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羽儀
(一)
人,總有一種尋根的思緒和情結。這種情結,尤其是在遙遠的歲月和離“根”十分遙遠的地方,便容易陷入天生的隱秘的孤獨。
人,通常是孤獨地生活著,卻又忘卻了孤獨而生活著。這種孤獨不是獨居的孤獨,獨居的孤獨只是外部的條件,有時,人甚至為了逃避孤獨而獨居,隱居者正是這樣。孤獨也不是禁閉在內心的情緒,孤獨扎根于最深刻的愛之中,這愛中有孤獨的實在性。
孤獨有美的誘惑,孤獨別有一番韻味。人們喜歡孤獨,無疑因為孤獨有美的韻味,連少女都知道孤獨之美的誘惑。
我,一個嶺南人。一個祖輩從中原輾轉流落嶺南的人,流落在香港這個孤島上,三百年。天涯人在嶺南,遙望中原,遙望黃河,遙望黃河之源……,啊,黃河之源,您撇下我,滔滔萬里,可我總覺得,您永遠伴隨著我的身影,我的心影。在那孤獨生命的邊緣,從此,不見您,就再也無法左右自己,再不能像往日,坦然地把心面向中原的太陽。約束自己,不去想您,黃河之源,然而,不能。我的指尖似乎每日每夜都觸摸著您,我的心靈似每時每刻都思念著您。觸摸著您,思念著您,遠比觸摸和思念初戀情人要深刻;觸摸著您,思念著您,遠比失去最心愛的情人更痛苦。歲月流逝了,人已近花甲,這種痛苦的濃情日益加深,以至不能自持。再不去觸摸黃河之源,恐怕此生只能留下永恒的痛哭和永恒的懺悔了。
即使是這樣的情景:我,像一個異鄉客,被拋入一個漫無邊際和危險的世界一樣,新的自由不可避免地帶來新的危險,懷疑、孤獨、憂慮和恐懼感都充斥在旅途中,我還是要去黃河之源。
人生最痛苦和最無聊的,莫過于像鐘擺那樣來回擺動,這是人生中最痛苦和無聊的成份。勇敢地去吧,即使是野獸棲身的荒漠,我還是要去。聆聽黃河的心聲,體驗黃河的咆吼。這是我們民族之魂,華夏之魂啊!黃河之源,我的愛在靈魂里,似純酒在杯中。看去如一杯白開水,內里卻藏著喘息聲。即使是遇上死亡,也不可怕。死亡,并不意味著生命的完結。愛,可以延續生命;愛,具有戰勝死亡的力量;愛,完全可以跨越死亡,走向遙遠的黃河之源。
(二)
從青海西寧出發,經日月山,向玉樹方向進發,走了一千多公里,便到了“黃河沿”。那里有一座縣城叫瑪多。瑪多,藏語:黃河源之意。這是黃河源的第一個縣城,是我國古代入藏的要道。從瑪多沿黃河而上,約莫六十公里,便是黃河源的姐妹湖:鄂陵湖和扎陵湖。鄂陵湖水常藍,孔陵湖水常白。黃河從扎陵東南角散亂地流出后,經一條長長的峽谷,峽谷成了無數沼澤,峽谷之上是巴顏郎瑪山把扎陵湖和鄂陵湖分隔開了。黃河在巴顏郎瑪山峽谷分成九股水道注入鄂陵湖。我躺在鄂陵湖畔的草地上,凝望那特別蔚藍的天空和天空上浮動的白云,有一種浮動的感覺,驀然想起杜老夫子的名句:乾坤日夜浮。
萬里黃河,是從這里流出,在這里蘊蓄著對中華民族的青春和愛情,像是瀑布的潺潺歡樂,它來自遙遠的巴顏喀拉雪峰,夾著稚氣和童趣,噴涌而出,越過擋路的童山,在已知世界中間,它帶來未知世界的語言,帶來了從未想過的神秘世界的語言,它對世界的愛情,帶來了它那反抗的騷動和激流。這種愛情,同那緘默的溫柔的安慰,一起隱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連同那滲透整個宇宙的安寧。它的光,是宇宙和繁星閃爍的光芒,它的美是在民族崇拜的土地上,裝點樹林的青蔥。
乾坤日夜浮。
湖的博大和氣魄在我心中。
