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遙遠的故鄉

甘茂華

山那邊飄來的情歌

入冬后本來很暖和的，到年根時，寒潮起了，天就變冷了。那種凍得骨頭發疼的河風，沿著清江兩岸跑過來又跑過去，山民們就只好躲在瓦房堂屋里圍著火塘烤肚皮火。

在這樣的一個土家族古寨，這樣的一個冷得石頭炸開口子的冬夜，這樣的架著柴蔸子燒的火塘邊，漢子妹子坐攏在一起，便有穿越千年的五句子情歌，唱開了，升起來了。

唱歌的是彭老漢。彭老漢瘦，連唱歌的聲氣也瘦。彭老漢很隨便地把老掉牙的情歌唱了再唱，就像撿了幾根干樹枝，攏成一篷，呼地就燒起了一盆大火。彭老漢說，五句子情歌是放不老的，時間放得越長越好聽。那紅紅的火舌舔得人心里癢，五句子情歌也唱得人心里癢。

上坡不急慢慢悠，

愛姐不急慢慢逗。

有朝一日逗到手，

生不丟來死不丟，

除非閻王把命勾。

沒有點燈，只有火光搖搖晃晃。瘦瘦的彭老漢被火光搖晃成了皮影戲，在吊腳樓的板壁上閃動。歇了一會兒，情歌又從火塘邊，簫一樣地響起了。細弱，沙啞，悲涼，像一條懸在山腰的霧，把漢子妹子的心唱得懸起來，似乎走到一座下臨長河的崖頂上。我在火塘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苞谷酒，聽彭老漢唱歌，以全身心去感受愛情的古老與堅貞。我想彭老漢本身就是火塘的組成部分，彭老漢的情歌讓我聽到了他內心里霍霍燃燒的柴火。似乎古寨的夜，除了火塘和情歌，就什都沒有了。

欠郎久得心里慌，

把郎畫在枕頭上，

翻身過來把郎喊，

翻身過去喊聲郎，

一夜喊到大天亮。

欠是土話，掛念的意思。這畫郎女子的相思之情是這樣的婉轉，這樣的渴切，這樣的真摯。莫非彭老漢年輕時有過類似的經歷?彭老漢年輕時讀過幾年私塾，識得字，斷得文，還會拉胡琴，在古寨方圓十幾里地盤上，算是個知識份子。過年玩龍燈時，他和鎮上雜貨鋪周老板的千金好上了。小妹妹唱歌郎奏琴，天涯海角覓知音。周小姐把他當作了知音。但周老板怎么能把自己的千金嫁給一個窮山漢呢?彭老漢急得深夜翻墻去會周小姐，不料卻被家丁捉住打了個半死，又被周老板誣陷為賊，一繩子捆到縣城，白白坐了兩年牢。出獄后，彭老漢才知道，周小姐早就嫁到遠處去了。他后來娶了個老婆，又因生孩子時大出血死了。從此，彭老漢就這樣孤魂野鬼般過日子。

我看著火光明滅中彭老漢那精瘦的臉，心想，彭老漢此生還剩一點點的歲月，愿五句子情歌給他一點點的慰藉吧。因為，五句子情歌至今仍熊熊地燃燒在他記憶中的火塘邊上。

桃子沒有李子圓，

郎口沒有姐口甜，

前年六月親個嘴，

今年六月還在甜，

新舊甜了兩三年。

聽彭老漢唱歌，感覺得到他的脈搏仍在緩慢跳動，感覺得到輕松情歌的背后那沉重的生活。這五句子情歌，又令我感知了人世的豐富與艱難，愛情的美麗與痛苦，以及彭老漢和古寨的父老鄉親們，屬于鄂西山地的厚重與滲透巖石般的堅韌。

鷂子池飛出的燕子

故鄉，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朋友自故鄉來，說起故鄉的事感嘆不已，也仿佛是十分遙遠的事情。他說在物欲橫流人情淡化的當今，在遠離繁華都市的窮鄉僻壤，人間仍有真情在，即使出了山的泉水，也依然清亮如故。

朋友生活在故鄉的八百里清江之源頭，鄂西南高寒山區之邊鎮。

那是川鄂交界處，蒼蒼莽莽的深山老林之中，掩藏著的一個土家族人聚居的叫作汪營的小鎮。汪營鎮有個鷗子池村，在整個利川市版圖上，它只能算是對襟衣上的一粒盤扣，又好似飛在群山間的一只鷂子。

