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慶梅
玲兒來到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上,母親便去了。她覺得母親是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她的生命,她是母親的克星,所以玲兒一直很自責很內疚。后來,玲兒逐漸地長大又懂事了,又有那些坎坷經歷,她更覺得自己來到這個世上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過錯。
母親剛去世那一年,父親顯得好可憐、好凄慘,常常夜深人靜跑到母親的墳上痛哭。玲兒至今還記得,白天父親總是背著她下地干活,晚上回到家,父親就躬僂著腰坐在炕上默默搓草繩,玲兒便坐在炕上將父親搓好的繩子套在手腕上,一圈一圈地繞著,直到把手腕纏痛了哇哇大哭。父親那時雖只有三十多歲,可看起來卻是那樣的衰老,玲兒至今想起那情景都能淚流滿面。
五歲那年,父親的形像逐漸在玲兒眼里變得模糊起來。玲兒常在夜里醒來,發現父親不在身邊,于是嚇得躲在被窩里縮成一團。她竭力壓抑自己不敢哭出聲來,生怕哭聲會引來外面的夜貓子大灰狼。終于有一天,玲兒支撐不住了,夜半醒來說胡話,大哭大鬧。玲兒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一張小臉由于恐懼而變得蒼白。她說她想找一個人多的地方躲起來,可怎么也找不著人,整個村子里的人仿佛都死光了。時間長了,莊子里的人都說玲兒大概得了精神病。
玲兒家中突然來了個嬸子,跟父親差不多年紀,常來幫他們父女倆洗衣做飯,還為玲兒做了一雙新花布鞋。玲兒開始喜歡這個嬸子。一天夜里,玲兒被一陣劇烈的顫動驚醒,她悄悄坐起來想弄明白是咋回事,結果發現嬸子也睡在父親那一頭。隨著床板的顫動,嬸子不斷地呻吟。玲兒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卻莫名其妙地滾出了大滴的淚珠。從那一刻起,玲兒開始討厭嬸子,討厭父親,也恨所有可憐她的人。
雖然玲兒還是經常說胡話,亂罵人,但她已經能同別的孩子一樣上小學了。玲兒發現那個嬸子不再來他們家了,父親卻還是經常夜不歸家。玲兒過早的懂事了,也過早的沉默了。當她以優異的成績讀完小學升初中時,父親發話了:“玲兒,回來幫爹吧。”玲兒一聲沒吭便下地插早稻去了。那年她剛滿十二歲。
玲兒真的長大了。十五歲那年父親搬到隔壁另一個女人家去住了。玲兒獨往獨來,成了一個散漫的野孩子。她心中的怨恨一天天加深,性格也變得更加的古怪。走路的時候兩眼總是直視前方,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看著她長大的鄰居們不知道她小小年紀心里在想些什么,只覺得這孩子整天緊板著臉,像是根本不會笑,冷漠得讓人沒法接近。漸漸地,大人小孩都不愿和她在一起。
十六歲那年,父親托人給她介紹了個婆家。那天,父親笑容滿面地對躺在床上看書的玲兒說:“玲兒,你也不小了,爹看你臉上整日沒個笑容,除了下地干活,回來就知道捧著個書本,人都快變癡了。爹尋思著為你找個好婆家,以后也能過上幾天舒心日子。”玲兒憤怒了,“噌”地一下甩開書本從床上翻下來,鐵青著臉說:“我的事你少操心!我不會像你那么沒骨氣,整天就知道圍著那不要臉的女人轉。”玲兒的聲音變的有些陰森,“老爹,你算了吧,別指望我這輩子會嫁人。我恨透了你們這些沒肝沒肺的男人,虧你還在我面前說你以前和我媽有多好,我媽從不向你發脾氣,可結果呢?我媽去了還不到三年,你就又找別的女人了。我恨你!”父親被女兒這一頓訓斥差點沒氣暈過去。事隔十多天,父親還是將一個男娃領到家中。父親想,玲兒畢竟還是自己的女兒,年少不懂事,也不能全由著她的性子。當爹的如果不為她張羅,就憑她那性子恐怕真的一輩子也找不著婆家。
