隊長當得也順暢,他天天晚上領隊伍去摸小日本的腦袋。

日本人打到八里鎮,柱找到王司令說八里鎮是他的家鄉,那里他熟,要回到八里鎮去摸小日本的人頭。王司令緊握著他的手激動地說那太好了,說他正愁著找不到人去呢,只是你們離開了大隊人馬沒有了照應,千萬不能讓小日本摸到你們的行蹤,夜里更不能把隊伍拉到村寨里住宿。王司令最后說你記下了。柱說他記下了。

柱領著一個支隊回來了,卻把王司令的 話忘在一邊。他要先回禿寨辦完自己的事情,再去八里鎮摸小日本的人頭。

二禿娘風風火火地跑回家說他爹他爹壞了,柱回來了。他回來能咋?二禿娘說人家出息了。老亮說他出息啥來。二禿娘說比爹還風光呢,還領著隊伍哩。老亮抬頭見草站在他的旁邊,說他回來的好,他回來的咋恁是時候呢。二禿娘說好啥來,冤家都上門了還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幾個抗聯進了老亮的院子里,說話匪里匪氣的,硬是要老亮把堂屋騰出來給他們住。老亮說上次過李將軍的隊伍時人家都睡在磨房里。一個抗聯說咋,說老子打小日本你們倒要老子睡在磨道里。二禿娘趕忙過來說不咋不咋。倒是小伙夫拐著腿過來問他們是誰的隊伍。誰的隊伍你管得著嗎?那個抗聯一拍別在腰里的盒子炮說再啰嗦老子就崩了你。小伙夫一點也不怯場說他又不是墻頭一震就倒,有勁沖日本人使去。那個抗聯嘩啦一聲拔出盒子炮說你還沒生蛋殼就學會貧嘴,看老子不一槍崩了你。他說著就給子彈推上了膛。草上來給小伙攔在身后,說俺把堂屋騰出來還不行嗎。

不用騰了。大家聽了,回頭見是柱一步門里一步門外,都趕忙閃開。柱大搖大擺地進來。他擺擺手讓幾個抗聯都睡到磨道里去。抗聯都站著不動,喊隊長。柱把臉一沉說咋。抗聯這才說不咋不咋。一個個去了磨房。

草看著柱,看著看著眼淚就下來了。柱過來啥話也沒說,就擁著草往外走。草也任他擁。小伙夫喊了聲姐,草住了一下腳,還是跟著柱往外走了。

柱擁著草走到寨外面。草抹掉眼淚說柱哥呀,這兩個多月你都是咋過來的呀。柱說還不是槍刀上滾過來的。草說都是為了她,真苦了你了,回來就好了。柱說他還得走。他說草呀跟他一起走吧。草說她走不了。咋走不了?草說他是二禿子的人了。二禿子死了。那也是他家的人。

草說柱哥呀,咱倆再過一回花花家吧。柱說咱都是大人了你咋又想起來過花花家呢。草說打住走了以后她老是夢見他倆過花花家,可沒有一回過到底的夢就醒了。她說今個咱倆非過到底。

他們又像小孩子時候那樣撮土為爐,插草為香,天當房,地當床,拜天地,入洞房。草輕輕地唱:

穿紅襖,坐花轎。

吹吹打打來到家。

草唱著唱著就唱不下去了,她哽咽著說柱哥呀你要了我吧。柱說我早就想要你了。

柱脫下自己的羊皮大襖鋪在地上,他把草抱起來放在上面,手忙腳亂地費了好半天才給草的衣裳脫下來。

草光潔的身子沐浴在月光里,像水里的美人魚一樣安靜地躺在那里。她閉著眼睛,睫毛很長,上面掛著瑩瑩的淚珠,從眼角上往下滾動。那兩條優美的弧線平和地托起她那兩個雪白的奶子,隨著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她一條白玉一樣的腿半弓著,大腿的深處黑絨絨的一片。

多少個夢里,柱都壓到這白棉花一樣的身子上。柱跪下來,親了親草白嫩的脖子,吮咂了她紅棗一樣的乳頭。他哭了,眼淚嘩嘩地往下淌。幾年來,他都沒有哭過了,他原以為這一輩子不會再哭了,沒想到就這么容易地又哭了。草說柱哥呀你咋哭了。柱說他喜歡呀。

