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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故事

1995-05-09 17:37:48南豫見
清明 1995年1期

南豫見

軒出事了

當軒的老婆出現在偌旺面前時,若旺立刻想到軒不止一次說他老婆年輕時像劉曉慶,并且說時從不忘搖晃著脫毛的腦瓜,美滋滋地做金屋藏嬌狀。

偌旺卻覺得:就是倒轉年輪讓她回到十六歲花季,也很難找到與劉曉慶有絲毫相似之處。

軒的老婆說,軒出事了,你不知道?

偌旺料定軒遲早還會出事,因為軒是在黃河岸邊長大的,黃澄澄的水不僅灌飽了他的腸胃,且早已滲透進了他的血液和骨髓。當年大學畢業時,同學們居多走向了基層,而他鳳毛麟角地留在了省委機關。這條鋪滿鮮花的仕途令多少人翹首仰望呵,他原本應該珍惜應該昂首闊步地走下去,誰知他像倒一杯剩茶那樣輕飄飄地斷送了此錦繡前程。緣由很簡單,一位女同事與主任有一手,因為曠日持久,早成了公開的秘密,對這種事別人都視而不見,惟軒如火燒屁股,這是什么地方?是我們省的心臟呵,如何能容得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軒很大義地給省委寫了信。結果也很簡單,這封信變成沉甸甸的石頭砸在了他的腳面上,人家像轟蒼蠅似地把他轟出那高高的圍墻。

其實,從剛才第一眼見到軒的老婆那會兒開始,偌旺心里就在盤算如何打發這只進宅的野貓子。因為自幾個月前收到楊軍字字血聲聲淚的信后,偌旺就清楚一樁不大不小的麻煩如高高拋來的繩圈,晃晃悠悠地在他頭頂旋轉。他當然不想叫它落下來套住脖子,不過他一時還不知如何躲開它。

軒的老婆選擇了居中的沙發,人造革提包隨手置于膝邊。她說,軒的信你收到了嗎?

偌旺搖搖頭說,是寄單位了么?你看看這個軒真是大馬虎蛋,我告訴過他信件一定不要寄單位,我們那里的收發亂得很。

實際上,軒的信此刻就在他的衣兜里,是下午剛剛收到的。只不過他還沒有理出一個頭緒。

軒的信是這樣的:

偌旺兄:你好!

還記得我們在太陽湖六號樓一號房間里的通霄暢談嗎?為了這一夜,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你當時曾一再囑咐我別把虹的事向外擴散。我沒有這樣做,良心和道義不允許我麻木不仁聽之任之。我采取了一些必要的挽救與補救措施。災難于是臨頭了,我被指控為毀謗罪被K市檢察院拘留,備嘗鐵窗之苦。

偌旺兄,你是一位仗義的有良心的學者,向來俠肝義膽,這早已為全省理論界所公認。我沒有也不會讓您承擔任何責任,但我希望并且相信您不會見死不救、坐視我斃。如果您能實事求是地把那一夜我們交談的情況告訴K市檢察院,那么我的命運,我妻子和女兒的命運將有一個轉機。

我是外鄉人,在此地舉目無親。事出之后,先前的一幫酒友學友,紛紛離我而去,“墻倒眾人推”。彈冠相慶者有之,造謠生事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獨獨少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之士,獨獨不見仗義執言披露真相的朋友。如今,我把全家的希望以及我的命運都寄托在您的身上了。也許您會有一時的猶豫和回避,但我想您必不愿意讓我在勞改農場輾轉溝壑,必不愿意讓您的良心在長長的生命中不斷遣責自己。

拜托了。

專頌

編安!

軒頓首

×年×月×日

軒的老婆說,你倆都胡扯些什么呢?

偌旺這會兒的處境是進退維谷,這女人如同一位嘶叫救命的溺者,是不能輕易把手遞過去的,否則稍不留神就有可能也被她拖下水去。高明的辦法是扔給她一把稻草,可稻草在哪里?

軒的老婆說,軒說你告訴過他許多虹的事——

偌旺清楚這是她下手“掏”了。這在軍事上的術語叫“誘敵深入”。

軒的老婆顯然對抗不住偌旺的平靜,繼續朝深處“釣”:虹的為人你不是不知道。

偌旺淡淡一笑說,我與她素昧平生如何知道?

軒的老婆說,楊軍不是給你說了許多么?

偌旺看著軒的老婆那一雙哀怨的眼睛,不由動了側隱之念,正想開口說幾句暖她心的話時,突然發現她膝上的人造革提包是半開著的,里邊露著一排錄音機的按鍵。他頓時來了怒氣,啥玩藝兒給誰都來這一套?剛剛還想扔給她一把稻草的念頭頓時煙消云散,他差一點失控沖過去搶她的提包,把她的錄音機砸個稀巴爛。然而,突來的靈機利住了他行將爆發的失控。

偌旺亮起了嗓門說,軒這個人真他媽不地道,我壓根就不認識虹如何會知道她的七七八八?軒這不是胡扯八道又是啥?

軒的老婆大驚失色。

偌旺繼續著高嗓門,就憑軒這道德觀念別說拘留就是立馬拉出去槍斃都夠格!

軒的老婆怏怏而回。

偌旺又翻出楊軍前幾個月寄來的那封信:偌旺兄:

您好!久違了,想您。

湖邊弟兄們在一塊談笑,萬沒想到如今竟成了轟向我與虹以及若干弟兄們的炸彈。有人連續寫匿名信告訴市委、A大、A省委,省委副書記也就做了批示叫從速查處。

告惡狀的人當然不是咱們弟兄,但此人去過湖邊,估計是K市經研中心的一個東西。據說此人是我離開后到湖邊的,此人和虹同一個單位且有些不愉快。此人在信中告A大理論進修班反革命有之、流氓有之……說我搞了幾個本科生,說班里所有的弟兄都有情夫情婦且互相交換,還說某某人帳子還來不及放下來就性交云云。

A大對此極為重視,據悉已開始動作。其實我在湖邊并沒有說什么,起碼我絕對不會承認,望老兄對此有所認識。待對證時我可是一句也不認的。

估計此人也向H省委及省社聯也告了狀。您老兄若聽到請避謠,因為這關系到我與虹以及不少弟兄們的命運,玩笑不得!如今真他媽的什么人都有,此事對我也是個教訓。

班里諸位弟兄無不義憤填膺,大家已打定主意:共同強烈要求校方立即查寫信的人,一旦查出即起訴之。其實此人與我等無冤無仇,你恨誰告誰得了,干嘛扯上一批?

收信后,請老兄即告訴杰與昌。我知道你們也是鐵哥們,你的話他們會放在心上的。

您想想我走后您在湖邊還給誰提及過這事?一定要把窟窿堵住。

祝秋祺。望速來信!

弟楊軍

10月20日

另外,告狀信寄自K市,署名“一位共產黨員”!