那個被父親領回來的男娃長得還清秀,比玲兒大兩歲。玲兒一見那男娃一副正兒八經的早熟模樣,心里就惡心,嘴角不由掠過一絲鄙夷的冷笑。她想,小小年紀就急著裝副老成樣討老婆,又一個沒出息的東西。玲兒“呼”地一聲把房門關上,躺在床上徑自看起書來。說也奇怪,玲兒雖只讀完小學五年級,可讀起小說來,其中的故事情節一看便懂。在考校那陣子老師也夸她作文寫的好。
父親連叫了幾遍“玲兒”,也不見女兒開門,心想那倔脾氣又上來了。沒法子,只得尷尬地留那男娃坐一會。說玲兒愛使性子,一會準沒事。說完便出門下地忙活去了。留下那個叫桂子的男娃呆在堂屋里,不知是退還是進,來回在屋子里轉悠。男娃幾次望了望玲兒緊關著的房門,躊躇再三,終于鼓足了勇氣,攥緊拳頭在門上敲了二下,見沒反應,又張開澀澀的嘴道:“玲,玲兒,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歡做我的媳婦,可我……我也不是那種抓不上手泥不上墻的人,好歹你也該把門打開和咱說上幾句話。”玲兒一聽這話,火冒三丈,她猛然把房門打開,劈頭蓋腦地問道:“玲兒是你叫的嗎?”接著又像審視犯人似的上下打量了一下桂子,“不錯,你的質量是夠標準,可惜咱高攀不上。知道嗎?咱是個劣等人。”見桂子愣愣地硬是一時沒反應過來是咋回事,便又說:“虧你還是個初中生,難道連什么叫廉恥都不懂嗎?還不給我滾出去!”玲兒那副母老虎的模樣和她的年紀極不相稱。桂子的眼睛里汪出一潭眼淚,轉身便離開了玲兒家。后來,玲兒的父親又一再上桂子家向他的父母解釋,說自己的女兒如何的不懂事,那個男娃卻始終不愿再去找玲兒。
又逢農忙插秧季節。一整天的暴雨把玲兒家的三間土坯屋沖得東倒西歪。晚上玲兒從秧田里爬上來,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屋子里的水已積到小腿肚子,屋頂漏得連睡覺的地方都找不著。父親前些日子又為玲兒介紹幾個莊戶人家的后生,由于遭女兒拒絕,一氣之下便又回到了那個女人身邊,已經好幾天沒回來了。玲兒一見滿屋子一片狼藉,慘不忍睹,又開始恨起父親來了。她把這一切歸罪到父親的身上。村子的人都逐漸富起來,紛紛住上了磚瓦房,有的甚至蓋上了小樓房,唯獨自己家還是那三間破草房了,這不怨父親又怨誰?是他沒本事把家治好,只知道找女人。玲兒這么想著,眼淚便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她覺得她不該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母親不該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更不該拋下她獨自離去。父親是該管的不管,不該管的倒是管的寬。玲兒的心里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第二天,她沒下地干活,神情恍惚地來到母親的墳頭,看到墳頭上已長滿雜草,不禁又是一陣悲傷。玲兒雙手顫抖著開始拔墳頭草,幾根鋒利無比的野刺扎在手心上,玲兒旋即發現有一種濕乎乎的東西從掌心流出來,那東西鮮紅鮮紅耀得她眼睛睜不開,玲兒感到一陣暈眩,便沒了知覺。鄰居張嬸下地干活,路過墳地,她把昏迷的玲兒背回家,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湯的一陣忙乎,玲兒才蘇醒過來。
