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網上一口氣讀完網絡小說《活得像個人樣》,現在重讀于《天涯》1998年第6期上的該小說,更深切地體會到它實在是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下的我們這一群人的生活與心態狀況的絕妙寫照。這里的“我們”,范圍從小到大可以是“我與我身邊的年輕人”、“網蟲”、“電腦玩家”……“當代青年”。但由于“我們這一群人”在本文中并非一正面高大之形象,故此為避免因筆者的評論不當而招致隨后的連番“致歉”,特于文首聲明:這里的“我們”一詞僅限于前面所列的第一種范圍。當然筆者更歡迎善意的讀者去作多層次的解讀。
我曾經在一篇隨筆中寫道:“可能是由于所選工作與所處行業的關系,我身邊經常聚著這么一批人:長發、嗜煙、迷網絡、愛搖滾、衣著不羈、舉止另類、曾遭女生拋棄、現常沉于游戲……”如果不是有十成把握肯定身邊的這群年輕人中似乎還沒出寫小說的材料,我簡直要懷疑這篇“作者缺席”的網絡小說“最早”就是出自我的某位朋友之手。因為小說內太多的場景、事件,甚至是對白的言語統統都可以輕易地在我們這群人所歷的生活中找到原型,——對號入座。一直以來,我也覺得一種超近距離的觀察,實在無法洞察現實問題深處的復雜性,因此我通常拒絕輕易地去言述和反思“我們這一群人”。然而《活得像個人樣》就像是一面明晃晃如影隨形的鏡子,令我最終無可遁體,逼使我直面“鏡中的我”。我是該為“活得像個人樣”寫些文字了。
對社會現實的嚴峻叩問
1992年鄧小平的南巡講話以后,一個以市場為中心的消費社會迅速形成。巨大的社會結構轉型釋放了社會的活力,同時也使社會貧富差距加大,意識形態觀念的轉化又使得原來維系社會的一整套終極價值及其相關的倫理體系分崩離析。表面看似熱鬧繁華的商業氣氛背后,無數新的社會問題正悄悄地浮上水面。
面對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熱情而又粗鄙、活躍更添卑俗的社會,當前一代“文革”后出生、成長的青年尚在成型中的世界觀、社會觀和人生觀被無情地橫腰截斷。在很多人那里,原先的道德標準──“無私奉獻”、“為人民服務”在九十年代被“證偽”,在市場面前雷鋒成了“傻子”;原先的倫理體系──“集體的利益高于一切”被徹底顛覆,所謂的公共性正在遭到無情的消解;原先的社會理想──對社會主義建設的烏托邦信仰已經被驟然而至的商品大潮連根卷走,精神的廢墟上只回蕩著錢幣的響聲。社會的巨變使得在原先體制內成長起來的很多青年頓感無所適從。
《活得像個人樣》里的第一人稱主角──天灰,大學畢業后從事于計算機行業。按理看來這在國內應該是一個新興的朝陽產業,對于知識青年而言也應是最有發展前途的行業。但天灰并沒有成為想象中的白領階層,實際上只是一種介于藍領與白領之間的高級技工。傳統的技工用老虎鉗、螺絲刀,而新一代的技工則使用鍵盤和鼠標。對于新成長起來的掌握高級數字化技能的一大批像天灰這樣的“技術精英”來說,這樣的社會待遇和社會地位顯然與其原先的期望有相當的反差。