浮動中,我隱隱看見唐朝的文成公主帶著神圣的國家和民族的使命,為了“和番”,不惜犧牲自我,遠嫁藏王松贊干布。那時,唐太宗派禮部尚書、江夏郡王李道宗持節護送公主入藏,同時,“詔弄贊(松贊干布)率兵次(去)柏海(今扎陵湖)迎親。”松贊干布威素的迎親隊伍,就在扎陵湖畔安營扎寨,迎候文成公主。待文成公主到達后,李道宗以皇叔身份為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主持婚禮。就在“青山寂寂,流水潺潺”的扎陵湖畔,他們度過了蜜月。
我以為,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員,能在黃河之源舉行婚禮并度蜜月,是華夏望族中最風流的人物。想想看,從長安不遠數千里而來的伴隨公主的隊伍,浩浩蕩蕩的,帶著唐朝的禮儀和祝福,越過群山,穿過峽谷,扶搖直上四千多米的高原,朝陽為公主披金,飛雪為公主戴銀,馬隊的銅鈴聲,琵琶的幽怨聲……徐徐而上,然后張開幾十座雪白的氈篷,飄落在這高源湖泊的邊緣。在湖邊眺望,四周雪山聳立,寒氣逼人,高原無邊,云氣蕩蕩。沮洳地帶銀泉星羅棋布,注入兩湖,注入黃河的正源。那一邊,松贊干布的金戈鐵馬如鐵流瀉出,一瀉千里,從拉薩直下雪原,又是別有一種剛陽之氣。于是,扎陵湖畔既響徹唐朝宮廷的音樂,又響徹“鍋娃”舞。這“鍋娃”是藏族古代武士舞,舞者左手張弓,右手持劍,頭戴圓形紅頂墜帽,身佩彩帶,兩隊交鋒,領舞者一手持劍,一手撐虎頭盾,舞間,時而歌唱,時而說白,似是敘說著藏族古代的民族英雄《格薩爾王》的史詩。盛宴過后,是洞房花燭夜……
愛情,是戰栗著的幸福。
兩個民族在黃河源結合了。松贊干布是巴顏喀拉山;文成公主是水,黃河源清清的水。扎陵湖和鄂陵湖就是公主豐滿美麗而動情的乳房。那愛情使兩個民族的痛苦別有滋味,使悲傷變成歡樂。當愛情把兩個民族的兩顆心合二為一時,戰爭的風煙漸漸淡化。當遙遠的西方騷亂華夏之時,戰爭又把愛情召喚,于是,英雄又率領部隊參加戰爭,驅使你的是義務和愛國主義。
我想,那個扎陵湖之夜一定是十分美麗的,動情的。人們在死神陰影籠罩下的雪山湖畔立起愛情的雕像,稽首膜拜,把愛神當作夜晚崇拜的對象,聽她歌唱,把她當美酒一飲而盡。黎明,愛神又把他從夢中喚醒,把他帶到更高的原野上的宮殿,朗讀著古代父輩的傳奇,講述著高原上的人間滄桑。
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合巹交杯后,還在扎陵湖畔留戀了許多日子,才上路。他們沿著黃河源,經過著名的星宿海。這星宿海“形如葫蘆,腹東口西,南北匯入汪洋,西北亂泉星列,合為一體,狀如石榴進子。每月既望之夕,天開云凈,月上東山,光浮水面,就岸觀之,大海汪洋涌出一輪冰鏡,億萬千百明泉掩映,又似大珠小珠落玉盤也。少焉,風起波回,銀絲散渙,眩目驚心,真塞外奇觀也。”(《西寧府新志》)
他們穿過星宿海,又向著西南方向的卡日曲河谷進發,這是黃河的正源。卡日曲,藏語紅銅色的河之意,在巴顏喀拉山北麓的各姿各雅山下,海拔4830米。它的源頭是五條從山坡切溝流出的小泉,最深處只有一米寬,它從平坦而狹長的卡日曲河谷流去接納眾多小支流,兩岸還有無數的小“海子”,河水穿過一百多公里的峽谷,在巴顏禾欠山與約古宗列河匯合,注入瑪曲(孔雀)河……