自那以后,玲兒便再沒去過母親的墳上。即便是逢年過節祭奠,她也只是在家中給母親燒紙錢。玲兒不想再想傷心事,不想再那么沒出息暈倒母親的墳頭,給別人添麻煩。總之,玲兒覺得自己不該是那種整天可憐兮兮弱不禁風的模樣。她渴望活出自己的風采來。
這一天終于到來了。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里,玲兒站在麥地里拔草,忽然聽到廣播喇叭里播出了自己的那篇投出去已快一個月的
小詩,《金色的夢》。玲兒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當縣廣播站播音員用娓娓動聽的聲音再次介紹了作者的名字,玲兒確定那個作者就是自己時,她幾乎要瘋了。她丟下手中的活跑回家,翻箱倒柜地把近幾年來所作的讀書筆記與那些從未發表過的小詩,如獲至寶地找了出來,竟開始有滋有味地讀了起來,仿佛在讀一部名人作品。從那一刻開始,玲兒就在心中發誓要超過所有有父母疼愛的孩子。
玲兒的愿望也似乎實現了。她的詩歌散文開始不斷出現在縣電臺、地區報刊乃至省報刊上。她的處境也在報刊上登了出來。人們便漸漸開始熟悉玲兒這個名字,知道這是一個早年失去母親的農村女孩子,刻苦創作,自學成才。可玲兒還是原來的玲兒。除了有一支會說話的筆以外,依舊是沉默的,走路依然是直視前方一臉冷漠。所以熟悉她的人更糊涂了,弄不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
玲兒有了一份令農村女孩頗為羨慕的工作——鄉文化站管理員。那是她的奮斗在省報刊上介紹以后,鄉里領導才知道自個草窩里還藏著一只金鳳凰,破例為她安排了這份工作。
玲兒已年滿二十三了,人也長的更靈秀了。父親知道女兒已不再屬于他的,更加撒手不管了。隨她去吧,我這個做爹的也確實沒資格去管她。玲兒父親常常這樣哀嘆。
父親雖然不再管了,可那些熱心的媒婆們,仍然不甘寂寞。玲兒前腳剛送走一批,后腳又跟進來一批。她們總是唾味四濺地在玲兒面前施展各自的口才,鼓吹哪村哪家哪個后生如何如何的出色,玲兒被折騰得瘦了一截,實在吃不消,只得搬到文化站去住。和玲兒住一個大院里的另幾個鄉政府機關的工作人員都是年輕的高中生和大專生。那一刻,玲兒又有了自卑感。自己再怎么會玩弄筆桿子,畢竟還是一個小學文化的人。她不甘心落后于他們。于是便開始自學起工商企業管理。倒不是想將來做個女企業家,她只是想拿個大專文憑。雖然這些并不能解決她最基本衣食住行問題,可有個文憑在手中,她就會覺得有了一份安全踏實感,走路可以挺直腰桿。
那天,玲兒剛辦完事從文化站回家,表姐芹子抱著一個小孩來了。玲兒問,誰家的小孩,長的還挺秀氣的,莫不是剛結婚沒兩月的你就抱兒子了吧。芹子捏了一下玲兒:“什么呀,是你的兒子呢!”玲兒大吃一驚,責怪芹子不該和她開這種玩笑。“芹子忙解釋說:“不是你的兒子,是桂子的兒子。那年你把人家罵跑了。可今天人家照樣娶上媳婦。瞧,還生了這么個大胖小子。”玲兒一想起眼前這么一個可愛的孩子竟是當年那個被她嫌棄的桂子親生骨肉,不由也開始感嘆起來。芹子望著表妹一副恍惚的樣子,又說道;“桂子大前年跟一個來村子里唱戲的女子好上了。沒三個月二人便睡在一塊了。那年他們才二十一歲,根本不夠婚姻法的年齡。后來那女子沒法子,就挺著個大肚子偷跑到桂子家算結婚了。頭天晚上喝的喜酒,第二天便抱了個大胖兒子,你說怪不怪?”玲兒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一臉的漠然。
