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代隔行不隔山

●童牧野

我妻抱一歲多的兒子去醫院打預防針，醫生一看威武體魄的兒子，笑道：“這孩子像日本武士。”不知我家祖宗有沒有日本血統，只知道是一代換一個地方，從北方輾轉南移，每一代的生活方式和職業行當，都有隔山之變。在戶籍檔案中，牧野靜弓是中國籍漢族入中第一個姓牧野的，是我首創的以其父名為姓。我們用日本訓練武士之法訓練這嬰兒。出生后的春夏秋三個季節共九個月，在家都讓他打赤膊，夏天家里開空調，老人需要蓋被子睡，牧野靜弓可以什么都不用蓋，光身子睡。即使冬天，他也穿得很少。

他出生至今十六個月來，從未感冒，飽滿的腦袋經常熱汗津津，熱氣騰騰。他怕熱，不怕冷。這與我們的長輩總是把嬰幼兒時期的我們，用厚實粗笨的襁褓或棉衣捂得嚴嚴實實大不相同。他睡著后，大人說話、電視、音響吵不醒他。牧野靜弓看電視很專注，晚上得關電視他才睡覺。為了讓他早睡，我們先關電視，幾分鐘以后他睡著了，再開電視。清晨天剛蒙蒙亮，他第一個醒來，捧住爸爸媽媽的頭親吻，甚至用舌頭輕輕舔大人的鼻子，大人只得都跟著他起床。他將來的職業，或許該是百靈鳥，不該是貓頭鷹。

牧野靜弓吃母乳吃出了感情，有媽媽在就不要爸爸抱，媽媽出門了，第二選擇才是爸爸。他那虎頭虎腦的厚道長相，隱藏著精明，他會一邊站在鐵門內盼買菜的媽媽回來，一邊不讓內室的門關上，讓內室里的爸爸始終在他的視線范圍內，讓他有安全感。如果爸爸有意把內室門關起來，牧野靜弓立即跑過來把門推開，然后再去鐵門旁，一邊兼顧著里面的爸爸，一邊等待著外面的媽媽。他很喜歡動家里傳真機的按鍵，被我短促地訓了一下，他的表現是，一邊看我的眼神，一邊再把一個手指伸向傳真機，我吼一聲，尚未學會說話的他，領會了父親的禁令，便爽氣地再也不碰它了。訓他要比訓練軍犬容易，在守護和服從方面，他倒有軍人的素質。

他喜歡給爸爸媽媽捶背，手勁奇大。他喜歡重掌拍擊桌椅和墻壁，打疼了摸摸自己的手，接著再練，練得手掌很厚。有一次他的2歲的表姐把一個玩具做出要遞給他又縮手舍不得給他的樣子，他伸手沒接到，大概覺得受愚弄了，追上去一掌就把表姐拍倒，其手勁之重，只一下就拍得對方哭不出聲來。他笑嘻嘻幾拳可以把板墻打成凹裂。他將來當推拿師或運動員，力度和速度，可能不錯。他對布娃娃不感興趣，喜歡把幾十個易拉罐扔到地上聽幾十個響聲。他出生幾個月的時候，能發出一種類似大象嘶鳴的聲音，好像不是從口腔發出，而是發自嗓子底部或胸腔。現在則常常發出類似獅吼的聲音，配之以自發功似的兩掌前推地使勁。

牧野靜弓是個會用眼角余光觀察環境的幼兒。從小就有積極向上的天性，把他拋向空中再接住，是他最興奮的娛樂，絲毫沒有恐高癥，在幾十層高的觀光電梯中，往地面看，他看得十分坦然。喜歡爬到大人的頭上肩上，視線比大人高，是他很愉快的事。

我爺爺是個不識字的佃農，住在東海之濱一個半山腰的茅草屋里，解放前就貧病交加地累死了。他想象不到解放前未成年的兒子在解放后被共產黨派到遠離家鄉的海島，任地方政府的公安局長，想象不到未曾謀面的孫子我，是上海這個遠方大城市的股市操盤手兼每年發表數百篇隨筆的專欄作家。在中國人紀念前輩的儀式上，人們最常念叨的是繼承父輩的遺志。我爺爺的遺志是希望我爸爸能發財變成地主。我爸爸的遺志是希望我能成為政府官員和駐外使節。結果下一代都沒往上一代希望的方向努力。我對我兒子，也就不該有什么遺志，因為上行下效，有也白搭。我相信他長大會比我想象的更讓我滿意。在這個充滿機會的新世界，下一代是該讓上一代出乎意料地高興，那就順從天意，順勢成章吧。圖/陸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