我相信,他們在黃河正源小住,一定會強烈地感受到漢藏兩種文化在黃河正源交匯,而交匯的焦點正是從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開始。這是一種歷史性的溝通。溝通的深刻內涵,在于它必須具有一種生命的活力,必須超越“你”和“我”,成為“我們”。假如我確實與你溝通,我便在你身上看到你的而非我的生命力并參與共享,然
后,我們再各自掙脫自我,變成一種新生物。一個人如是,一個民族也如是。
這時,兩個心靈,兩個世界,它們圍繞太陽的光擁抱在一起,兩人在孤獨處境結合,形成節奏,便有呼吸。如果文成公主對松贊干布,對藏族毫不理解,她會感到像迷失在猴子與老虎出沒的叢林中大聲呼救的人那么孤獨和恐懼。而文成公主能與藏族合群,說明她對藏文化有著濃厚的興趣,或者已經有了更深的研究,不然,吔一刻也呆不下去。
松贊干布與文成公主從黃河源頭翻越海拔6000多米的巴顏喀拉雪山,越過冰川地帶,然后越過通天河,到達西藏,成就他們在歷史上留下的大業。
一個從深宮出來的女子(雖然有軍隊和隨從護送)能在這樣的高寒和缺氧地帶行走并生活,也算是絕代奇女了。沒有經歷過缺氧環境的人,不知此地的荒寒,不知此地的殘酷,我用上“殘酷”二字,一點也不過分吶!
(三)
其實,從文成公主“次(到)星宿川(海),達柏海(扎陵湖)上,望積石山,覽黃河源”起,公元821年唐朝使者劉元鼎出使吐蕃,也專門考察過黃河源。公元1280年,元朝使者都實奉命查勘河源,發現河源在“朵甘思西部”,“有泉百余泓,或泉或潦,水沮如散渙,萬可七、八十里,且泥淖溺,不勝人跡,弗(不)可逼視,履(登)高山下瞰,燦若列星。”清代,黃河下游泛濫頻繁,清皇朝多次派使者到河源告祭河神,拉錫從星宿海往上走了兩天,發現星宿海之上有三山,三山之泉流出三條河,三河東流入柏海(扎陵湖),這對黃河源又有新的發現。清乾隆47年,阿達奉命探源,他抵星宿海逾300里,確認星宿海西南的阿勒坦郭勒河(卡日曲)為黃河正源。
真理的前奏常常是謬誤,認識黃河正源,在中國是從清代阿達開始的,在這以前只能是準真理或叫謬誤。
黃河源是有強大魅力的。而人是個怪物,一些人常常逃避生活,對什么都麻木,有位作家應邀出游,到了峨眉山麓,就不愿登山。友人勸他,難得來一回,上山去吧!他還是謝絕了:在山下也能望到,何必登山!更多人則愿意為尋找山水的精靈而獻身。前一種人到了晚年精神貧乏而且到了缺乏值得回憶的往事;后一種則在兩方面都富有。這兩種人都要死的,倘若誰也不把自己的才智和心血無私地奉獻給生活,那么就沒有人會在死后留下什么寶貴的東西,這樣,歷史就成了一本空白的書。
除了官方的探源外,民間也有不少探源者或是黃河萬里行者。這當中有成功者,也有飲恨黃河源者。凡天下之事,不可不先破成敗之見。然而,要破這種成敗之見,不是易事,古之勝者為英雄,敗之為草寇,就是一種傳統觀念。然,作為成功者,也不必臉若桃花,因人生有限,自然與社會無窮,以有限進入無限,也不可稱作圓滿。而敗者,因素諸多,或外因或內在,而其結果的遲速遠近,則因其內力與外境的差別而生出失敗的結果。失敗了,也是一種人生的體驗,而且有時是十分難得的體驗,即使不幸犧牲,也留給后人間接的體驗。
