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茂華
安徽黟縣宏村的古代民居建筑群聞名遐邇,即使與京都的四合院比較起來,這里的132幢明清老屋仍算得上很豪華,很古樸,也很精美。只不過遠離繁華鬧市,畢竟是很寂寞的。白天還好說,有上海、天津、武漢的許多學美術和園林建筑的學生架著畫板在此寫生,到了晚上則是燈光稀落一片冷清。那天夜宿宏村飯店,滿天星斗卻寂然無歌,我們一群人只好在橋上漫步,靜聽河風翻動宏村的楓楊樹葉,憑添了許多幽夢般的詩意和鄉愁。
沿石板小巷曲里拐彎地走去,你的感覺隨長達千米的水圳環居而流,愈流愈遠,你也愈來愈分明地感受到中國古人高屋建瓴的大手筆和匠心獨運的智慧。特別是徽商汪寶貴于公元1855年營造的宅邱承志堂,這里的磚雕門樓、花崗石門訪、護院、回廊、天井、魚塘,到處都潛藏著中國傳統文化的脈絡氣血,幾乎所有的窗欞隔扇均精雕細鏤,執著地守護著屬于那個遙遠時代的精神家園。這時候你可撫摸,可以低吟,可以坐在堂屋八仙桌旁品茶或者飲酒。庭院深深深幾許?那些曲徑花木,使你感慨多矣。
楹聯就在廊柱上懸掛著,銘刻著。例如“第一等好事只是讀書,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又如“傳家有道惟存厚,愛世無奇但率真”,還如“善為至寶一生用,心作良田百世耕”,以及南湖書院的“細嚼梅花讀漢書,漫研竹露裁唐句”,猶似一座書法展覽廳,在當代民居實屬罕見。你立即想到文風昌盛,教育發達,素有禮儀之邦美譽的漢唐盛世,又聯想到商而兼士,賈而好儒,確是徽州商人的一大特點。你聽得見南湖書院的朗朗書聲,也聽得風承志堂吟詩作賦的抑揚頓挫。那是一道燦爛的風景。
導游告訴我們,陳凱歌曾在此拍攝電影故事片《風月》,所以不難想象那時的浪漫與時尚。承志堂的繡樓有兩個孔,若有男客自遠方來,小姐只能從孔中俯看。昔日大戶人家的深閨女兒,紅著臉頰,忍住心跳,躡腳兒自孔中看出去,或許這一瞥之間,便已注定了一生姻緣?;▓@里,或夏或秋,汪家小姐或執扇撲彩蝶,或吹簫訴閨怨,或臥看牛郎織女,或吟詠唐詩宋詞,那情景完全可以演繹得西廂待月一般的美麗。
承志堂的正廳前還建有吞云軒和排山閣,前者是吸鴉片煙處,后者是打麻將牌處。你感覺到這里的空氣有些渾濁,但你不能不為建筑的精細而大發感嘆。遙想當年,富商們在此吞云吐霧排山倒海,生意場的競爭一時拋卻腦后,是歡樂,還是傷感,抑或是無可奈何?可能誰也說不清了。我想這是雕梁畫棟的承志堂中,一支極不和諧的遺憾的衰落的插曲吧。
步出承志堂,來到村頭,正是傍晚時分。六百年前的池塘荷葉聯翩,池水如鏡。湖畔的楓楊樹、銀杏樹、楊柳樹,多是百年老樹,在夕照中依然精神矍鑠。這時候百鳥歸林,鳥聲不絕,這是城里人絕對看不到的景致。這時節你覺得生活是如此寧靜溫馨而又美麗滋潤,你更加喜歡宏村民居的巧妙設計與怡然之境,你回憶剛剛看過的承志堂,在欣悅中,唯一能做的便是頻頻回首。此刻,晚風輕拂,我想這正是適合我們的心靈歌吟的時刻。
光明頂筆記
黃山三座最高的山峰是天都、蓮花、光明頂。其中,光明頂是觀日出的最佳去處。我將黃山印象題為光明頂筆記,是期冀借黃山仙氣為我的散文沾點靈氣,添點亮色。風颯颯的,雨綿綿的,黃山千年迎賓松依依伸手牽著我衣襟。于是,我把心留在山上,留給那些在大大小小七十二峰間默默挑擔苦苦攀援的跋涉者。
未上山前,我是久聞黃山無峰不石,無石不松,無松不奇。但,百聞不如一見。待一腳踏上黃山,連眨個眼都來不及,就有遍山奇松撲入了胸懷。蒙蒙秋雨中,那一片片松林閃著濕漉漉的翠色。
這就是黃山的松啊!長在巖殼里,嵌在石縫中,站在深谷里,挺在峭壁上,無堅不摧,有縫即入,你說奇也不奇?且每棵松皆舒展手臂,探身云海,獨立挺拔,意趣無窮,剛亦柔,動亦靜,你說怪也不怪?
黃山松為什么形態如此奇特?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有什么山就有什么樹嗎?可人和樹怎么能一樣呢?難道是天上星對應地上人,一種人對應一種樹嗎?若將黃山松擬人化,那么,它對應的該是什么的樣人呢?
當我在始信峰看過團結松、連理松、飛龍松之后,特別是那棵黑虎松和龍爪松,前者威武雄壯,后者僅靠樹根分泌的有機酸物質補充養料,我便聯想到黃山挑夫。黃山松定是挑夫的魂魄所化,要不然,何以長得如此蓬勃?何以活得如此艱辛而又坦然?