柱伏在草的身上,可他做不成事。草說這事慌不得,你由著來。柱說他由著來。可他還是做不成。

柱兒——一個空遠的聲音像是從墓穴里傳來。柱驚恐地抬起頭來,見娘和爹都站在他的面前。娘痛苦地搖搖頭說柱兒呀你不要再做了,這事做不得。柱叫了聲娘。

草困惑地望著柱,說你咋不做了。柱說他娘不讓他做了。你娘在哪里?柱說她和爹就站在咱倆的面前。

娘說你們穿上衣裳娘送你倆回去。柱就不由自主穿上衣裳,又過來幫著草也穿上衣裳,跟在爹娘的身后往寨子里走去。

他們快到寨門口時,爹和娘都住了腳。娘說柱兒呀娘有話跟你說。可沒容她把到口的話說出來,從寨里竄出來幾條惡狗撲過來,沖他們叫起來。柱轉眼就不見了爹娘。柱叫娘,也不聽應聲。回頭見老亮站在寨門里面。柱惡狠狠地說雞巴禿子看老子不整治你。

老亮說草呀,咱回家吧。草就跟在爹的后

面。老亮問草。事辦成了?沒辦成。老亮說爹就知道辦不成。老亮和草都不再言聲。

草回到家里,見小伙夫還在燈下抹眼淚。草說你是咋了。小伙夫抽泣著說那人咂了你吧。草替他擦擦眼淚說睡吧睡吧,都啥時候了。

老亮家的磨房里沒有插腳,磨道里和磨盤上睡了兩圈人。老亮家的那頭小叫驢原先夜里都拴在磨道里,現在睡滿了抗聯的隊伍,就沒地方拴了。二禿娘見院里擺放著抗聯隊伍的大炮,她就隨手把驢拴在上面。第二天,天還沒亮,那頭小叫驢就在院時打著滾叫,沒多會功夫,就四蹄朝天地死了。驢肚子脹得嘭嘭地響,再看看拴驢的大炮筒子不見了,只剩下個炮座。老亮扒在上面嗅嗅,香噴噴的,原來這是豆面做的大炮。老亮這才明白,那半截大炮筒都裝在了驢肚里。老亮說抗聯的大炮給他家的驢撐死了,要抗聯隊伍賠他家的驢。抗聯說還賠你的驢呢,是你的驢吃了俺們的大炮還是俺們的大炮走了火打死了你的驢。老亮說內外都是你們的理了。柱背著手過來說咋,還能是你的理,沒有豆面大炮拿啥來嚇唬日本人。柱把手一揮說把這狗日的禿子捆了。老亮說捆吧捆吧。二禿娘過來攔著說俺給你鑄個豆面大炮還不行嗎。柱說那也不行,咋著也得給他吊在寨門口的那棵彎腰柳樹上。幾個抗聯過來把老亮按倒在地上,反手給他綁起來。推到寨南門口的大樹下,吊在上面。

柱從寨子里找來一個扒鏟子,在老亮面前晃了晃說,老亮,你看看這可是你原來用的扒鏟子。老亮睜眼看看說柱你小子真會找,還是原來的那個掉角子扒鏟子。老亮又閉了眼睛說砍吧砍吧。

柱說砍沒砍,草跑過來攔住了柱。草跪在柱的前面說你饒了爹吧,她不住地給柱磕頭。柱要扶草起來。草說柱不放了爹她就不起來。柱說誰讓你來給他講情的。草說沒人叫她來給爹講情,是她自己來的,誰叫他是她爹呢。柱看了老亮一回說。算你個雞巴禿子命大。

老亮被放下來,他活動活動手脖子,說咱倆咋老唱這場戲呢。他說著背著手回寨子去。柱沖著老亮的背影說這回吊在樹上的是你禿子。

這是一個祥和的夜晚。月亮端坐在大地的盡頭,慈祥地守護著夜和平地睡去。

老桿出門剃頭回來,見有隊伍架著洋槍洋炮從四面往禿寨攏了過來。老桿說怕是小日本來封寨的吧。他就一猛勁子往寨里跑,眼看著就要一頭扎進寨里,卻讓日本人一槍給打死在寨門口。老桿的剃頭筐滾得老遠,東西撒了一地。

抗聯的隊伍才吃罷飯,說睡還沒睡,聽到槍響,都跑出來問是誰的槍走了火。大家都說自己的槍沒走火。老亮回屋里找了一遍沒見著草,出來說怕是你們的隊長槍走了火。一個抗聯說他看見隊長和草才鉆進樹林子,他的槍哪能走了火。

柱和草慌慌張張從樹林子跑出來說他的槍沒走火。說槍是寨外面放的。大家都趕忙往寨墻上爬。在月光下,見小日本的隊伍已經給禿寨圍住,正像黑豬一樣向寨子拱過來。大家都喊隊長。柱說還愣著干嗎,打吧。大家都摸摸腰里說忘了帶槍了。柱摸摸腰里也忘了帶槍了。又都忙著回去找槍。