芹子放下手中的孩子,便坐了下來,臉上的表情顯得更為坦誠與關切。
“玲兒,我雖讀了個高中,可沒你有出息。如今又已是人家的媳婦了。但這一切也并不表明我是個沒思想的人,結了婚也懂得啥叫過日子了。”玲兒被芹子不著邊際的話說的有些迷惑,用一種困惑的眼神看了芹子一下,聲音也變得有些軟綿:“芹子,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我那表姐夫做什么對不起你的事,讓你受欺負了?”芹子善良的雙眼掠過一絲甜蜜的笑容,“他倒還沒那個膽,結婚兩個月,除了開車跑長途在外,回到家中他對我倒還過的去。我想說的是你。“我?”玲兒有些驚訝,緊跟著又撇嘴,把聲音拖的老長:“我多愁善感的表姐,你又在我身上發現什么危機了?”芹子悠悠地嘆了口氣:“真的,玲兒,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有個自己的小家庭了。我和你從小一起長大,知道你的脾氣,就為爭一口氣啥事都可以不顧。可如今你已走在了咱這幫山村姐妹的前面,已經很不錯了,也該想想自己的終身大事了。作為一個女人,如果一輩子不成家,像是一種罪過,大逆不道,會遭到別人的唾棄,歧視,更何況又在咱們這個還很封閉的山村呢。我想這些膚淺的道理你也比我懂。”芹子的一番肺腑之言,像是觸痛了玲兒已沉睡多年且又最敏感的一根神經,玲兒的臉不由抽搐了一下,是的,也許她是該好好想想這件事了。可她不明白到底是自己心理變態,還是童年的那段經歷給她留下了后遺癥需要看醫生。活了二十三個年頭,早已完全成熟了的她,竟然從來沒有想過那個“他”在自己心目中應該是個什么樣子。或許是她長期以來一直在回避這個問題。在她看來男人同女人一樣的可怕。一想父親曾和另外一個女在她面前那一夜的顫動,就會讓她顫傈不止。她不明白父母既然是一對恩愛夫妻,可母親一過世,父親又為什么去選擇別的女人。如此一來,這世上又哪有什么感情可言?全都是騙人的假話,也全是做女人的悲哀。玲兒被這些弄得心冷,心碎。雖然一位曾經關心過她的編輯也曾提醒過她;凡事要看開,不可太講究完美,畢竟這是現實生活,不是筆下的藝術。然而玲兒始終不能原諒這類事的發生。父親的行為使她不再相信感情,不再信賴任何人。
秋天的景色是宜人的,金燦燦沉甸甸的稻穗隨著輕柔的秋風此起彼伏,一浪推過一浪,令人好愜意;那幾片大紅的楓葉飄落腳跟下,撿起來總會給人一種喜悅中夾著一絲淡淡憂傷的退想,相思樹上結出的豐碩果實,也總能讓人想起這已是一個該采擷果實的季節。于是,大人小孩都忙碌起來,莊稼人帶著豐收的喜悅磨著鋒利的鐮刀開鐮收割了;年輕的姑娘小伙子也瞅準時機,像城里人一樣大膽地射出了丘比特之箭,各自開始圓起了自己的伊甸園之夢;天真無邪的山娃子們放下書包,便拿上一根纏滿蜘蛛網的竹桿,去追逐那翱翔在碧藍天空的蜻蜓。那么此刻的玲兒呢?也有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她已拿到大專文憑。可是,當她歡天喜地的把大專文憑拿回去,給她最親近的張嬸看時,張嬸卻因積勞成疾已經離開了人世。可憐張嬸年輕守寡,到頭來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玲兒實實在在的哭了一回,并想著好人實在難有好報應。
芹子又來找玲兒,這回身邊還多帶了一個人。林木,芹子高中同學,跟玲兒同齡。人長的很一般,但那幽默的面孔卻透著一種不可抗拒的朝氣與善良,叫人看了有種安全感。芹子介紹她的同學現在市里一家合資企業做技術工。