這種心理的失衡首先表現于他們對“資本主義”、“資產階級”前所未有的反感。小說一上來,天灰就對其公司老板咬牙切齒:“傻丫的早晚做了他!”其實不難挖掘出這種仇恨的社會根源。隨著社會結構的逐漸轉型、市場機制的日益推廣,“錢”一下從諸如道德、知識、能力等傳統個人評價標準背后凸顯出來,成為了當代青年自我衡量、自我確認的首要向度。于是,青年對錢的交易關系、錢的來龍去脈特別關注,一種對“剝削”、“出賣勞動”的意識逐漸變得敏感和強烈起來(“我不就是一個牲口嗎?和街上野雞的區別不就在于她們賣的是肉體我是勞力嗎?”)。對自己勞動價值的自信估算與實際收入的巨大差別(也有不少是純心理因素造成的差別感)使得當代知識青年潛意識里充滿了對某些老板、或錢比自己賺得更多更快的某些富家的仇視(“媽的!又一個資產階級!我恨得牙疼,打定主意等他來了找借口扇他兩嘴巴”)。而整個社會興起的所謂的拜金主義潮流,“有錢的就是大爺”之風又極強地刺激著青年對金錢占有的欲望,甚至達到病態的貪得無厭。因此天灰不斷找機會報復老板,最后還是“黑”了他老板一把,攬私活凈賺了四萬元。同時,由于八十年代中后期至九十年代初市場剛放開期間,先富起來的并不是體制內部的知識分子或民眾,而是當時處于體制外的社會無業人員。他們并沒有原先體制內部給予的種種保障,因此便趕鴨子上架出來“搏”一次,結果,正是利用了改革初期的諸多優惠條件與市場機制不成熟的種種漏洞,他們成為了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在他們當中,某些低素質的“老板”出手闊綽、起居豪華,還包包“小蜜”、“明星”。這在具有文化素質和專業技術的知識青年的內心無疑成為一個極大的褻瀆和恥辱,以至于“我心里一陣蒼涼,原來自己讀了這么多年書,又拼死拼活干了四年,還不如一個傍大款的黃毛丫頭有錢”。在心理極度扭曲與不平衡的狀態下,青年們承受著來自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打擊和摧殘(“老板是個典型的資產階級,把我剝削得只剩一張皮了。最可恨的就是把我痛苦的權利也都剝奪了,只給我留下忍耐和麻木”),并由此積蓄了強大的反抗勢能。
不平衡感還體現在當代知識青年對社會某種現實的普遍不滿。天灰曾無情地嘲諷著資本體制,“沒想到現在的醫院做流產這么替顧客想得周到。都一臉歉疚好像很對不起你似的。絕不是想象中的聲色俱厲問長問短的。他媽的大概現在從事這一行的競爭對手太多了吧”。也難怪,高唱著“將來的主人,必定是我們”、“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長大的這一代青年,剛踏上社會卻驟然遭遇體制的巨大變革,原先的種種許諾都已經成為一張張“空頭支票”,在現實社會中卻處處陷于被某些權勢者“壓迫”和“剝削”的地位,也沒有看到更多的對青年有效的社會保障,于是失望,對未來的迷惘便凝聚成一種強烈的“集體無意識”:“我們被制度拋棄了”。這種“社會棄兒”的心理認同導致青年們強烈的憤世嫉俗的悲觀情緒。因此天灰曾經憤憤不平地訴說:“我從小就是工人領導階級的接班人,長大了卻他媽的成了受壓迫受剝削的勞苦大眾。究竟是誰拋棄了我?”