有一位青年畫家,從黃河之源出發,沿著黃河岸邊徒步走黃河,他一邊走,一邊寫生,花了一年半時間,搜盡黃河打草稿,然后畫了一幅約莫一公里長的《黃河萬里圖》。這是一幅驚世之作,且不論國畫長卷的藝術成就,單是畫家的執著追求和歷盡千辛萬險的孤獨行程,便是一項可歌可泣的壯舉。他除了要戰勝漫長的孤獨外,還要獨對狼群的襲擊,獨對疾病的折磨,獨對高原反應引起的各種并發癥,獨對土匪的追殺……他是在體驗一個黃河的兒子在孤獨時的心境,還是在欣賞黃河四時之變幻?抑或是認為黃河的美在四時的變化各自都有濃郁的情趣。人們都認為事物的情趣以秋為勝,然而,能使心潮動蕩的卻無過于黃河的夏。它不是鳥語花香的景致,也不是煦陽之下墻根幼草之萌動,也不是一逢風雨連綿、花匆匆散落的瀟灑,此后是綠葉叢生,觸物而心生煩惱之時,花桔固已有懷舊之名,更有紫藤之柔弱和無依。它是暴風雪漫卷高原,它是暴雨滂沱之后猝然而降的黃河在咆吼。在那高傲的河流寬闊的胸懷上,在那剛毅嚴肅的巴顏喀拉山上,在黃色波濤洶涌的壺口瀑布的劇烈呼嘯中,在那黃河入海澎湃的飛潮中……在地上,在天上,在河上,在冷風里,在火焰上,到處震撼為靈魂的呼喊。然后沉靜,沉靜,除了沉靜再沒有聲音。黃昏,這位畫家把沉醉灑向大地,深情地讓所有疲乏的心靈,飲下這杯瓊漿玉液,然后把黃河母親攬在懷里,讓她進入甜蜜的夢鄉,沉入寂靜中。然后,澎湃的情感油然而生,然后那傷感的調子發出深沉而顫栗的聲音。
他是在體驗黃河美的最高形象是與宗教的圣相相結合的最高價值?美是精神表里如一,具有犧牲精神的人格形象。美的光彩與單純履行義務,美的光輝是照耀人們心靈的燈塔。然而,美的最光輝處是具有撼動人們心靈的力量。就連月光下黃河灘涂的沙粒,也散發出美的光輝。如果我們僅僅把這些自然界的光輝和小小的藝術光輝看作是美的話,從而忽略了美的光彩奪目的源泉,美的人格和美的行為,那么,畫家便認為這是人類的末日。
美,作為最高價值,可以說是為了人類而犧牲自己。因而,畫家用他的話寫下:
美,是人生的希望;
美,是人格的光輝。
青年畫家走了萬里黃河后,還有一位盲人也徒步走完了黃河。我無法想象他是怎樣走的,沒有人作向導,只憑一根“盲公竹”就踏上萬里征途。我更無法揣摸他是如何對付突如其來的狼群襲擊,如何面對猝然降下的冰雹,如何攀越高極寒極的冰川,如何穿過山岳的斷層……我知道,從黃河源的扎陵湖向西南行,過星宿海,那是無數沼澤地,每走一步,也許就會陷入泥潭,就像當年紅軍過草地,像電影《這里的黎明靜悄悄》中一個女兵,在泥潭中掙扎了幾下,然后沉沒,然后只剩下幾串水泡上升,然后一片寂靜……我知道在黃河上游許多岸邊,是沒有路的,連可容山羊走的小路也沒有,只有斷壁和峭崖。我想象,這個盲人在走上絕路的時候,孤獨的一個人對著蒼茫的原野,撐著“盲公竹”,對著蒼天呼喊:
“天無絕人之路……”
盲人的眼前一片漆黑,可是他的耳朵特靈,他是憑著聰敏的耳朵判斷險情,化險為夷的。當他坐在壺口瀑布面前,黃河一落千丈氣吞山河之勢,他是視而不見的,但是,他聽見了黃河在咆吼,那是地動山搖的力量,那是征服一切的力量,那是博大雄渾的力量,那是可以使一切生命死而復蘇的力量,那是足可以使一個民族從萎靡不振驀然驚回首凝聚成視死如歸沖鋒陷陣殺向入侵之敵的偉大力量……
在外在的一切情感之中,死亡的威脅是占首位的。正像內部的情感中,食欲和性欲占首位一樣,因此,當一個人征服死亡和導向死亡的東西時,他的勝利是最完滿的。
然而,畫家冒死走黃河,是要“搜盡黃河打草稿”;這個盲人為什么要冒死走萬里黃河?是活得不耐煩的孤注一擲?還是要證明盲人自身的剛毅和不凡?是要細細捉摸一下中華民族之魂?是要體驗“人生不過是一條悲慘的路,每個人都是來往匆匆的過客”(喬叟)?