禿寨一下開了鍋似的,又是雞飛狗跳墻,小孩都往大人的褲襠里鉆。年輕的媳婦和姑娘又開始往臉上抹鍋灰。禿寨的男子們也都跟著抗聯上了寨墻。

日本憲兵隊圍住寨子,也不喊話,就用排子炮往寨里轟。日本人的排子炮比李老滿的土炮厲害多了,才幾炮就給寨門轟塌了,寨墻也給轟倒了幾截。有幾家的房頂子也被掀上了天,寨里一片火光。禿寨的男人們看了,也都存不住氣,扔了手中的大刀,鐵锨什么的,各人都往自己家里跑。

寨里的大人小孩啼哭亂叫,都爭著從炸開的寨墻缺口往外涌。可日本人的機槍架在缺口外邊,往里掃射。人像秫秸個子一樣往下倒。就這也沒擋住寨里面的人踩著死人往外逃,死人越堆越高,硬是把缺口堵死。

眼看著這個缺口沖不出去,大家又掉過頭從另一個缺口往外逃,可哪個缺口都有日本人的機槍堵著。整個寨子的人像蕩魚秧子一樣來回地蕩。人人都像是掐了頭的蒼蠅亂撞,眼睜睜地看著逃不出去。于是又扯著老婆孩子跑回家里躲起來。

仗打到二半夜,仗打不下去了。抗聯隊伍人越打越少,只剩下十幾個人了,子彈也快打光了,不得不從寨墻上撤下來。日本憲兵隊就腳跟腳地沖進了寨子。槍聲卻響到天亮才停下來。

這是一個入春以來絕好的天氣,藍藍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喧鬧了一夜的禿寨終于平靜下來。寨里面的人死得堆成堆,血流到寨溝里,溝里的水給染得鮮紅。

日本憲兵端著刺刀在挨家挨戶地翻東西,他們又逼著寨里人把翻出來的糧食和布匹往寨的南門口扛。把各家的牲口往寨門口牽。腳撲嚓撲嚓在踩著血泥,嗚哩哇啦地亂叫。不斷地有姑娘媳婦被日本憲兵從屋里攆出來。

頭天晚上,老亮見禿寨的男人都上了寨墻他說上也白上,土寨墻擋不住小日本的洋炮。他就動手挖了地窖,窖了自家糧食,又在自家的院門前掛了膏藥旗。小伙夫說咋能插人家小日本的國旗呢,說這不是投降嗎。老亮說沒有人愿意掛他狗日的旗,可俺得活命呀。小伙夫說他死也不投降。他說著就下了床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沒走幾步就栽倒了。草過來扶小伙夫說爹也是沒辦法,日本人還欠俺家的一條人命呢,爹的腿也是日本人打傷的。小伙夫氣得用拳頭擂自己的傷腿,說自己真是沒用處。

這膏藥旗還真能擋住日本憲兵進屋翻東西。老亮坐在門檻上一袋接一袋地吸煙。幾個日本憲兵過來用手指指旗,翹起大拇指嗚啦一大通。老亮聽不懂,但他卻明白那是日本人在表揚他。沒想到一個日本憲兵過來,兩手比劃著要雞蛋,這個——你的有——可老亮卻不知道他要啥東西。那個日本兵就學著母雞下蛋的樣子,扇扇兩個胳膊蹲下來。吭吭哧哧地使勁。老亮突然明白了,說這個,有有。就把他們領到院外的自家的茅坑前說屙吧屙吧。那個日本兵氣得哇啦啦地直叫,端起刺刀要挑老亮。老亮嚇得癱坐在地上,急了一頭汗,槍快挑到了肚皮上,老亮才想起來他們要的是雞蛋,忙說他明白了,你們要這個,他用手一比劃,雞蛋。

老亮要回屋給日本兵端雞蛋去了。幾個日本憲兵站在院外,他們的一個同伴正在攆一個小姑娘。這個小姑娘是老桿的閨女,叫芽兒。芽兒才十三歲,還沒長成模樣,身子單薄得很。跑得兩個羊角辮子一翹一翹的。這幾個日本憲兵顧不得跟老亮要雞蛋了,過去幫那個日本兵堵住老桿閨女。那個日本兵追上來抓住芽兒的衣領給提起來。好像老鷹捕小雞一樣,芽兒的兩手在空中亂扒。她爹呀娘呀地叫。老桿女人從后面追上來跪在那個日本兵的面前不住地磕頭,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淌,說你們饒了她閨女吧,她才十三歲呀。那個日本兵瞪著腥紅的眼睛,一腳把老桿女人踢開。他一只手提著芽兒,騰出一只手撕芽兒的衣裳。老桿女人又撲過來拼命地護著芽。卻讓另一個日本兵給她拉過去一槍挑了。老桿女人的肚子破開了,花花綠綠的腸子嘩啦一聲淌了下來。她兩手往上摟了一回,卻沒能摟