太陽湖避暑山莊

太陽湖不大,卻玲瓏別致,像嫻淑的少女靜靜地躺在群山的懷抱里,聽憑風的摩撫。四周的綠樹也貪婪湖的秀色,紛紛將綿長的枝椏探進水中攪呀劃呀的,蕩起一輪輪的漣漪,惹得游魚起哄。

這里水綠,這里山青,這里幽靜,這里涼爽。也就自然成了避暑勝地。

湖邊綠蔭叢中的六號樓,就是H省社聯的“避暑山莊”。每年夏季社聯就組織省內外的理論工作者,打著研究呀座談呀之類冠冕堂皇的旗幟來這里消夏休息。

省內玩理論的人原本就不多,又都星散在各地市,平素難得一見,為此大家都很珍惜這一年一度的湖邊相聚。

1989年的伏天格外燥熱,大家一接到通知都不約而同地趕來了。

偌旺、杰和昌是H省首屆理論進修班的同窗,關系頗不一般。加上成就影響相差無幾,都是理論圈的中堅骨干,被圈內譽為“新桃園三結義”,他三人對此綽號樂不可支。偌旺年長為兄,杰次之,昌為弟。據說由昌保媒,偌旺的公子與杰的千金已定“娃娃親”。此說傳揚開去,又給圈內平添一美談,熟人朋友一見偌旺與杰在一起無不打趣:瞧瞧這親家哥倆近乎哩。偌旺對此類起哄,常報以嘿嘿大笑,有時還添油加醋說俺怕是高攀不上,杰少誠意想毀約賴婚哩。杰便反唇相譏道偌旺太摳門,守著蘋果窩可連一個蘋果蛋都舍不得叫吃,這親家如何做得?

這次一見面,“三弟兄”就一如往常占居了一號房間,他們不高興別人挾進來妨礙談興。又一年未曾見面,三人關起房門卿卿我我、瑯瑯笑聲,任外邊把門拍得山響。只是不開。

拍門者是服務員葉子,她后邊跟著一位高高挑挑的年輕人。葉子知道這“三弟兄”的關系,一臉歉意地說今年來的人多,真沒辦法得往你們這里再塞一位,遷就遷就吧。

這位年輕人就是楊軍,圈內剛冒出來的新秀,發了幾篇很有見地的論文,受到權威們的賞識。此期間A大正放暑假,他一接到通知立馬就趕來了,這是他第一次到湖邊來,他明白這是圈內對他成就的認可,能享此殊榮他很激動。

會議的組織者小胡,是位活躍的年輕人。他說過去咱們六號樓連場舞會都不敢辦,說是怕出問題,一跳舞就出問題了不跳舞就不出問題了?這是那家的混蛋邏輯?首先應該被我們這些搞理論的嗤之以鼻。想想人家稱我們六號樓為“馬王堆一號”,可悲不可悲?過去的永遠過去了,今年我們也要思想解放解放,一掃咱們這里的陳腐氣。于是這里每晚七時一過,會議室里的七彩小燈就開始制造氛圍,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也如期而至,她們一個比一個漂亮,像是降落凡塵的仙子。姑娘們都是經過刻意的打扮修飾,或一襲紅裝或一身綠裙。上面彌漫著極濃的香水味。等待開始時,她們湊成一團或摟著脖子或咬著耳朵,嘻嘻哈哈地抖出一片迷人的霧迷人的海。小胡就趕人下“海”,開始是強制性的。他說不會跳不怕咱請來這些老師為的就是掃大家的舞盲。他還說跳好跳壞是水平問題跳不跳是思想問題。對吞吞吐吐的猶豫者,小胡采取各個擊破的戰術。他悄悄地說取下你的面紗吧怕啥怕嫂子又沒跟著你。

舞會持續到十二點結束后,地下室里便開始另一番景象:兩堆牌局一攤錄像。牌局是國粹麻將,開始是小打小鬧一注一元,后來便成倍地長。錄像帶的顏色也是沖著黃色循序漸濃。最黃的一部片子是《交換舞伴》,場景是西方一個白領階層的俱樂部。該部的成員來此都必須帶一名異性伙伴,在這里可以自由選擇任意交換。其中有一個情節:一位妙齡女子在開始時當場宣布,她今晚要同來這里的所有男士都干一次。鏡頭便對著她推拉搖移,畫面上依次出現了她在有限的時間內,與男人們分別交媾的遠景中景近景和特寫。這些畫面雖不堪入目極其下流,但對于這些一直鉆在象牙塔里苦啃的“理論蟲”來說,不能說不是耳目一新別開生面。偌旺說這跟到牲畜配種站有什么區別?杰說偌旺你裝圣人蛋子你能否認這種片子可視性?昌頗有感悟地說,看看人家想想自己咱們可真真是白活了!

“理論蟲”們感慨萬端,像是哥倫布見到了新大陸。惟有楊軍不以為奇,頗有些歷經滄海難為水的氣派,這就很令偌旺們吃驚。楊軍說錄像再黃但畢竟是演員演的,而生活中發生的一切才是最大的真實。楊軍還說諸位老兄們是象牙塔桎梏了你們,你們已經生疏了現代年輕人的思想與生活,你們不清楚當今的大學生們是如何的活法的。

楊軍從此拉開了話匣子。一號房間的全體成員堅決地同舞場、麻將和錄像攤告別了,且房門緊閉任誰敲也不開。小胡在外邊大聲問你們偷偷摸摸地搞什么地下活動?偌旺說我們在接受新思想新觀念。杰說反正我們不是在搞什么同性戀!

想必是已在A大泡了兩年,楊軍講起來如數家珍。給“三弟兄”制造了一個又一個目瞪口呆。

楊軍的故事

楊軍所在A大理論進修班學員,大都來自全國各地的理論刊物或研究單位。居多是為了混一張本科文憑,遇到評職稱的時候好派上用場。

這些準“理論蟲子”的原單位無疑都是極傳統極古板的,他們無疑也都被訓化為極傳統極古板。即是生出些許邪念也屬有賊心不敢有賊膽,否則他們在這些單位捧不牢飯碗。

乍一出現在大學校園里,他們依然循規蹈矩,身份和年齡使他們擺起居高臨下的架子,俯視那些浪漫開放的大學生。甚至不乏做做表率裝裝圣人蛋子的念頭。然而,很快他們便意識到這是徒勞的,小妞小孩們非但壓根沒把他們放在眼里,反而嘲笑他們這些人是“出土文物”。

一個很嚴峻的問題,很現實地擺在了理論進修班這三十個人的面前:這就是同化或被同化。

在這個數萬人的大學校園里,他們這三十個人渺小得像一朵浮在水面上的白色飛沫,如何能經受得住浪花們的輕輕一蕩?他們就是一片綠葉,落入沸沸蕩蕩的水中又能堅持多久不被壓沉不被吞噬呢?

楊軍是第一個從“出土文物”的行列里走出去的。他參加了中文系的一個小型舞會,地點是一間宿舍,門窗都堵得嚴嚴的。跳那種女勾著男脖男摟著女腰的“貼面舞”。楊軍雖是過來之人,開始抱著還一臉稚氣的小女孩時,他腦海里條件反射般地閃現出妻兒的影子,并對自己的免疫力生發了一股很強烈的自信。然而,事實很快證明他這種自信是很脆弱的。這個正迷戀雪萊與泰戈爾的小女孩,隨著“輕輕的一個吻,叫我思念到如今”的旋律,主動并熱烈地在他的唇上印證一下之后,立即印證了他那道防線的不堪一擊。

半個小時后,在寬寬的足球場中央他占有了她。這個地點是她選擇的,她說蓋著滿天的繁星鋪著茸茸的青草,有一種恢宏的氣勢這很浪漫也更富于詩意。她還很坦然地說我與別的男生也常常在這里。事后她由衷地夸獎說,你真棒!

此說要是出自妻子之口,楊軍會很得意一陣子。而是出自一個叫不出名字的小女孩之口,楊軍的臉皮便不由暗暗發燒,并有一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感覺,很快他就清楚他的顧慮是多余的,小女孩是上了環兒的,她說不少女孩都是帶保險的。小女孩很坦率地告訴楊軍,她原以為貞操很重要,苦苦地守了不少年頭,后來才發現那原本不是什么東西,充其量只是一張紙而已,幾千年來中國的女子為之苦守為之流血真是不可思議!