我沒有見過這個偉大的盲人,未能揣摸他的心靈。我知道:人,
具有征服自然的力量,不管他是如何殘缺不存,或者只剩下一口氣。這就是人!
在盲人走完黃河后,聽說有兩個日本人士,也從黃河入海處西行直溯黃河源。他們來到黃河沿瑪多后,人們勸他們不要到黃河源去,那里荒無人煙,那里是死亡區。可是,他們執意要去:“我們久慕中華民族這條偉大的河流,她是一個偉大民族的發源地。我們要探索黃河之源,不然死不瞑目。”他們去了,聽說是在卡日曲的河岸,因奈不住4500米的高山反應,雙雙長眠在黃河源。
那里,留下他們的兩匹馬,一頭牦牛(后來都變成野馬野牛了),還有一頂白色帳篷,帳篷里幾許衣服,幾許富士膠卷,還有兩本日文日記,記載著他們萬里行的心跡,可惜已被朝露模糊了,再也無法翻譯出來,否則,定然是十分珍貴的文學筆記。然而,這兩個日本人士雖然死了,卻獲得了永恒。哲學家把全部生活看作是為死亡做好準備。這固然有點消極,但是,說實話,把死亡和永恒彼此結合起來,為它們能同一感覺并互相作用,這完全是一種荒謬絕倫,因為我們還能設想什么東西比它們更為相異,更為懸殊,更為不協調:一個把死的東西和一個永恒不朽的東西結合在一起,共同負擔著一種猛烈的風暴。只是,這兩個日本人士之死,的確是獲得了永恒。他們是看到了黃河源之后,死而瞑目的。在人生旅途中,人常常追求著一種夢幻般的理想,以達到真善美的境界,然而在生命的波折中,有悲愴的陰影,有現實的遺憾,奮斗途程雖然漫長,但一抵達目標的頂峰,再回首前塵,滴滴辛酸,便都是一杯杯陳年美酒。
他們是看到了黃河源后才死去的,他們獲得了永恒!
我,是步著他們的后塵走向黃河源頭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我已經無遐顧及了。我只知朝前走,哪怕是走到生命的盡頭。本來,生命是一座橫亙在宇宙問的山脈,這山脈,有高峰有峽谷。在生命的高峰上,它以睥睨一切的目光,橫掃大千世界;它以有力的手臂,擋住凄厲的寒風。在生命的峽谷下,它以沉重的步伐,踩出悲愴的曲子;它以憂郁的心境,忍受無邊的落寞。在人生的旅途中,人常常以辛酸的回憶,收拾從山頂飄下來的黃葉,細訴穿越莽林的月影。我何苦為前程的生死而擔憂?
走吧!我要去黃河源……
(四)
黃河之源,您在哪里?
星宿海。卡日曲。您在哪里?
高原上的黃河,您漂我而去么?向蒼白的星兒,向無極的蒼穹,我飛上了云端,挺直了胸膛,像兩幅帆篷在張開,膨脹起一雙肺葉,迎接那稀薄得令人喘息和走向死亡的空氣。我在高原上爬行著,在一重重波浪的背上,驚濤駭流中一個孤獨者的苦痛全涌上來把我攪著,無邊的雪原和曠野上,騷動的暴風又把我撫慰。有時,那個草甸般的湖,又像個高懸的大明鏡,照著我恐懼和孤獨的靈魂。有一戶人家,在卡日曲河旁邊搭起三頂帳篷,中間一頂為“廳堂”,左右兩頂為“臥室”。簡樸得令人難以置信,卻依照中華民族的傳統,講究中軸對稱學,講究坐北朝南,正中還掛著一幅太極圖,展示男與女,日與月,山與水,晝與夜,陰與陽……那個中年人在急湍而寒冷的黃河里一邊唱歌一邊游泳,他的身子可以直立在水中,踩著“水影”,腳不沾地,卻如踏著河底。正如古人說的“蹈水有道”,本領著實不凡。我問善泅者,怎學得這種急流自立的本領?他說:生于高原便安于高原,生于水邊便安于水邊,也不知什么原因,也許是命吧!這是中華民族立身之路。我想起了《莊子·達生篇》的故事,黃河古道下游,那個所謂“沒人”者,即能長久潛水的人也,孔子問善泅者“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善泅者就像我遇到的這個中年人那樣回答。兩千前和兩千年后,黃河上游和黃河源的人們,人生態度何等相似!