林木盡管有些靦腆,還是大方的伸出手:“你好,我叫林木。”玲兒覺得自己實在不能表現的太小氣,于是便頗為艱難地將手伸出,并開始言不由衰:“認識你很高興。”
芹子介紹完畢,像完成了一項重要使命似的,長長舒了一口氣,沖玲兒詭秘一笑,便悄然離去。剩下林木和玲兒,二人一下子都陷入尷尬之中,一向是揮灑自如,遇事沉穩的玲兒,竟開始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該和這位陌生男子說些什么,也不知道雙手該放哪里合適。看起來林木的情形要比玲兒稍微好一些,滿臉依然顯出一種溫和與從容不追的平
靜。后來,他見玲兒那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也開始不自然起來。他不知道用什么最簡單最明了的話,就能使玲兒對自己有所了解。玲兒開始恨芹子,恨她不該多事給她找這么大麻煩,害的她在別人面前如此難堪,一臉窘相。幸好林木是一個比較知趣的人,沒一會就主動提出離開。玲兒不由長噓了一口氣。謝天謝地,沒遇上一個無賴。
經不住芹子一再地“苦口婆心”,玲兒終于妥協了。她忽然腦子開了竊。面對那些窮追不舍來給她說媒的人,她實在有些招架不住。玲兒覺得和林木確定戀愛關系也有了一個避風港,可以省略那些讓人頭痛的糾纏,從而一門心事工作,寫詩。至于她到底愛不愛林木,她倒沒有認真想過。
兩人的關系確定后,確實風平浪靜了一陣子。林木常在星期天來玲兒這里。盡管林木從玲兒那里看不到一絲表情,卻依然是很溫和很細致地為玲兒添置些許生活用品,并常帶些玲兒喜歡的書籍過來,有時連玲兒也納悶,她從來沒對他說過自己喜歡什么書,可林木每次帶來的書都能令她愛不釋手。盡管如此,玲兒并沒有向林木透露出一點感激,甚至連平時在普通朋友面前都能說出的話也不愿在林木跟前說。所以在他們相處半年后,林木始終對玲兒一無所知。有時他也真想對她發點脾氣,激發她對他發表點意見,是好是歹給他一個明確的選擇,何必這樣折磨別人同時也折磨自己呢!可是,一見到玲兒那憂郁的眼神,心便又軟了。在他眼里,她是一個柔弱得經不起半點恐嚇需要別人苛護的女孩子。
盡管林木千方百計想著怎樣才能不使玲兒再受到傷害,怎樣讓她對自己愛憐起來,可他們還是沒有避免那次爭吵。
那天正好星期天,玲兒已從鄉文化站收拾好下班準備回家,芹子生孩子了,她想去看望她一下,在回來的路上碰見夏欽,這是她上次去報社送稿時認識的一位青年詩人。
夏欽的一位表叔與玲兒是同村,這次他是來縣里辦點事想順便去表叔家看看,奏巧就遇上了玲兒回家。二人見面免不了寒喧幾句。玲兒出于一種禮貌,邀請夏欽到家中坐坐,夏欽也沒客氣便去了玲兒家。又一番寒喧過后,夏欽便拿出了詩人氣質大侃特侃起來,玲兒見天色已快黑了,夏欽還沒有動身的意思,不免有些煩燥起來,對他的那種幽默也開始心不在焉。她擔心此時會有一個鄰居路過門口,看見她孤身與一年輕男子在一起,保不定明早起來外面就會轉出有關她的什么桃色新聞。最讓她擔心的事偏偏也就發生了,只不過那個對她品頭論足的人不是別人,而是林木。林木是從市里趕來的。他去了鄉文化站,看政府大院門的老頭說玲兒回家了,于是又趕到這里,正好從門外看見玲兒和夏欽在神侃,玲兒的臉上還笑容可掬。這在林木看來是極其希罕的。他就從沒看見玲兒這樣對自己笑過。林木開始有些惱怒了。他走進屋子沒等他倆先開口,便一改往日的那種溫和與大度,噼哩啪啦就甩下一大串來:“沒錯,玲兒,我想你過去的一些不幸經歷是值得人去同情,你那堅韌不拔勤學上進的精神,也值得我們這些同齡人去效仿。可你也不能將這些做為資本,變本加利地折磨無辜的人。我也是有著自己尊嚴的人,不是一只供你玩耍取樂的猴。我希望你能善良一點點,別用這種方式來折磨我。不行說一聲。我想我還是一個比較和趣的人。”