更令楊軍驚訝的是,第二天在食堂大廳里見到這個小女孩時,她竟陌若路人,楊軍知道這并非她的有意掩飾,而是她已經把他從腦海中清理出來了。

楊軍想這小女孩莫非是有病吧,為了驗證一下自己的推測,他選定了一個每天晚上都泡圖書館的女生。他以為如此重視學業的人起碼思維沒什么毛病。他給這女生送了一張貴族夜總會的舞票,票價比較昂貴30元人民幣一張。女生接住票后的第一個動作令楊

軍大吃一驚,她瞥了一眼票面隨手一撕幾瓣,扔了。之后,她沖楊軍嫵媚一笑,你沒見我忙得腳手不是么?

楊軍很尷尬地笑了笑,想立馬撤退。

女生說,干嗎繞恁多彎子?你跟我來吧。

她是位應屆本科畢業生,正拼命準備考研究生。這會兒同宿舍的人都在飯廳里吃晚飯。她麻利地解除全身的武裝,在楊軍發呆的當兒已大大方方地鋪陳在床上,并連聲催促楊軍快點兒。完事后。楊軍領她進了學校門口的餐館,你喜歡吃什么點吧,女生欣然接過菜譜要了兩盤田雞。楊軍說,開始我以為你拒絕呢?女生說,這只能說你不太了解女性。

楊軍抖起膽子問,你一般都不拒絕嗎?

女生無聲地笑了,她沒有立即回答,埋頭津津有味地嚼著田雞,看樣子這東西很對她的胃口。

楊軍又試探著補充說,我是指身份年齡相差無幾的人,譬如同學——

女生又笑,盯著楊軍笑。笑得楊軍很尷尬。走出餐館時,女生才回答說,那種事我理解應該是一種生理上的需要,就像是餓了要吃渴了要喝一樣。

楊軍說,這么說你剛才是缺著水了?我正好趕上。

女生捂著嘴笑了好一陣才說,你這人還挺逗。

楊軍說,對饑不擇食之說你咋樣看?

女生笑道,這個我沒想過。

楊軍接著說,不是有這種現象么?渴極時泥水也會來個痛快,有時甚至是尿!

女生說,也許是。不過我有潔癖,就是渴死也不會沾你說的臟東西。

楊軍一直把她送到圖書館。分手時,女生說,今天的田雞真好吃,你能隔兩天請我吃一次嗎?

楊軍發現這偌大的校園有如一座大花房,是那種帶自選性質可隨意采擷的那種。楊軍為這個發現激動得要死,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誰不愛花呢?天底下有不愛女孩的男人嗎?除了這人有毛病!

不經意的兩次收獲,對楊軍來說是完成了一次精神道德上的大蛻變,使他像一只蠶蛹一下子咬破了厚厚的繭殼,鉆出來后才體會到空氣真新鮮世界真美好天地真遼闊。

那兩個小女孩象被他最先推倒的兩張諾米爾骨牌,從此他一發而不可收。

虹的故事

楊軍的發現像流行病毒那樣,很快就傳染了同班的男生。這令為數不多的幾位女同學也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情緒波動。

這里邊就有虹。

虹在軒任主編的理論刊物當編輯。因為沒有文憑,她雖然有幾篇論文在省內外獲獎,可在單位一直不能揚眉吐氣,尤其是在評職稱的時候曾幾次被人打入另冊,這使她很窩火也很傷心。也同樣令她那當教師的公公與丈夫窩火傷心。為此,她舉家鄭重決議,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她上大學掙文憑。

已經三十六歲的虹入校后,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學業上。她不得不如此下勁,她僅僅念過初中,基礎太差,尤其是英語連字母都認不全,這如何能應付頻繁的考試?假若考試不及格畢不了業拿不到文憑,自己在單位能站住腳嗎?能有臉面見公公、丈夫和兒子嗎?于是每天不論早晚她總是第一個走進教室最后一個離開。

功課像一座山擋住了虹的雙眼,她更不打聽班里都發生些什么事,她像是生活在另一個星球上。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提前一會兒離開教室,發現同宿舍的江西少婦所進行的一切后,她才恍然記起自己不光是一個準“理論蟲子”,而且還是一位有血有肉的還算得上年輕的女人。

當時,宿舍的門是虛掩著的。虹在推的一剎間聽到了江西少婦的尖叫,虹當然明白里邊發生了什么事。短暫的驚愕之后,虹想馬上轉身離開,然而那少婦酣暢淋漓毫無顧忌的呻喚,像磁石強烈地吸住了她。虹突然感到心口燥熱,這燥熱如漫開的水霧迅速傳遍全身。男的是誰?像水牛一樣喘著粗重且有條不紊的氣息與少婦激蕩出的聲波琴瑟相諧。虹終于從江西少婦含混的口齒里,分辯出是來自山東的“大個子”。

虹開始出現虛脫癥狀:喘息、冒汗、眩暈……

虹沒能再堅持多久,“啊呀”一聲癱軟在門口。

在此之前,虹重蹈著“教室、食堂、廁所、宿舍”這四點連起的軌跡,從無閑心正視班里所有的男生,當然也包括這位來自山東的“大個子”。其實大個子的座位就在虹的后排,不足半米的距離卻如厚厚的長城阻隔了他和她。自江西少婦幸福地表白通霄后,虹才知道有關大個子的點點滴滴。此人自稱是“活鰥”,他的妻子五年前去了美國,開始時鴻雁頻頻傳書間隔不逾一周,后來延長至一月一封,如今是年兒半載“冷戰”一次,深深的裂痕已彌合無望。他來進修與其說是為了混文憑鍍金,倒不如說是為了排遣孤獨和寂寞更準確。他已滿48歲是班里最年長者,看到同學們一個一個地成了采花王子,如花似玉的本科生玩了一個又一個,令他心動還叫他嫉恨。他的獨生女在廣州念大學,看到小羊似的女孩被班里的男生領來牽去,他覺得這被領來牽去的都像他的獨生女兒,于是他就對采花王子們產生了強烈的反感和憎惡,也就有了與楊軍的大地震。那日,他以班長的身份提醒楊軍要注意檢點些。誰知,楊軍說大個子你這是何必呢,看著別人吃葡萄你口里流酸水不是?大個子克制著火氣說,你也是有妻有子的人了,我說你是為你好。楊軍說大個子你別心里不平衡,你要有興趣我可以拉拉線,也有喜歡年齡大一些的。大個子紅著臉說我是人不是畜生。楊軍也變了臉色說,據我所知廣州那地方比咱們這里更開放,大學里的小妞們嫌黃皮夫的國人不過癮,專門帶著環兒到白天鵝找洋人大種馬,大個子你要有工夫的話,還是多寫幾封信教育教育你的寶貝女兒——大個子未等楊軍的話落音就揮拳砸了過去,楊軍鼻口竄血躺了一禮拜醫院。大個子這般赤膊上陣原以為班里的風氣會收斂一些,誰知愈演愈烈不說,班里還盛傳他是個廢人老婆就是因此棄他而去,大個子很快便查清了風源。

一天傍晚,楊軍挽著江西少婦示威似地從大個子面前晃過。大個子很嚴肅地叫住少婦,把她領進宿舍。兩個小時后,少婦緊緊勾著大個子的臂彎在操場上找到了楊軍。這會兒,楊軍正在與那位拼搏研究生的女孩談笑風生。少婦走過去說,楊軍你過來一下。楊軍起身拍打著褲子上的草屑,嬉皮笑臉地走到少婦跟前,咋樣?又換了一味?少婦將攢好的一大口唾沫使勁吐在楊軍的鼻胛上。

少婦對虹說,大個子才是真正的男人,楊軍之流跟他相比是小巫見大巫,他們只配誑誑涉世不深的小女孩。少婦還說我結婚五六年了,在丈夫跟前我從未體會過啥叫高潮,楊軍也不行,是大個子成全了我,現在他叫我干啥我都不會拒絕包括去死。