市場中權力與金錢的逐漸集中與壟斷,使原來社會的某種公共性在很多地方喪失,公共話語遭到解構,有關“公共”的各種道德規范也被無情拆解。市場已經日益成為沒有規則的游戲場所。小說中天灰的老板將手下跟班小曹“廢了”(打殘一條腿)后,還能舒舒服服地在北戴河與“小蜜”泡澡。這一事件對于天灰的影響是無形而深刻的,促使他最終總結出一條:“還是錢最重要”。同時,對“私利”的追逐造成了私人與公共間的矛盾和分離。為了保護這種在當下仍顯脆弱的私人性,于是一些相當粗鄙化的保護方式開始盛行,人與人之間的不理解、不信任,冷漠感的加劇均源于此。天灰的心態可為此中典型:“自己發泄夠了,管他媽的別人死活!誰又管過我?”當代德國思想家哈貝馬斯曾經提出過“三真(正)原則”以作為人與人之間“理想的無障礙溝通”規范:一是真實的,陳述的內容必須是真實的;二是真誠的,說話者不是想有意欺騙受眾;三是正當的,話語應符合相應的社會規范(哈貝馬斯《溝通行動理論》)。但是在當下的中國社會中的很多地方,“真”啦“正”啊的標準都早已是明日黃花,很多人都擁有著多種“面具”,都是“很合格的演技大師”。“變臉”這種以往屬于高難度的技巧,如今的青年們卻不少都能舉重若輕,施之毫不費力,“變”時毫無慚意。當天灰盯上“國產愛情”(小說中一女角的網名)時,便“給自己定位和她玩純情,無恥了這么久,也該換換面具了”。在市場拜物教的允諾下,無限度無序化地追求私利已經使得整個社會的原有公共性被肢解得支離破碎。哈貝馬斯最最擔心的就是“公共空間”的萎縮與消逝,當“私人性”大口地蠶食“公共性”之時,維系一個社會的基石也隨之松動、瓦解,沖突、暴力與詐騙也就漸漸替代秩序和規范而“狼煙四起”了。
當中國的古典自由主義與新左派在思想界交鋒甚酣、壟斷精英與底層民眾矛盾加劇時,雖然
更多的國內知識青年在冷眼旁觀,自身對整個社會的問題意識卻也被深深地激發出來。出于對所處社會結構轉型期間浮現出來的種種問題的憂患意識,天灰這樣的當代知識青年不由得生出對社會現實、社會公正的嚴厲叩問:“到處都是左傾主義者的革命面目、官僚主義者的丑惡嘴臉和功利主義者的跳梁表演。在繁榮和穩定的后面,隱伏著一只多么巨大的怪獸!它已經一口把我吞沒,又要吃下多少熱血青年?又有多少人心甘情愿爭著擠著往它嘴里填?我只是一個匹夫,但我忍不住地憂患。因為我是國產的,永遠屬于這一片土地。”
對自我靈魂的嚴酷拷問
社會結構的巨大轉型迫使每一個青年都無可逃避地被置于如下問題之前:“究竟該怎樣生活?”記得早在1992年1月社會急劇轉型之初,上海《青年報》發表了大學生梅玲的來信《我該怎樣選擇生活?》,從而發起了一場青年人生觀的討論。梅玲在信中坦然承認,自己的平凡不足以
探尋生命的形而上的本質意義(意義已經“缺席”),只是不得不問:我該怎樣生活下去。面對充滿雙重標準的復雜社會,她既不愿太卑鄙又不愿太吃虧。而隨著社會變遷的逐步深入,青年們對“怎樣生活”的態度與答案大體上已經漸漸地分流出三類,我將其歸納為:一是為數眾多的“自我放逐型”;二是為數極少的“堅持理想型”;三是介于剛才二者之間也有相當數量的“身不由己型”(我們這一群人即屬此列),天灰就堪稱此類中的代表。
資本市場體制下的青年常常成為市場運作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勞動力),唯求效率的緊張工作幾乎吸干了青年的正常體力,人完全垮了,從而進入一個被物化之后的非我的“耗盡”(Burnout)狀態。這種耗盡狀態體現的是自我身心肢解式的徹底零散化,在這種狀態里,人體驗的不是完整的世界和自我,相反,體驗的是一個變了形的虛擬化的外部世界,和一個類似“吸毒”一般虛幻旅行的“非我”。人沒有了自己的存在,人是一個已經非中心化了的主體:無法感知自己與現實的切實聯系,無法將此刻同歷史乃至未來相依存,無法使自己統一起來,人生意識與歷史意識齊齊失落,只剩下一個沒有中心的自我,一個沒有任何身份的自我。