玲兒從小到大沒被別人這么數落過,況且又是在她的客人面前。她的臉色頓時變得一陣紅一陣白,憤怒的表情有些恐怖,連一旁的夏欽見了渾身都開始起雞皮疙瘩,剛才那副幽默感煙消云散,趕緊對著兩位說:“對不起,我還有點事,就不多打擾你們了。”說完匆忙離去。
玲兒剛才還因為夏欽在場有所顧忌,這下可就火山噴發了:“姓林的,別在我面前一口一個尊嚴。你以為你值幾斤幾兩,也有資格來教訓我。我從沒要把你作當猴耍,是你自己愿意找上門來的。”玲兒的面部表情從憤怒轉為苦澀,繼而冷笑,“我天生是一個沒人管教的人,散漫慣了,也沒救了。你別指望我會為你去改變什么。誰挨上我也只能自認倒霉。”林木沒料到她會說出這番消極近乎情落的話,氣得渾身都打顫,好久才艱難地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變態!不可理喻!”說完憤然離開玲兒家,走進幕色之中。
林木一走,玲兒就再也堅持不住剛才那副桀傲不訓的樣子,滿腔委曲的淚水無聲地流淌了出來。
玲兒終于決定要換個工作環境。她已經開始厭倦這塊生她養她卻又讓她萬般無奈的土地。縣化肥廠正好下來招聘管理人員,玲兒那陣子也正好學的工商企業管理,所以掏出那張大專文憑也沒費多大事就被錄用了。自從那次和林木爭吵過后,她便一直沒見過他。玲兒也不想把這次工作改動的事告訴他。他知道不知道都不大緊。因為她要決定的事,誰又能阻止得了呢?父親還和那個女人在一起,這也省了她為父親的飲食起居煩心。她已經很久沒再想恨父親的事了。或許是因為父親已老了,根本不值得她去恨了。或許她再也沒時間去想這件事。
玲兒被安排到化肥廠供應科搞文秘,這是一份令人羨慕的輕閑差事。后來才聽同事說,這是坐在她對面的宋科長特意挑選的。玲兒這時才開始注意起這位年輕的科長。三十出頭,高高的個頭足有一米八,長著一副頗能吸引女孩子的面孔,連玲兒也禁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宋頻對玲兒說,早在報紙上拜讀過她的大作,只是還不知道她的人長的也和她的詩一樣美。玲兒被他的那種大膽直視的目光弄的臉上火辣辣的,卻始終無法從那雙眼睛里轉移出自己的目光。她的心竟然有些燥熱。連她自己也弄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后來便逐漸喜歡和宋頻在一起聊天,也開始學會說笑話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玲兒已不再提筆寫詩了。每天除了上班,就是陪宋頻一起出去散步,看街道上的夜景。林木來找過她兩次,她都回避了。宋頻知道此事后,顯得格外大度與自信,并不介意林木來找她。
宋頻要去福建出差,建議玲兒搭個伴。玲兒早想出去闖一闖,鍛煉一下子自己,更何況這次又是跟自己喜歡的人同行,于是便爽快的答應了。她還并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悄悄愛上了眼前的這位充滿成熟男人魅力的科長。她已經不再象以前那樣痛恨討厭異性了,相反,異性對她有了一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當他們在福建一家中檔酒店住下后,宋頻來到玲兒房間,突然跪下向玲兒求婚。“玲兒,我不管你是否已經有男朋友,我都一定要娶你為妻。答應嫁給我吧!”宋頻的那雙很能迷人的眼睛又在起作用了。玲兒說不上自己到底有沒有愛上他,只是覺得自己每次都被他那虔誠的目光和話語所感動。