少婦還對虹說,大個子對你的印象特好,他說你漂亮、典雅、嫻靜,是最具東方魅力的女人。虹一下子紅了臉說,瞧你都胡扯些啥呀,自己還能不知道自己,都快成老太婆了。少婦信誓旦旦地說,天地良心他真是這么說的我一點兒也不諞你。他還說到了他這般年齡很少有打動他的女人,但是你卻讓他心動。虹的臉色變得更紅了,沒好氣地說,恁多鮮桃一樣的女大學生他去摘去啃哪。少婦說大個

子的表白是真實的,他不喜歡不成熟的女人。

大個子的座位就在虹的后排。虹再見他時臉頰不由自主地就有些發燒。隔著不足半米的距離,稍留點意就能聽清他那水牛一樣的氣息。虹不能像以往那樣旁若無人地進入功課了,總覺得背后有兩只火辣辣的眼睛刀子一樣割著她薄薄的襯衫,并且悄悄地深入進來,一下一下地揪著她乳罩的背帶兒。

有一次,虹情不自禁地猛轉過身,真的發現了那一雙饑渴的眼。作為過來的女人,她極準確地讀懂了里邊的一切。并由此斷定江西少婦是一位很誠實的女人。

終于有了一個雷暴大雨的夜晚,只剩下虹和他的教室里顯得格外寬敞。窗外的雨鳴雷吼反而增加了里邊的寂靜。虹覺得他的呼吸聲愈來愈粗重愈來愈響亮,攪得虹心神不寧。她想應該走開,但凳子上面像伸出雙手抓牢了她,她努力幾次都沒成功。一會兒,背后有了整理書的響動,虹想他要走了,這似乎是她所希望的。虹想他一定會隨便打個招呼,可他沒有。先是凳子響了一聲,接著是沉甸甸的腳步朝門口游移,很快就會消失在走廊里,虹突然感到一團若失的悵然亂麻般繞上心頭,她始終埋頭書間未敢轉身,因為她知道此刻她臉上的表情比登廣告都清楚。

就在這時,日光燈忽然滅了。室內一片黑暗。虹本能地“啊呀”一聲。隨著她的叫聲是一連串桌凳碰擊的響動。就在虹不及驚詫的當兒,兩只強勁的胳臂已箍緊了她。水牛一樣粗重的氣息提醒了虹,她說你要干什么?話已出口虹馬上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不僅沒有絲毫的震懾力,反而更能煽動對方的情欲。大個子果然心有靈犀一點通,他斷然把她抱離地面。虹用柔若無骨的拳頭敲擊著她,口里連聲質問,你要干什么呀你要干什么呀?很快她的質問聲弱了,變含混了。既而成了哎喲哎喲的呻喚,與窗外大震的雷鳴相呼應。

湖邊夜浪漫

軒來湖邊的時候,楊軍已經走了。楊軍走得很突然,是A大的兩封加緊電報跟蹤而來,說是根據上級緊急通知提前開學。無特殊情況一律不準請假,無故遲到者取消學籍。

楊軍背著牛仔包很瀟灑地走了,但這幾天他對一號房間的狂轟濫炸,仍硝煙未散火藥味兒刺鼻。一向觀點從無分岐的“三弟兄”發生了尖銳的爭執。偌旺說無論貼上多么文明多么進步的際簽,這種毫無約束的性行為不能說不是墮落,一個熱衷于墮落的人與畜生有何區別?昌說如果不存在強迫而是兩廂情愿的就應該承認是一種進步。杰夾在中間和稀泥,我說你們倆是成吃蘿卜淡操心。犯得著你們倆臉紅脖子粗地斗嘴?

昌想想也是如此理論上的“務虛”,倒不如做些實實在在的工作。他開始有事沒事都朝服務員葉子的房間里跑,幫忙掂水拖地拉下風,幾個小時坐在葉子的對面云天霧地地吹牛皮。偌旺警告說你小子是勇敢地撲通的活了,她可是正和一位帶領章帽徽的談著哩弄不好治你個破壞軍婚罪銀鐲子給你戴。昌心里就犯怵悄悄問杰,偌旺說的是真么?杰笑道他是嚇唬你哩,不過你可小心處女都是狗皮膏藥粘住就甩不掉。昌說這個小怕,楊軍說了干這種事一要瞼皮厚二要膽子大,天上不會掉餡餅。

太陽湖屬于K市的轄區,因為是本系統

上級在此辦班,加上不少都是同行同道的老朋友,軒匆匆趕來就是為了盡地王之意。中午,軒給每桌加了高檔次的“海陸空”:海是大龍蝦和圓魚,陸指猴頭與燕窩。空為鴿子和山雞。酒水是兩件茅臺。

軒一下子給弄來這么多的好吃好喝,大伙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他,你一杯我一杯地輪番轟炸。大家擠眉弄眼地配合默契,按職務序列從上至下來,先是領導端軒不得不端,跟上來的是群眾軒更不敢不端,他稍有推辭端酒者的賴話就喊出來了,軒你想咋著?眼里光有領導?就領導的酒是酒老百姓的不是酒?才幾天沒見面呀你可成鴿于眼啦!軍將到這一步,軒只好舍命陪君子。軒原本酒量就不大,雅稱“喝二兩醉三天”。這會兒他沒有奉陪夠一圈就成了一灘稀泥。

軒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是夜里十點多鐘。軒說我這是在那里?偌旺笑道閣下是在太陽湖避暑山莊六號樓一號房間。軒拍著脫毛大半的禿腦瓜連連說,今天丟人啦今天又丟人啦。軒說著說著起身就要走。偌旺說你發那門子神經?深更半夜如何往回摸?軒說家里還有事哩原打算吃過午飯就回去。偌旺說去球吧怕你那劉曉慶給你弄綠帽子戴?老朋友一年多沒見面了不興在一塊聊聊?

話說到這里,軒就不好再堅持了,只得說那我恭敬不如從命啦!偌旺說你今晚就住這里,楊軍走了正好留個空位。

軒說,楊軍是個年輕人吧,他在哪兒工作?

偌旺說,在A大進修。

軒說,也是進修理論嗎?

偌旺點點頭。

軒說,這個人有才氣,文章寫得蠻有氣勢。

偌旺說,很可惜呀,才華沒有用到正地方。

軒說,咋回事?

偌旺說,咱們上大學時,談戀愛就開除。現在可好,亂成一窩麻啦,往后誰還敢把女孩朝大學里送?

軒的臉色隨之一變,A大的風氣怪賴吧?

偌旺說,你緊張什么?你女兒也在A大?

軒搖搖頭說,是我們單位的一個女同志。

偌旺的心不由一動,也是進修理論的?叫啥?

軒說,虹。

偌旺哈哈大笑起來。

軒一下子愣了神,你這人真是的,笑啥哩?

偌旺斂住笑,虹在你們單位咋樣?

軒說,可以呀,老實巴腳的。

偌旺說,軒,你給我朝天發個誓,你倆是不是有一手?

軒哭笑不得地說,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呀,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老頭子啦哪還會有這種花心,再說咱大小也算個單位里的領導,上下都有眼睛盯著,我就是有那份賊心也沒那份賊膽。

偌旺想想也是,便說,虹現在可是脫穎而出,花得很哪。

軒連聲說,真的么,這是真的么?