在失落了精神歸屬之后,自我麻痹便成了必不可少的繼續生存的手段。一個不健全的靈魂根本無法滋生出飽滿向上的人生意識,我們可以通過對當代天灰式青年的性愛觀的細致考察來進一步探究其人生意識的病態。韓少功先生在其美文《性而上的迷失》中曾總結道:“人既不可能完全神化,也不可能完全獸化,只能在靈肉兩極之間的巨大張力中燃燒和舞蹈。‘人性趨上的時風,經常會造就一些事業成功道德苛嚴的君子淑女;‘人性趨下的時風,則會播種眾多百無聊賴極欲窮歡的浪子蕩婦。”如今這個時代可能正是屬于“人性趨下”,性與愛、肉欲與情感已經不再有任何道德倫理上的關聯,性差不多已經像紙幣一樣嚴重地通貨膨脹,變得如同可口可樂般廉價和暢銷,青年們在所謂“性解放”的大旗下盡情地透支欲望,消費性趣。對于天灰這樣的“網民”而言,泡女人和泡網可以算是體力“耗盡”后的剩余精力的主要傾泄手段。但是當所有刺激欲望的方式,比如看網上“美女”、看“毛片”、多人做愛等,都體驗盡之后,這種縱欲式的狂歡節目也就越來越變成一種無聊的麻痹的機械運動,漸漸無任何神秘感、新鮮感與刺激感可言。于是,在世紀末的今天,吸毒、同性戀、虐戀、人妖等“新節目”的大張旗鼓、大行其道,足以證明這場瘋狂的縱欲節目正在走向自身的盡頭,走向崩潰和毀亡的邊緣,意味著這個世界愛的盛夏一晃而過,冬天正在降臨。
在道德標準、倫理體系和社會理想的三重斷裂下,當代青年的歷史意識也已經被懸空擱置。面對仍是一個“問號”的歷史,一片陌生虛無的未來,青年們只感到茫然與無所適從。這也許就是拉康所指出的“符號鏈條的斷裂”,即使像天灰這樣的知識青年,也根本無法從支離破碎的時代幕布中清醒準確地為自己在歷史中定位。眼前的這個世界對于當代青年而言,既熟悉又陌生,沒有意義也沒有規則,沒有過去亦沒有來世。
在小說中,天灰是屬于“身不由己型”,而他身邊的兩個女性青年──勾子與碎碎則分別屬于“自我放逐型”和“堅持理想型”。
一開始天灰與以“傍大款”生活的勾子是很合拍的,共同享樂狂歡,一起透支人生,但當所有“節目”過后,天灰便會涌起莫名的失落感,他發現了隱藏在年輕的軀體之后的精神早衰。所以當勾子不斷反復這些狂歡“節目”,重復地看“毛片”、要求“做愛”時,倦憊了的天灰終于感到按捺不住,本能地以“導師”的身份向更為墮落的勾子當頭喝斥:“這么年輕,就這么糟蹋自己。你還有個人樣嗎你?”結果已經根本地喪失自省意識的勾子“很吃驚地看著我,睜大眼睛伸手摸摸我的額頭,問道:‘你沒有發燒吧?我怎么沒有人樣了?我活得滋潤著呢,倒是你,孤魂野鬼一樣,一點人樣都沒有。”“導師”身份的最終失落,天灰除了要承受一種“失語”的痛苦,更是有一種被拋棄在“此岸”與“彼岸”間不著邊際的“失重”的壓力。最后的“精神的家園”已然遭到滅頂摧毀,方向感與歸屬感一并徹底遺落。
而對于碎碎,天灰總是小心翼翼地躲避。由于偶然地一次借著酒勁“一昏頭上去來個英雄救美”,天灰意外地贏得碎碎的芳心。但當他面對一位真正純潔美麗的姑娘時,內心的恐懼與良知交雜,讓他無論如何也“瀟灑”不起來。“幾次忍不住差點做了她”,但終究“生活里就只有這一點美好的了,我怎么能破壞呢?”面對碎碎,天灰的罪惡感、渺小感與自卑感無處躲藏,無數次“我回想一些不堪的往事,打定主意不能讓這朵鮮花插在我這堆狗糞上”。然而碎碎卻是深深愛著她心目中“老實守本分”的“英雄”天灰,她反復問天灰自己如何才能贏得他的愛。而天灰欲言又止:“我真想告訴她你他媽的別那么優雅那么優越那么優秀就行!你也受受苦,犯犯錯,把自己整得一塌糊涂,滿心傷痕累累活著就是茍延殘喘行尸走肉就行……咱們才能真正坐到一起好好地說說心里話。”在這樣一個信仰“真空”的時代里,在虛無主義、極端主義的放浪空氣的壓抑中,天灰無法徹底改變自己,鼓起勇氣去接受美好。最終只能違心又自私地對碎碎說道:“純潔也是一種貧乏。”
這樣破碎的靈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注定得要承受無窮無盡的痛苦煎熬,注定將成為一個“時代的棄兒”,注定會是一名悲劇性的人物。對比勾子,天灰還不夠“灑脫”,渾不像個“人樣”;而面對碎碎,天灰又無法“瀟灑”,更是覺得一點人樣沒有。長期處在夾縫中無地彷徨的天灰終于發出了我們這一群“身不由己型”青年的絕望的嘶叫:“我真恨不得就這樣死了得了,為什么上帝給了我卑鄙的靈魂又給了我高尚的思想。我他媽的痛苦啊!”