鷂子是像鷹一樣兇猛的小鳥。鷂子池村的地理環境就是這個樣子。

鷂子池村很古老也很簡樸。村小學校很安靜也很熱鬧。民辦教師秦大華很貧窮也很富有。他窮得讀不起書，19歲便因家貧而輟學。他富得像個果園的主人，23年教師生涯，育得桃李芬芳滿山鄉。這便是一個農民的履歷，一個山村教師的精神家園。

中國的民辦教師，也許是世界上最辛苦的人。那條凹凸不平的山路，似乎就是秦大華坎坷生活的象征。

秦大華給人的印象是一個淳厚質樸的山民。邊教書邊種地，每天忙得團團轉。種了苞谷又種洋芋，喂了豬再喂雞，教了書又看書，下了課再改作業，常常是起早摸黑，累得筋疲力盡。累點苦點都沒有什么，秦大華最大的遺憾是自己書讀少了，知識不夠用了，倘若能進校重修學業，那就是一生的幸福。他在沉重的生存和艱難的生活中，憧憬著，準備著，夢想有朝一日去赴那個遙遠而美好的路程。

他的女兒秦燕子，由于家境不好，他又管得少，因此書沒讀好，連高中也沒考上，只好隨民工潮到南方打工去了。這始終是秦大華的一塊心病，每每想起來就覺得對不起女兒。飛出鷂子池的小燕子啊，如今你在哪棵樹上落腳，你懂不懂天下父母的心呢?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這古詩競在秦大華身上應驗了。他42歲時，考上了鄂西山區的建始師范學校。夙愿以償，秦大華自然是喜出望外。然而，夜深人靜時，他卻耿耿難眠。幾千元的學費從何而來?僅憑民辦教師那幾個少得可憐的工資，既要養家糊口，又要讀書求學，不是“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又是什么?

借錢吧，遠親近戚，左鄰右舍，雖說這幾年日子好過些了，但也并不寬裕。放棄吧，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或許這一輩子就這一次難得的機遇了。思來想去，萬般無奈。他想到了女兒，想到那個飛出鷂子池村的燕子。于是，秦大華翻身下床，給女兒寫了一封信，向燕子傾吐做父親的一肚子的苦水。他后來回憶起那個萬籟俱寂的山鄉之夜，夜涼如水，有幾顆星子在被群山擠出的一線天上憂郁地閃爍，竟有幾分凄清和傷感的美麗。燕子啊，你應該是報春的鳥啊!

燕子的信和匯款是同時收到的。這封信后來被一位熱心的通訊員發現，以《反哺》為題寫成一則短訊，發表在省報頭版頭條上。信不長，但兒女情長，字字句句飽含著至愛親情。燕子的信是這樣寫的：敬愛的爸爸，欣聞您考上了建始師范，遙在天邊的女兒給您獻上最最誠摯的祝福。女兒好高興，女兒用淚水與您共享喜悅。您用常人無法想像的努力與艱辛為自己爭了一口氣，也為我們樹立起了人生的榜樣……回想過去，您賣了年豬和口糧供我們上學，我們卻不爭氣，在您和媽媽的“強迫”下才讀完了初中，現在我好后悔!我在外面打工，時時刻刻都感受到沒有知識的無奈，我想，要是有什么力量能讓我從頭再來，我一定聽您和媽媽的話，好好讀書。可這一切似乎都為時太晚……

爸爸，您考上師范，我由衷地為您高興，您為我們一家，為了鄉村里的窮苦孩子，付出的太多大多，23年的民辦教師生涯，是您熱愛教育事業、獻身教育事業的明證。今天，在您42歲的時候，還能有機會去深造與學習，我真為您感到驕傲與自豪!

至于讀書所需的學費，您不用著急，我已經給您寄回來了!這兩年，我在外面打工，攢了9550元錢，全給您寄回來，供您報名入學之用。

您不能不收!因為這些錢是您苦心培育的女兒用勤勞的雙手積攢的，它本來就是屬于您的。往后，我會按時把錢寄回家，您就只管安心讀書，別的都不用說，就算這是女兒對您養育之恩的一點回報吧!

秦大華讀著信，眼淚大顆大顆地住下掉。燕子的聲音，燕子的形象，燕子的生命，都定格在這封充滿親情的信里。來自故鄉的朋友說，要我說吧，燕子，對如此愛你和你愛的老一輩人，你的奉獻是值得的。用一句大實話說：爹娘沒有白養你啊!

聽完朋友的敘述，我仿佛看見故鄉的層層疊疊的崇山峻嶺橫亙于眼前，一只燕子張開了稚嫩而堅強的翅膀在擊風搏雨。所有的被群山封鎖的困苦，都被它那剪刀般的燕尾咔嚓一聲剪掉了。其實，故鄉并不遙遠，燕子并不遙遠，就在我們身邊，就在我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