恰恰這天晚上,是六號樓的第一個通霄娛樂之夜。因為座談會還剩最后三天,似會非會的舞盲們,非但心悟了組織者小胡的金玉良言,還身領了偎香擁玉的樂趣,這種感覺妙不可言,不摟不抱不知道,一摟一抱丟不掉。地下室的賭局亦方興未艾,“賭徒”們始才揭去面紗加大碼注,并且在這里設局清靜安全警察哥們斷然查不到這里,如何能舍得離開?另外,錄像室“三級片”的檔次、花樣也在夜夜翻新把觀眾們的胃口吊得高高的,如何能收得了場?為此隨著結束日子的臨近,六號樓便被一種濃重的世紀末情緒所籠罩。然而,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英明的組織者小胡果斷宣布,剩下的幾天徹底開放通霄娛樂。

昌是不跳貼面不入賭局不看“三級片”,一心迷到竹子那一塊地里去了。吃過晚飯就厚著臉皮去敲葉子的門。盯梢在后的杰一見昌鉆進去后里邊的窗簾立馬放下了,就知道今晚有戲。這會兒賭局尚未開場,軒還醉臥夢鄉。杰拉著正趕一篇稿子的偌旺聽戲。里邊少了平日昌的侃侃高論,只有細小的響動,依稀聽到葉子輕軟的拒絕聲:俺不俺不……

偶起一股湖風掀開了窗簾的一角,正巧

將葉子半米見方的床面暴露在杰與偌旺的視線下邊。此刻昌已經把葉子整到床上,一條黑毛茸茸的粗腿不停地運動磨擦包在花裙子里邊的腹。昌的手極忙碌在葉子開禁的胸上揉搓一陣,又突然去拉裙子里邊的紅褲頭。誰知葉子臨危不亂,牢牢堅守著最后一道防線,使昌的偷襲一次又一次敗北。

杰在外邊直替昌著急,摩拳擦掌說,昌真不是男人,到這份上了還婆婆媽媽的——

偌旺說,我得沖他們一下——

杰說,你少扯淡,昌會記恨你一輩子。

偌旺說,那我也不能眼看著朋友犯錯誤。

杰說,我說你這人有時清楚有時是大傻吊一個,咱們且不說昌,如果葉子臉皮薄,經不住你的一沖尋了短見,這后果你咋辦?

偌旺不由一愣。

杰拉起偌旺就走,走吧你還回去寫你的稿吧,閑事少管。

杰的賭技特臭,一張張“大團結”楊葉般地從他兜里飄出,落入別人的衣袋。杰肉蹦心痛又啞巴吃黃連,只好暗暗咬牙撈本,撈來撈去的結局是兜兒被掏得干凈如洗。杰不甘心失敗,落水狗樣跑上來拿賭資時,一號房間里煙霧騰騰,偌旺和軒正談得興起。

杰說,海扯A大的性解放不是?

偌旺一笑說,隨便聊。

杰說,瞧你們倆這火色勁兒,就知道離不開女人那一片。

偌旺說,沒想到虹是軒的部下。

杰取了錢,臨走時沖軒一笑道,強兵出自猛將,你軒肯定也是位花將軍。

軒齜牙笑笑算是對杰的禮貌,但笑得很免強,里面的內容很苦澀。

杰再次被洗凈口袋落荒而歸時,一號房間里只有偌旺的雷蓮鼾聲。寫字臺上用茶杯壓著一張紙條:偌旺兄:

非常感謝你給我談了恁么多的東西。你腦袋一碰枕頭就扯起了鼾聲,可我無論如何也難以入睡。咱們理論界一直是社會公認的一塊凈土,而我想得最多憂慮最重的也在于此。如果紙醉金迷聲色女人之類的貨色,也如瘟疫在我們這塊凈土上泛濫猖的話,我們面臨的形勢是何等的嚴峻!這次來湖邊我對你又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不為這股邪風所動的除了你還有誰呢?竊以為既然難以兼濟天下,就爭取守住道義賦與的一角,如果連這一角也失守的話,那就只好獨善其身。

家里有急事,我只好匆匆返回了。看你睡得正熟實在不忍心叫醒你。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軒匆匆于

1989年8月19日凌晨四時

杰叫醒偌旺說,你哩好朋友走啦!看看給你的留言吧!

偌旺揉揉惺忪的雙眼,接過杰狠狠塞過來的紙條。

杰在賭場上的失意也化為一團火氣進發而出:你不知道軒的小出身嗎?你不知道他曾像蒼蠅一樣被人轟走么?你都給他胡扯八道些什么?你的嘴里咋連個熱屁也挾不住?

偌旺說,我也就是隨便說說,也告誡過他不要亂擴散的。

杰說,那還不是對牛彈琴?

偌旺說,你說得嚴重了吧,他是跌過跤子的人啦,會沒一點兒記性會不接受一點教訓?

杰說,狗改不了吃屎,如果我推測得不錯的話,他會馬上去找虹。

偌旺說,他找虹干什么?

杰說,興師問罪!

不速之客

虹的家在K市的城郊結合部。不太寬敞的小院被一株陳年老柳蔭庇。草頂泥墻早該推倒翻新了,原準備今年秋季動工哩,一筆星點攢起的修房錢叫虹交了學費。至于何時能再籌足款項那就是一個未知數了。

軒推著車子進去時,虹的老公公正在院子里打蜂窩煤。看到這位退休老教師鼻胛上的煤粉、還有被汗水溻透的背心,軒的心中涌起一股酸楚。大叔.買現成的得了能省幾個錢?

老教師這才發現軒,慌忙讓坐倒水。

軒說,虹哩?

老教師說,暑假就沒回來呀。說是學校組織社會調查哩。回來一封信讓寄去三百元錢,好像說是去青島還有別的什么地方。去就去吧,年輕人嘛。

軒暗暗吃驚,青島不就在山東嗎?那位大個子的夫人遠在美國,他兩個可以在大個子家中擺開戰場,肆無忌憚地搞了!這小女人真她媽野瘋了,連家都不要了。軒想到此差一點失控,給這位為人師表一輩子的老人來個竹筒倒豆子。

軒說,小朱和孩子呢?一老教師說,去火車站了,孩子想他媽,每天都得去車站幾次,明明知道他媽不回來,還非得鬧著去不可。

軒往屋里瞅瞅,只見一張大鋼絲床上,橫陳著一大一小兩個散亂的被窩,枕邊是一堆兵器:木刀、手槍、坦克、軍艦……旁邊的小桌上狼藉著書類棋類方便面袋子,還有一只啃了一口的饒餅。床底下雜亂著各式各樣該涮的鞋子待洗的褲頭背心襪子……

軒觸目傷心,沒有女人就家不像家了。對此虹能不清楚么?她過去可是鄰里有口皆碑的賢妻良母啊。人咋變化這么快?一染上色情就墮落一墮落就完了!

軒說,我沒啥事,也就是過來看看。

軒告辭出來,神使鬼差地去了火車站。遠遠就看到了站臺上的小朱和高高抱起的孩子。盛夏,孩子竟穿著一條牛仔褲與一件拉鏈合不攏的紅秋衣,秋衣寬大肥胖顯然是爸爸下放給兒子的。小朱的模樣更讓軒吃驚,亂蓬蓬一頭長發,加上如叢生雜草般的胡子,活脫脫一個頹廢的詩人或者嬉皮士。

在軒的記憶里,虹的丈夫可是一位倜儻風流的年輕人。

走近了,軒聽見父子倆正興致勃勃地做著小游戲:

父親問兒子,你說媽媽這會兒在干啥?