“外痞內正”的自我分裂
進入九十年代,一股文化暗流正在從底層包圍精英,傳統的話語體系頻遭解構與顛覆,以往帶有明確貶義的罵人字眼“痞子”現在也竟然成為一種“文化”登堂入室。而且隨著以市場為中心的消費社會的形成,以及文藝界、影視圈的推波助瀾,這種“痞子文化”竟是愈演愈烈,大有取代精英文化而成為社會的主流文化之勢。特別是其中的所謂“痞子哲學”,幾乎占據了青年們的主要視野,構成了當代青年的處世邏輯──“我是流氓我怕誰”,“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記得許紀霖先生曾經指出,這種“痞子文化”在中國其實也算是歷史悠久,源遠流長。中國文化的多元成分里頭始終有一種破壞力極強的痞子文化,它往往寄生于無正當職業的游士、游民和流氓無產者中間。在一個社會秩序比較整合,主流文化仍然具有充足的合法性資源時,痞子文化只能作為一種隱而不顯的邊緣性亞文化而存在。而一旦禮崩樂壞,天下大亂,整個社會處于道德轉型期時,痞子文化就會借助一定的社會邊緣群體和知識階層中的價值迷失狀態而浮上表面,甚至泛濫成災。九十年代的中國正是處于那樣一個社會轉型期,既有的道德倫理體系已經分崩離析,整個社會隨著市場經濟的啟動,世俗化不斷加劇,商品大潮開始沖擊著世人的潛伏欲望。人們爭先恐后地從體制內部跳出來“下海”沖浪。不知哪位“泳壇高人”為后來者總結出一條下海經驗:要具有“四氣”──才氣、勇氣、霸氣和匪氣。后三“氣”綜合起來,簡而言之便是一個詞──“痞子氣”!也就是說,在必要的才識之外,下海者還必須要修煉得一手過硬的痞子氣護身,否則必將死于海中,尸骨無收。此言不知嚇退過多少躍躍欲試的知識分子,卻也同時激勵了大量的無產者與小青年拼命修煉“痞子氣”,踴躍爭當“痞子王”。
我們看到,在這樣一個意義“退場”,價值“缺席”的社會中,痞子文化果然開始“嶄露頭角”,四處播種,尤其在青年群體中廣為扎根。配合著從西邊席卷而來的“后現代”浪潮,新痞子們堂而皇之地打出了閃亮的旗號:“怎么都行”!