住,就栽倒了。她卻拼命地爬過來護她閨女,腸子拖了一地。她的手竭力地往前伸,手還沒夠到芽兒,人就死了。她嘴里還念著芽兒。

草扒著窗子看得真真的。她要救出芽兒。芽兒把她當做她的親姐姐,草也把芽兒當做親妹妹,草從從容容從屋里走來,她來到那幾個日本人的面前。小伙夫從院里攆出來喊姐。老亮也跑過來喊草。

放了她,草的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她慢慢地解開她的衣襟,白花花的胸脯在太陽光下扎眼。那幾個日本兵都看呆了。他們把一雙雙罪惡的手去捉草的那對白鴿子。

小伙夫看了,他發狂了,他不容許他曾咂過的那對白鴿子再讓日本人去玷污。他一躍拾起日本兵丟在地上的機槍,瘋狂地向那片罪惡掃射過去。

那群日本兵倒下了。草也倒下了。

小伙夫扔掉了機槍,喊了聲姐,撲到草的身邊,他把草扶坐在自己懷里。姐——姐——他一聲一聲地喊。子彈是從草的胸脯中間打過去的,卻沒傷著她的那對白鴿子,鮮血汩汩地往外淌。

草閉了眼睛,長長的睫毛上掛著幾顆碩大的晶瑩淚珠,嘴角上留著笑容。小伙夫小心冀冀地給草掩上衣襟,他怕她那對白鴿子飛了。

十幾個日本兵圍過來,小伙夫去摸地上的槍,可沒容他摸到,日本兵的槍就響了。小伙夫倒在草的身邊,他摸索著抓住草的手,緊緊地依著草,喊著姐,死了。

草死了,他老亮的香火就這樣斷了,卻再也沒有辦法接上了。牽著老亮走的線也斷了。他想笑,卻笑不出聲。老亮摸摸自己的嘴還在,他問自己咋笑不出聲呢。他就這樣半張著嘴,傻笑的樣子站著。一個日本憲兵過來用槍托子砸老亮,老亮就笑出聲了。他摟著肚子笑,日本兵就用槍托砸他,越砸他他越笑。

幾個日本兵推著人往寨南門口走。二禿娘攆出來喊他爹。老亮這才止住笑說她娘呀,咱老李家對不住草,你替我給她厚葬了。老亮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日本兵在寨南門口筑了幾口大灶,殺豬宰羊,一個個嘴吃得油乎乎的。他們套了寨里的馬車,上面裝著的都是從寨里翻出的糧食和布匹。

一個漢奸模樣的敲著鑼滿寨子吆喊。要禿寨的人都去寨南門口看殺人,誰不看殺誰,禿寨的人都爭著去寨的南門口。

太陽正南晌。禿寨死寂一樣的靜。雞不叫狗不咬。

老亮和柱在寨南門口外的土嶺子上并排地站著。他倆的腿彎子都不打軟。柱是戰到最后沒有倒下的唯一的一個抗聯隊員。

柱說沒想到跟你雞巴禿子死在一起。老亮說狗日的柱你真小心眼,咱倆都死到臨頭了還記著仇。柱笑了,說誰記你的仇了。他把手遞過來,老亮握住。

一個日本軍官嗚啦了一句,端起槍砰砰兩槍。老亮和柱的頭顱依次炸開。日本憲兵槍斃人使用的都是炸子。白色的腦漿和鮮紅的鮮血在太陽光下像兩朵盛開的禮花,五彩繽紛。兩朵禮花的下面是兩道鮮紅的血注。

老亮和柱兩個人只剩下光禿禿的身子,他們晃了晃卻沒有倒下,他們的手還在緊緊握著。

日本兵從禿寨撤去的那天夜里,落了一場大雪。只是這雪下得奇怪,滿天的星星,月亮也特別亮,卻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尺多厚。

(阜陽地方志載有:1938年3月28日,皖北抗聯支隊在八里鎮的禿寨激戰一夜,136名抗聯隊員壯烈犧牲,殲滅日軍96人,禿寨百姓死傷240多人)

責任編輯孫敘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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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火炬(2009年7期)2009-07-24 14:42:58
“五老”隊伍大有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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