兒子說,媽媽這會兒在睡大覺。

父親說,不對,你媽媽可勤奮啦,這會兒她一準在學習。

軒輕輕哼了一下鼻子,這會兒沒準正與大個子抱在一起。

軒在晚上八點過后走進了A大校園,這是他的母校。樓群、甬道、操場、古樹依然,毋須打聽,軒便如一條游魚穿梭其間。

軒并不滿足于夜色的掩護,還帶了一副大片茶鏡,活像電視劇里的特務或者暗探。軒這八百里的長途奔襲,為的就是突然出現在虹的面前,打她個措手不及,如此可以準確地掌握第一手材料,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不能放過一個壞人,可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

操場邊、假山后……凡是比較隱蔽清靜的地方,他都去過了。雖然沒有發現虹的影子,使他捉奸捉雙的念頭變為空想。但是所到之處,情侶若星羅棋布令軒目不暇接。

軒不由觸目傷心。他這才堅信偌旺的話決非道聽途說,亦決非虛妄之談。

軒想,人欲橫流,一般的人極難如探水的芙蕖,出污泥而不染。虹呢?

虹沒在教室里,宿舍的門上也掛著鎖。

軒打定主意,隱蔽在一株葳蕤的塔松后面,此處正對著虹的宿舍。這個城市有火爐之稱,天熱不說,最令軒叫苦的是密密麻麻的蚊陣,轟走這一批馬上又撲來另一批,并且叮起人來更勇猛更兇狠。

軒覺得這如同圣經里的“煉獄”。軒心想既然到這一步了就一不做二不休。他忍著煎熬,一直捱到凌晨一時,耳邊才隱約傳來熟悉的話語:

虹說,別送了,你回去吧。

軒看到一個高大的黑影緊箍著虹,隨之一串響亮的吻。

虹柔聲說,行啦行啦,你這只大饞貓。

軒就在欲沖將出去捉奸提雙的剎那間改變了主意,他并不是恐懼這山東大個子的狗急跳墻,而是不想打草驚蛇。他準備從虹這里突破掏出所需的全部材料,他不僅要挽救虹挽救那行將破碎的家,他還要以此驚醒社會,喚起一種浩大的輿論力量,挽救更多的年輕人。

虹接到電話就來了,軒作為頂頭上司一直對她不錯。

黃河飯店坐落在風景如畫的人工湖畔,這里瀕臨A大僅一墻之隔。聽到敲門聲時,軒忙打開了錄音機。截止目前軒最懊悔的就是昨天忘帶了相機,沒有搶下虹與大個子接吻的鏡頭。為了不使錯誤重演,他今天早早地借來了一部錄音機,嚴陣以待。

虹已經習慣了刻意修飾,女為悅己者容嘛。過去虹每天用以晨讀的時間,如今都消耗在鏡子前面了,描眉、眼影、涂唇,一絲不茍。現在對虹感興趣的不光是大個子。諸如同學中小虹七八歲的年輕人,像小羊闖進花圃狂啃狂吃一通嫩芽芽后也想換換口味了。楊軍以老鄉的便利條件率先把虹按倒在床上時,虹由剎那的驚訝到半推半就地成全了他。虹不僅風韻豐滿且善解人意會撥調會迎合,令楊軍如癡如醉地驚呼,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啊!在他的煽動下,不少人開始對虹趨之若鶩,虹在班里一下子變得大紅大紫。虹的觀念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干這種事如同開了戒的煙癮,吸一口與吸十口吸一百口有多大的區別呢?這還如同一部客車,既然已經載客了,那么載一位旅客與載一百位有何不同呢?

虹在與軒的目光相接那一瞬間,才意識到自己的疏忽,在來之前無論如何也要洗凈粉黛與唇膏,無論如何也要換掉這質底太薄太露的寬松衫,無論如何也要換條長一點兒的裙子最好是牛仔褲,現在這條太短太緊身雖說能突出線條顯得性感,班上那一幫子男生為之拍手稱快為之欣喜若狂,可頂頭上司軒呢?

虹此刻像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脫光的模特兒那樣惶亂不安。她伸手去接軒遞過的杯子時,又猛地發現十個染成猩紅的指甲,她的臉驟然變得火燒火燎,下意識地匆忙藏去雙手,然而十個指尖如同十只蟲子舞著利齒在噬咬。

軒對過去“階級斗爭”那一套很熟悉,雖然他一直是“對象”并被稱為“老運動員”,但挨整挨多了也就積累下經驗,這如同久病成醫知道什么藥最靈驗,也如同拳擊手的陪練員清楚哪個穴位最致命。

軒對付虹已胸有成竹。

軒一臉嚴肅地說,虹,你在這里的所作所為很令組織上失望,亂七八糟的你都搞些什么明堂?且不說你辜負了組織上的希望,你對得起你的家庭嗎?對得起你的丈夫和孩子嗎?瞅瞅你這一身打扮像啥樣子嘛?你是來學習哩還是來跟人家睡覺哩?作為你單位的直接領導我就替你汗顏!

這一陣悶棍打得虹如傻如癡,結結巴巴地說,我……我——

軒說,組織上對挽救你還是抱有信心的,不過這要看你的態度。

虹說,你這是……叫我——

軒說,希望你給組織上全部如實地講清楚,以求得組織上的諒解。

虹說,你給我點兒時間讓我考慮一下行嗎?我這會兒的思想亂得很。

軒此刻非常清醒,虹如是說已經算默認了,現在的關鍵是由表及里迅速把內部深層次的東西挖出來。這會兒無論如何也不能給她機會,假若那一幫子奸夫能為她出謀劃策的話,很可能功虧一簣到手的魚再跑掉。

軒說,你不要存在幻想,與你有不正當關系的人幫你出什么主意,此刻他們都自顧不暇,也在向他們單位的領導說清問題。因為你們這類進修生的政治思想問題屬原單位處理。

虹施出了女人的常規武器,唏唏噓噓地抽泣起來。

軒說,你還知道痛心,這是好兆頭。拿出行動勇敢地同過去的丑惡告別吧,其實組織上已基本掌握了你們的全部情況,包括細節。譬如你昨夜與山東的那位一直鬼混到凌晨一時對吧?他一直送你到宿舍的樓下對吧?軒說到此煞有介事地取出筆記本,連翻幾頁后在虹面前晃晃說,臨分手時他又擁抱了你,你說行啦行啦,你這只饞貓,我點給你的這一切沒錯吧?

虹大驚失色,嚶嚶啜啜地說,我講出來你會對我的家庭保密嗎?

軒很認真地表了態,這個你盡管放心。

虹一五一十地說開了,每樁每件都描述得詳詳細細,清清楚楚。虹的語言表達能力很強,對一些具體的細節也不回避,甚至連性交的姿勢、動作,感覺也訴說得繪聲繪色。

軒開始聽時還能保持內心平靜,漸漸就有點兒耳熱心跳,后來又增添了口干舌燥的感覺,再聽下去下身竟無可克制地勃起了。

虹坐在沙發上的位置比軒要低得多,視線正好與軒的腰部平行。軒扭動掩飾之舉與短褲撐起的“帳蓬”,叫虹窺視得一目了然。虹想你說得道貌岸然不也有七情六欲?還不如坐懷不亂的古人柳下惠,你若有艷遇沒準不是敢于花下死的采花大王,只是少機會罷了,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想到此虹突發念頭,自己裝載的男人差不多有一大客車了,如何多他一人?于是,虹莞爾一笑,火辣辣地盯著軒說,軒主任您那里是咋啦?軒一愣說,哪哩?虹極嫵媚指了指軒腰部愈起愈高的“帳蓬”。軒頓時臉如紅布,尷尬之極。

虹忙攜一股香風撲將上去,準確無誤地抓牢撐帳蓬的那根東西,與此同時還將香唇準確無誤地貼嚴軒的嘴巴,并熟練地把舌頭深入了進去。

軒如遭電擊般地短暫昏懵片刻后,馬上意識到自己處于何種境地,他用力推開虹,喝斥道,你這破鞋,我偏偏不成全你!軒徹底征服了虹。軒很得意,略施小計就達到了預期目的。軒準備還按原來的計劃,回去將錄音整理成書面材料,然后再逐級發送,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軒立馬去車站買了晚上的快車票。走出售票大廳,他看看時間還早,美美地吃了一碗正宗的熱干面,還要了一瓶青島啤酒。帶著一種強烈的旗開得勝后的喜悅,暈暈呼呼地回到了黃河飯店,打開房間,倒頭便睡。

迷迷糊糊中,軒被人蒙住了腦袋,并結結實實地捺在床上,掙扎動彈不得。

等軒恢復自由起來后,已人去室空。他迅速檢查一下行李,一切都完好無損,唯獨沒了那盤錄音磁帶。

軒立即撥了報警電話。片刻以后,刺耳的警笛由遠漸近。幾位干警氣喘吁吁地趕來了,問軒丟失了什么?軒說,一盤磁帶。領頭的干警頓時大怒,你就為一盤磁帶報警?