然而,在帳篷附近的巖石上,我發現不少巖畫。巖石上,有牧人逐狼圖,刻著一個牧民高擎木棍力敵眾狼的驚心動魄的場面;有風雪夜歸圖,刻著一個中年牧民護著一個少女在暴風雪中掙扎的場面;有現代人的擎天圖,刻著一個壯士力拔山兮氣蓋世,高擎著欲傾的天宇(可能是雪崩的圖景),周圍有許多小人物在為之助威,天宇間風云跌蕩;還有一幅十分獨特的巖畫,刻著兩個人面山身的異性少年(這山可能是象征昆侖山和巴顏喀拉山)在接吻,他們的腳下流出一條河(看河流的彎曲和走勢,很像黃河),兩少年赤裸著上身,下身則是巍巍雪山,兩情相依,雖然是刻畫之作,但人物還頌俊俏,女的具有漢人的氣質,男的具有藏人氣質,或者是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化身……那最后一幅巖畫,無疑是作者對中華民族起源的某種想象,而其余幾幅畫則是作者的一種人生記錄,這是,一個孤獨者的心路歷程。他不是命運的無奈者,而是命運的強者。他是崇拜英雄的,或許,這些巖畫正是他的人生歷程中的史詩。中華民族是崇拜英雄的民族,當堯舜之時,洪水泛濫,禹承父業,治理黃河,“左準繩,右規矩,載四時,以開九洲,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他采用疏導之法依循西北高東南低地勢,成功地救萬民于水深火熱中,成為中華民族的古代英雄。“其后共工氏與顓項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接著是女媧氏補天。據補充《史記》的《三皇本紀》認為:共工氏怒觸不周之山在前,女媧煉石補天在后。多數發生在中國西北高原上。
中國,自西北向東南傾斜。“河(黃河)出昆侖(實為巴顏喀拉山),”昆侖也是“賴以柱其間”的神州柱石。在高原,這“柱石”,何以如此神秘和迷人?凡是來過河源的人,只要看上一眼,誰能在這景色面前平靜呢?雪山穿上壯麗的晨裝,安然,坦蕩。巖壁,峽谷,草甸,湖泊,仰天平臥的高原和高原上的牧民,在沒有煙霧的藍空中閃爍發光,整日沉浸在自己的光輝里。我能在何地看見這樣壯麗的景色,在何時領略這般深沉的寧靜!
有人說,西部是野蠻的代名;有人說,世界是在“野性”中才得以保存。西部,是中華民族文化的源泉。它的神秘它的迷人,正是它孕育了一個偉大民族。這個民族是崇拜英雄的民族,從女媧補天的神話到黃河源上的當代巖畫,都回蕩著人世悲壯的旋律,既不粗魯,也不刺耳,卻十分響亮,氣吞山河。崇拜英雄的民族,是一個有血性的民族。我感到有一個精靈以崇高思想的喜悅,激蕩著我的心,我感到有一種崇高的意念,深深融進我的腦海。
黃河源,從不欺騙來者,她通過自己的生活歲月,從悲傷走到歡樂,因為她能以人類的心靈疏通交流,用沉靜和絕美,使一切來者銷魂,甚至使一切來者不惜為她付出生命的代價。她以高雅的思想,一個民族的全部思想內涵,使世界變得富有。那些惡毒的語言,輕率的判斷,自私的嘲笑,虛假的問候和塵世一切可怕的糾葛,都不能將她壓倒,也不會中斷人類令人振奮的信仰。雖然,黃河源上的人生活是簡陋的,這古老的生活,這寒極的高原,難道不比勾心斗角的宮廷生活更安寧?
責任編輯: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