記得微雨中從玉屏峰步行上西海,一路上總有挑夫伴隨左右。他們胸前掛著營業卡,一條扁擔,一根木棍,或挑糧食蔬菜,或挑行李飲料,肩上壓著百多斤重量,腳下踩過數萬級石蹬。黃山上每天數千游客的飲食起居,全靠他們供給。
在一線天,兩崖相逼,僅容一人。因了山路狹窄,不像平原上可以自由換肩,挑夫便把木棍撬在扁擔下,擱在肩上成人字形,借以減輕肩膊的重壓。我跟在挑夫后面走,仰臉朝上,挑夫的腳就踩在我頭上,那腳桿,勁鼓鼓的,筋突突的,穩扎扎的,跟盤結的松根一個模樣。那身姿,活脫脫一棵黃山松。
我和晚報社的??偩?,膝蓋頭發軟,腿肚子轉筋,別說挑擔,哪怕是空手上山也累得直喘粗氣。第二天,在去白鵝嶺纜車站途中,自稱夷陵力人的同伴要試試路邊挑夫的擔子,他蹲下身子,怎么使勁也掙不起來,那呲牙裂嘴擰眉搖頭的樣子,惹得我們哈哈大笑。我問挑夫,一天能賺多少錢?他說,挑一百二十斤貨,也就是三十元工錢。我聽后默默無語,什么也不想說,什么也不用說,心里隱隱作痛,帳然若有所失。繼而又想,黃山松,索取少,奉獻多,不是挑夫又是什么!
這次黃山之旅,看不完的山峰如戈如戟,如筍如柱,如歐洲中世紀哥特式教堂的尖頂;看不完的云海如煙如霧,如詩如夢,如內蒙草原上溫順而又美麗的羊群。然而,我永遠看不夠的是黃山松和像松般的挑夫們。他們,才是自然和人生的光明之頂。如有來世,我們會不會變成黃山松呢?我殷切地期待著,祈禱著,憧憬著。
拾一串露珠寫散文
不想讀書的時候,也不想寫作的時候,我就把書隨便翻翻,挑書中的句子讀。讀句子比讀情節有意思,往往就是那么一二句話,叫人琢磨很久很久,跟讀詩的感覺相似。
臺灣散文家林清玄,以文筆清新流暢見長,而且他的散文寫得淳厚,又富有浪漫的情感,想象奇特,在平易中有著感人的力量。我在一家書店翻開他的散文集,有幾句話跳出來,我就站在那里讀呆了。
“譬如將月光裝在酒壺里,用文火一起溫來喝……此中有真意,乃是酒仙的境界。”這當然是文人的性靈所致。林清玄說“溫一壺月光下酒”,其實是說人生中許多消逝于無形的往事,是可以拿來下酒的,酒后便會浮現出來。這話,足以使我老懷堪慰。
鮑爾吉·原野在文章中寫道:“雨后的桑園,在許久的寂靜之后,傳來一句怯怯的鳥啼?!笔区B的喉間有豐盈的水珠嗎?還是小鳥有意啄露而歌?情景是那么凄美,又令人想象無窮,甚至感覺得到桑園的涼意。
何立偉很善于寫句子,他的小說如此,散文更是如此?!叭羰窃乱梗敲丛滤阍趦缮降臐庥伴g明晃晃地流走了;又若是春夜,油菜花香陣陣,透窗的那么襲來,人居然就難以成眠。半夜里我把門扉打開,放進來明凈星光同蛙唱,偏偏又浴在夏末的夜風中?!鄙酱逶鲁?,古典詞曲般婉約,迷人而又怕人。
這就使我思索一個問題:散文語言如何才能寫好?許多人著力在詞語,而放懈了句子。這樣寫來,詞語新奇有味,而句子不免板滯。韓石山在《致伍立楊先生》一文中說:“以我多年習文的一點經驗,著力于句子,比著力于詞語,要高了一格,至少也是一種比較聰明,比較省力的方式?!蔽依斫鈱懞镁渥泳褪菍W會說話,話說得有味,人家才愛聽。
偶爾,我讀到一些精妙的句子,像猜謎一樣,便常常揣摩句子背后的故事,無端生出許多的感慨。沈從文讀書有個習慣,喜歡在書后寫兩行題記。有一本書的后面寫道:“某月某日,見一胖大女人從橋上過,心中十分難過。”這兩句話是什么意思?大胖女人為什么使沈從文十分難過?不管你怎么猜測,都不得不佩服沈從文寫句子的功夫:幽默而又生動傳神。
沈從文去世后,汪曾祺在《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最后寫道:“我走近他身邊,看著他,久久不能離開。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平常的話語,深沉的懷念,簡約的文字,如詩般詠嘆再三,從中便可以讀出久遠的師生情誼,讀出汪曾祺率真的文人性情。
把平常的話寫得不平常,散文語言寫到這個份兒上,算得上爐火純青了。賈平凹說:“唐人有個杜甫,作詩類如在白紙上寫黑字,也有一個李賀卻作詩類如黑紙上寫白字?!庇终f:“在有霜的板橋上走著,走著是美麗的,美麗的走著就是人跡。”仔細品一品這些句子,咀嚼一遍,再咀嚼一遍,那滋味就慢慢咀嚼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