軒說,這不是一般的磁帶。軒連忙扼要講了事情的經過。

領頭兒的冷冷地說,且不講你說的情況真實程度如何,虹就是有殺頭之罪也應該由我們公檢法部門查辦。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個法盲?私設公堂搞逼供信是犯法行為你懂不懂?要不是看你大小也算個處級領導你還真得跟我們走一趟!

面對紛擾

偌旺兄:

上封信想您已收到了。不知為什么一直未見您的回信,莫非是老兄有什么顧慮?

問題已經很清楚,寫匿名信者確系軒一人所為。日前,虹被家人急電召回受到了嚴厲的質問。據虹說軒已去過她家,并公開亮出來

說是聽你說的,并一口咬定你是聽我說的。現在我的處境很尷尬,被眾弟兄非之:說我把虹推進了災難的深淵,沒準還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騷擾眾弟兄有滋有味的平靜生活。

我為此痛心疾首。然眾弟兄間不乏英才高人,他們指點迷津說,亡羊補牢,未為遲也。

為此,我們已有了周密的方案與措施。

偌旺兄,我再次重申,軒所列舉的有關進修班的諸多問題,我在湖邊統統沒有講過。

偌旺兄,估計調查組很有可能找您取證。請您一定考慮好如何講話,因為您現在可以說是一言九鼎。我與虹及不少弟兄們的命運都維系于您一身,我想您會很明白的。

拜托了!拜托了!

弟楊軍

匆匆于×月×日

看完楊軍的信,偌旺明白自己處在兩大塊石頭的夾縫中間,存在著一個如何脫身的問題。這個問題很嚴峻也很急迫,稍有麻痹即是不被夾成肉醬,也有可能筋爛骨傷。

偌旺冷靜地思考后,又把軒的信還有楊軍的第一封信找了出來。三封信依次整齊地攤放在臉前的寫字臺上,逐詞逐句地琢磨了數遍。

此刻,他非常憎惡騷擾他清靜的狗男女。

一個細雨蒙蒙的夜里,楊軍一身水濕地敲開了偌旺的門。他一坐定便從提包里掏出兩條阿詩瑪。偌旺說你也學會這一套了?楊軍嬉皮笑臉地說這事讓老兄費不少心也意思意思。偌旺說你帶沒帶錄音機要帶了就掏出來錄的效果會好些。楊軍說你老兄多慮了你沒看看咱哥們是那號人么?偌旺笑道現在見了你們我的心里就發怵弄不好又叫卷進去了。楊軍說像軒之類的賴貨有幾人?一個臭雞蛋惹得滿鍋腥。

偌旺說,我知道你一直在等回信。可這信咋寫呢?白紙黑字拿出去就是憑證,我是學法律專業的,知道作偽證的后果。

楊軍臉一紅說,老兄說得嚴重了。

偌旺說,從法律的角度說,我們現在的接觸就叫串供。

楊軍說,嚴重了!嚴重了!

偌旺說,我看現階段還是檢點些好。

停了一會兒,楊軍說,我想把給你的那兩封信帶回去。

偌旺明白這才是他此行的本意,并且是受同學中的“英才高”所驅使。偌旺笑道,你是不是覺得你的信里有不少毛病?擔心有什么把柄落在我手里?

楊軍說,就憑您在理論界的為人,您會害我嗎?

偌旺說,既然如此,你剛才的要求就沒必要了。

楊軍說,請您不要誤解,我還是想把信收回去。

偌旺說,目前不能夠。

楊軍顯然有些慌了,為什么呢?

偌旺說,剛才我已經告訴你了,我是法律系畢業的。你這種行為叫“毀證”,而毀證是犯法的,換了你會參與嗎?

軒的老婆再度趕來時,委實讓偌旺暗暗吃了一驚。不滿兩個月的工夫,她的白發密了,皺紋深了,面肌松馳了,走路飄飄搖搖。

她已經明顯地蒼老了。

偌旺悄然動了惻隱之念,但她上次的偷錄行為仍令他耿耿于懷。他說帶錄音機了嗎,要帶了就請拿出來錄效果會好一些。

軒的老婆撲通一聲雙膝落地,嗚嗚大哭起來,偌旺大兄弟啊上次是我一時糊涂哇,你這回可一定要站出來說旬公道話呀,俺全家零散不零散就全靠你啦,自軒出事以后俺那獨生女兒也離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啊,她臨走時留下條子說爸爸是罪犯她無顏再見同學,偌旺啊偌旺,女兒可是馬上要考大學的人哪這不是叫她毀嗎?

杰打來電話說,偌旺啊偌旺你真是天底下頭號大混蛋,你嘴巴里夾不住一個熱屁害得我也不得安生,法庭那種地方是咱們正派人去的么?

偌旺說,給你敲敲警鐘不是什么壞事,免得你大發賭癮成了賭棍將來遲早會被繩之以法。我可不想叫寶貝兒子的岳父朝泥坑里滑。

昌也打來電話,說偌旺啊偌旺你真真的是個扯淡貨——

偌旺不等昌罵完就高聲打斷說,你小子做好準備我沒準不把你搞葉子的事也捅出去。

昌說,我不懷疑你具備這種德性。

偌旺撲嗤一聲笑了,你老弟心虛了吧?

昌說,一點兒也不虛。我倒是可笑四年法律課教出你這么個法盲。

偌旺犬惑。

昌哼出一聲冷笑說,你的證據呢?

偌旺說,我與杰在窗外共聞共睹。能不足以為證?

昌說,你以為杰象你那樣混蛋嗎?

昌重重地砸下話機。

莊嚴的審判

新建的K市中級法院審判庭,座落在偏遠的市郊,平素行人稀少。到了開庭那天,這里人頭躦動。寬暢的大廳內座無虛席,連走道里都塞滿了臨時的小椅小凳。被阻隔在外的人們一片熙攘,不少都伸長耳朵聽著麥克風送出的二手新聞。

公訴人是K市檢查院的副科長,一位臉上寫滿嚴肅的中年女人。偌旺曾領教過此人,且有些齟齬磨擦小不愉快。

那日,偌旺接到通知時,本打算坦率談談對此案的看法。沒想到此女檢察官將地點放在一間審訊室里不說,一見面就來一個開頭炮;軒的案情已經基本清楚,希望你要老實提供有關材料。

偌旺壓壓涌上來的火氣說,軒的案情如何你沒有必要告訴我,因為我不想打聽也不想知道。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你,作為執法人員你這么做起碼可以說你缺乏一般法律常識。

女檢察官臉色一紅說,你這個人咋回事啊,這樣油嘴滑舌。

偌旺嚴肅地說,油嘴滑舌是污辱性言辭,我提醒你應該檢點些。

女檢察官臉一白說,今天是你審問我嗎?