名既正,言就順,有哲學大師費耶阿本德老人家在背后撐腰,于是各類痞子小說、痞子歌曲、痞子電影等一時大肆泛濫,成為了俗世中的時尚。而人的內在良心也便在這一片野蠻的口號聲中漸漸地退隱消逝,不再有內心的深度指向。無數的當代青年已經喪完全地“平面化”,蛻變成馬爾庫塞筆下的“單面人”,弗羅姆筆下的受“匿名的權威”統治著的“時尚的奴隸”。在精神的荒原上,四處游蕩著虛無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的幽靈,靈魂失去了棲居與依歸之所,所謂后現代主義的中國“痞”版文化趁機侵入青年們的血液與骨髓,肆意腐蝕著一顆顆彷徨無助的心靈。
世風日下,人性也已趨下,評判真假善惡的既有標準亦隨之統統難以幸免,遭到了徹底的反叛與顛覆。假作真時真亦假,既然“假皇帝”已經造反篡了位,那么“正宗皇帝”肯定活不下去。《活得像個人樣》中對此就有段精彩的描述,天灰在小兄弟中有個雅號叫“鴨哥”,“不知哪個家伙在背后說我眉清目秀的,又不色,又不賭,又不沾毒,簡直不是老爺們,肯定是個鴨子。鴨子和野雞對稱,這明明罵我是男妓!”從中可見色狼、賭徒、毒棍在今時今世已經成為了“男人”的標準定義,而正派的男士反倒只能是“鴨子”了。這也許真的算是幾千年來男性的最大恥辱吧!
痞子文化的流行,反映了中國文化意識在向上突破受阻后,尋找向下突破的方向,而這一方向意味著精神上的自暴自棄與行為上的不負責任。當代青年的精神素質總體上已是誠如一些評論家所指責的那樣:“愚昧有知”+“天真無恥”!面對久居鮑魚之肆而不聞其臭,能夠坦然直面無恥的天灰,碎碎的問語振聾發聵:“坦率真誠的流氓就不是流氓了嗎?”無節制的狂熱放縱最終導致青年一代的精神早衰與靈魂的破碎。而蒼白的思想、無力的勇氣又注定最終無法將心靈的碎片重新聚合起來。這樣,當代的青年們就走到了一個遠離優美,生命意義匱乏的“空白荒地的邊緣”(丹尼爾·貝爾語)。
然而,天灰等“身不由己型”青年,在隨波逐流追逐著放蕩的游戲生活時,又時時會受到還不曾徹底泯滅的心底良知的自我拷問。宣泄后的匱乏與悔恨、“耗盡”后的無助與迷茫,天灰在“精神桎梏”長期掙扎中忽有一日發現在自己表面“瀟灑不羈”的背后,“我其實原來是一個很害羞,很內向,很傳統的人”。(外痞內正)于是,一旦從混沌的放縱狀態中驚醒之后,這樣一個問題便馬上浮上他的心頭:“中國人到底怎么了?好男孩比著墮落粗俗,好女孩搶著出國漂洋。就跟一群沒頭蒼蠅聞哪里臭就往哪里擠一樣。”可惜的是,在這樣一個時代里,在所有倫理體系、道德價值資源統統“缺席”的情形下清醒的反而是不合世的,痞子文化的氣息已經壓迫得天灰等青年無法堅持深刻的反思(“我這時覺得當流氓也不是壞事,畢竟有沖動和激情;當他媽的好人就麻木得連激素都不分泌了”)。
唯一不容再有意忽視與否認的事實是,痞子文化已經逼迫許許多多像天灰這樣的青年沉淪,一旦當代青年最終無法幸免地被完全“痞子”化后,又將是一幅怎樣可怕的圖景呢?
我們這一群人,欲吶喊又無力,欲彷徨卻無地。“我們付出著索取著熱鬧了一場終究還是一無所有。只是青春揮霍一空,生命過早衰竭,愛情日漸荒蕪。”我真不知道,我們將“在陽光和陰影的街上”走向哪里?雖然《活得像個人樣》最終“向下”走到了一個絕望的盡頭,提供給我們一個很是晦暗的參照和暗示,但是透過其寫實的筆端,在時代旋渦中的我們這一群青年的生活狀況、精神狀態以及心理處境卻已經深刻地揭示于世人與后人面前,從而催人警醒。這是一部含淚帶血的真正的“活的文本”!
吳冠軍,大學生,現居上海。已發表文章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