那一晚玲兒還是狠了狠心沒有答應宋頻的求婚。婚姻大事畢竟不是兒戲。玲兒思想沒有準備,她得好好想一想。宋頻滿肚子不快,怏怏離開了玲兒房間。
第二天起來時,他們好像啥事也沒發生過,開始忙乎此行的任務。中午回酒店休息時,宋頻提議要為玲兒修剪指甲。這一次玲兒沒拒絕,大方地將手伸出給宋頻修剪。宋頻卻冷不丁在玲兒的臉上輕吻了一下。玲兒想發
作,可終于沒發出來,只能說句絲毫不頂用的話:“你敢占我的便宜?”宋頻詭秘地一眨眼,“豈敢!這是我為你辛苦剪指甲所得到的報嘗。不應該嗎?”說完又在玲兒的臉上親了一下。玲兒看著宋頻的那副令人心迷意亂的眼神,頭便開始有些發暈,身子不聽指揮的開始發軟。宋頻順勢將她攬進懷里,緊跟著便將燙人的雙唇磁鐵般貼在玲兒的嘴上狂吻起來。就在玲兒閉上眼睛快要完全暈過去的檔兒,忽然林木那熟悉的身影從玲兒心頭閃過。這突如其來的一閃,宛如一陣冷風從她心田拂過,渾身不由打了個機靈,旋即掙脫了宋頻的擁抱。
晚上,宋頻來到玲兒房間,再也不愿離開。他用一種乞求的口吻對玲兒說:“玲兒,今晚無論你怎么罵我趕我,都求你答應我留下。我真的一刻也不能等。”玲兒見宋頻那副可憐絕望的樣子,禁不住一陣鼻酸。“宋頻,你起來吧,就當你剛才什么也沒說。”宋頻見她絲毫沒有挽留之意,便一直跪著不肯起來。玲兒終于還是心疼了。“你起來吧,我答應你。”宋頻幾乎是瘋狂地從地上爬起來,將玲兒抱起在屋子里一陣旋轉,興奮的直叫好玲兒,直到轉的有些頭暈才將玲兒放下。玲兒這時又開了口:“你可以留下,不過你得答應我,不許碰我一下。一張大床咱們各睡一半,否則的話,你應該知道我會怎樣對待你!”宋頻見玲兒一臉的嚴肅,不象是跟他開玩笑,他當然明白玲兒是那種說到做到的女子,只好無奈地拉下腦袋,點頭答應了。這一夜倒也無話。玲兒想著自己還沒結婚便和一個男人睡在一起,心中便有了一種罪惡感,甚至覺得有些對不住林木。她也弄不明白,自己既然不愛他,可為什么老是想到他。她想她和他那種沒有戀愛的戀愛已持續了二年,這是眾人皆知的,他們的那種關系在別人眼里還存在著。所以玲兒覺得跟宋頻在一起總有點不道德,見不得人。然而,她又確實無法拒絕宋頻。這種矛盾的心理折磨得她一夜未睡好。
宋頻倒還算的上是個正人君子,果真一夜沒碰她。直到第二天早上起來,宋頻才開始有些后悔。“如果別人知道咱們都在一張床上睡了,又有誰相信我們還是清白之身呢?”玲兒淡然一笑,“人總不能一直活在別人的想象中。只要自己對得起自己的那顆良心,活的踏實,就足夠了。”可不管怎么說,宋頻總是覺得自己吃了大虧,做了一回蠢男人,想到那么一個可愛的女人陪自己睡了一夜卻連邊也沒沾著,就有一種奧惱與沮喪。也不明白昨天晚上就那那么輕而易舉的被玲兒的話給嚇住,做了一回正人君子。這樣的機會怕是再也沒有了。轉而又想,自己可是第一個親過玲兒并和她睡一張床的男人,心中不免又升起一股自豪感。
出差回來已經一個星期了。玲兒開始竟有些想念芹子和林木。說不清是為什么。
林木已經打來了好幾次電話了。玲兒終于還是鼓足勇氣接了他的一個電話.聲音竟變得出奇的婉轉、平靜,連她自己都大吃一驚。“林木,你以后就別打電話來了。也許你說的很對。我不該折磨無辜的人。這一次就算我求你,忘了我吧,忘了一個不值得你愛的女人,對你也是一種解脫。”玲兒的嗓音已變的有些潤濕,連電話那頭的林木都感覺出來了。玲兒從沒用過這種溫柔的口吻跟他說過話,從來也沒在他面前動過感情,這怎能不叫他感動。所以,當玲兒早已把電話掛了時,他仍然對著話筒大叫:“玲兒.我心甘情愿做你的那個倒霉人!”