偌旺說,難道是你審問我?

女檢察官停了一下說,我們是找你取證的。

偌旺說,審問與取證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女檢察官語塞片刻后,明顯溫和了語調說,我們想了解一下有關軒與虹的關系問題,請你提供情況。

偌旺說,我不清楚。

女檢察官說,你與軒不是好朋友嗎?怎么會不知道?

偌旺說,且不說我與軒的關系程度,是朋友就必須清楚對方的一切,包括隱私嗎?這是誰的邏輯?

偌旺本以為對方一定要問問楊軍在太陽湖的言行,誰知壓根就沒有提那一章。這令偌旺好生困惑。

偌旺斷定此案又有了新的變化。

偌旺已經作好了充分的準備當證人的,他一直認為無論是公證抑或偏袒,即便是和稀泥,證人的席位上都會也必須有他的一把椅子。

但是,偌旺錯了。單位領導突然通知他去黃山參加一個為期兩周的學術講座,輾轉A市上船時,在碼頭遇到了一位法律系的老同學,此人說A大學生訴軒一案鬧得社會上沸沸揚揚,明天就要開庭了你如何不看看熱鬧況且軒還是你的朋友。偌旺這才幡然所悟,莫非自己鉆了套子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偌旺撥馬回頭,星夜兼程直奔K市。

被告席上的軒舉著脫毛的腦瓜,面容憔悴,神情惶惚。

證人席上,一字排列著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楊軍、杰、昌都在其中,出乎偌旺意料的還有那位會議的組織者小胡。

原告席上坐著虹,她今天的裝束很樸素,洗得泛白的舊牛仔褲,碎花短袖衫。發型也恢

復了上A大前的剪發,乍一看沒人懷疑她不是良家淑女。

躋身聽眾席間的偌旺,從虹蒼白著的臉上讀出了誠惶誠恐,雖然她努力作著平靜狀。

女檢察官用不倫不類的普通話宣讀著起訴書。偌旺認真地聽著,并悄悄地打開了隨身帶的小錄音機。雖然,女檢察官念得很臭白字錯字很多,但此文寫得環環入扣邏輯性頗強,偌旺很專業地挑剔也未聽出毛病。猛地出現了峰回路轉,令偌旺大驚失色。因為女檢察官極生動在描述了軒強暴虹的經過。

法庭出現一陣輕喧。

審判長搖鈴制止后,拖長了音腔問,被告,你認罪嗎?

軒說,無中生有,如何能承認?

會場一片大嘩。

審判長說,被告,狡猾抵賴可要罪加一等。你對此是否清楚?

軒說,清楚。

審判長說,原告,公訴人陳述的經過屬實嗎?

虹說,屬實。

審判長大聲傳上來的第一位證人是嫵媚的年輕女人。她是A市黃河飯店一樓的服務員。

審判長說,證人,提供偽證可是要受法律嚴懲的,這點你清楚嗎?

女服務員表示清楚后說,×月×日上午是我值班,原告八時一刻進入被告的房間,十一時剛過我聽到不正常的響動,強行打開門后,發現被告正在床上撕扯原告。當時原告的上衣已被撕破,裸露雙乳——

女服務員表白至此時竟嬉嬉一樂,險些笑出聲來。

審判長高聲打斷問,證人,你們飯店發生如此事件,你當時是如何處理的?

女服務員說,我本想立即報案,但是經不住原告的苦苦哀求,念及她是在校的大學生有家有口的,加上也沒有形成最后的惡果,當時只是把被告臭罵一頓。

審判長又轉向虹,原告,你當時為什么不讓報案?

除了證人剛剛陳述原因之外,我還考慮到被告是我的直接領導,想給他留點面子。

審判長問,原告,這種情況當時還有誰知道?

虹說,我回去時,在A大校門口碰見了我們的班長,他見我情緒反常一再詢問原因,我知道他為人正派同學們都很信賴他,加上他還是班里的黨支部書記,就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他了。

經審判長的昭示,山東大個子站起來說,當時我見虹神情惶惚,頭發蓬亂,衣服不整就估猜到發生了問題。聽虹說后,我立即同班委與支部成員通了氣,很快就達成了共識:先尊重虹本人的意見,等做通虹的工作后再向有關領導和部門反映。大個子說完后,將有A大理論進修班全體班委與支部成員簽名的證言呈交給審判長。

審判長問,原告,后來你為什么又改變念頭了呢?

虹說,本以為軒身為單位領導會改過自新,誰知他竟變本加利不擇手段地對我進行惡毒誹謗與人身攻擊……被告的行為已對我本人及家庭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后果嚴重,不堪承受,為此我強烈要求法庭對被告從嚴懲處。虹聲淚俱下地陳述完畢后,呈上了包括軒的匿名信,丈夫小朱的證言在內的一系列文字材料。

審判長問,被告,原告的陳述屬實嗎?

軒斷然答道,純屬一派胡言。

審判長說,你的法律依據是什么?

軒侃侃而談,從太陽湖筆會談起,將聽來的看到的統統和盤端出。

接下來是審判長點名、證人逐個發言:

小胡說,剛才被告聲稱,太陽湖理論座談會上有什么賭博、黃色錄像等不法行為純屬無中生有。我不知被告的依據是什么?為什么對與會的同志抱有如此的刻骨仇恨。本人是此次會議的組織者和具體負責人,這是一次純學術性質的理論工作會議,與會者沒有參與任何不正當的行為也沒有說過任何不正當的言論。

大個子說,對被告有關我們A大理論進修班的種種淫亂之說,我聽后感到萬分吃驚。社會主義體制下的A大,有著健全的黨組織,如何會發生如此聳人聽聞的事情?被告強暴虹未遂轉而遷怒我們全班同學,惡毒誹謗無所不用其極。我在此代表全班同學,鄭重要求法庭對誣陷者嚴明法紀,以正視聽。

楊軍說,被告所謂我在太陽湖座談會上散布我們班的一些言論純屬無稽之談,我們班乃至全校的風氣都很正,作為身在其中的一員,我如何能往自己身上潑屎潑尿?

杰說,我是太陽湖座談會的與會者之一,小胡同志剛才的陳述完全屬實。楊軍同志座談會期間與我同居一室,被告A大的淫亂之說,我沒有聽楊軍說過,也沒有聽別人提及過。

昌也如是說。

偌旺盯著臺上這一張張熟悉且生動的臉,油然而生一種觀看活報劇的強烈感官刺激,可這不是劇作家筆下的產物,登臺表演者差不多都是與藝術無緣的人,可他們淋漓盡致的演技令偌旺驚詫,亦令偌旺作嘔。

偌旺的臉前似乎是一池晃晃蕩蕩的臟水。偌旺清楚作為軒無論說他是有意下水也好無意失足也好,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瀕臨滅頂之災。而眼下唯一能扔下一條救命繩索的沒有他人。

這繩索也是現成就帶在身邊的,是楊軍白紙黑字寫下的兩封信。如果此刻把它們亮出去,這場活報劇的結局無疑會是另外一種樣子。

偌旺開始為這另外一種結局熱血沸騰。

審判長問,被告。你還有什么話說嘛?

軒蒼白著臉說,偌旺呢?為什么他不出庭作證?

審判長說,偌旺同志因故外出。本庭認為同室四人已有三人提供相同的證言,這本身已具備法律效益。

軒突然聲嘶力竭地叫道,我剛才看到偌旺就在聽眾席上,也應該讓他有個說法!

滿場大嘩。

審判長起身朝臺下巡視著問,偌旺同志到了嗎?

偌旺在臺下響亮地應了一聲,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浮塵,信步朝證人席走去。

就在這一剎間,滿場靜如死水。

責任編輯張守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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