玲兒放下電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是心頭御下了一塊石頭,頓感輕松了許多。她渴望從現在起能與宋頻在工作中相互扶持,干出點名堂來。可不知何故,宋頻對他這科長職務好像沒多大興趣,倒是常以出差的名義外出旅游。直到這一刻,玲兒始終不知道宋頻家住哪里,家中又有哪些人。每次問他,宋頻總是眨動著一雙狡黠又多情的眼睛:“這些對你這位思想開放的女詩人也重要嗎?有我這樣的人在你身邊還不夠嗎?”玲兒這時便不好再追問什么。想著也是。自己喜歡的是他的人,至于他家是什么樣子,真的已無關緊要。宋頻又要出差了。去西寧。出差前一天晚上,宋頻來找玲兒。玲兒不喜歡他那溫柔中帶著近似貪婪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掃來掃去。今天,宋頻又用這種眼神看她時,玲兒有些極不自然地低下頭。心又想,這可能是他要離開她到外地去所流露出的一種依依不舍之情吧。每次玲兒總能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原諒他。
“玲兒”,宋頻開始撫摸玲兒的秀發,“我這次去西寧可能要好長時間,可不許你趁我不在時去偷野男人。你一定要等我回來。”隨即在玲兒的鼻尖上輕輕捏了一下。玲兒也有些撒驕,臉上染上一層紅暈,豎起拳頭做出要打他的樣子,“去你的,沒正經。”宋頻順勢將玲兒攬在懷中,望著那一雙動人的秀目,喘息開始變粗了起來,身子也有些發抖。他緊緊將玲兒抱住,用嘴巴在玲兒的臉上啃來啃去,弄的玲兒一陣癢酥酥的愜意。緊接著宋頻便將玲兒往床上抱,嘴里也開始呢喃:“玲兒,明天我就要走了。你就,你就答應我吧!”玲兒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事情要發生,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猛然將壓在身上喘息不止的宋頻一把推開,驚慌地說:“宋頻,你千萬別這樣。我答應等你出差回來就跟你結婚。你現在不能勉強我。”說畢,眼睛里竟閃出了淚花。宋頻被玲兒這一突如其來的反抗弄的很狼狽,垂頭喪氣地癱坐在床上。
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玲兒的心開始一點點發涼了。她不明白宋頻這一趟差到底出了啥事。她度日如年,日漸消瘦了。她渴望宋頻的出現,并已暗暗拿定主意,等他一回來就和他結婚,做他的女人。然而,宋頻卻一去不復返,甚至連一個電話一封信也沒有。玲兒的心開始破碎了。
三個月之后,全廠紛紛議論,說宋頻是帶著十幾萬元的公款逃走的。
宋頻出走的第91天早晨,一個農村婦女突然來到辦公室,身邊還帶著一個孩子,她說她丈夫宋頻已經兩年沒有回家了。那女人大哭大鬧,硬說玲兒破壞了她的家庭,逼著玲兒還他的丈夫。
玲兒的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轉,一口鮮紅的血“哇”地一聲吐了出來。整個辦公室亂成一團。
玲兒開始恨自己。恨自己這一年來沒出息,不求上進。她覺得自己做了件極為丟人的事。她無顏去見九泉之下的母親,也愧對曾讓自己痛恨的父親。單位里那半是同情半是嘲諷的面孔,她受不了,她決意離開那里。
從此,玲兒便失蹤了,誰也不知道她的下落。芹子和林木曾到城里尋找過,還在報上登了尋人啟事,終無所獲。
玲兒留給鄉親們的,永遠是一個謎。
責任編輯雨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