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爾凱郭爾說,你如何信仰,你就如何生活。我相信此話的真實性。博爾赫斯說,你只能寫你能寫的東西,而不能寫你想寫的東西。此話具有符咒般的約束性:沒有哪個寫作的人(或者畫畫的人)能夠超越。我把這兩句無關的話擺在一起,是想表明這樣一種事實:從事藝術創作的人,他的所作所為受制于他的抱負(信仰),而他的成就的可能性取決于他的天份。
在當下,談藝術家的信仰幾乎是癡人說夢——除非把物欲和金錢也當作信仰的一種,生活的實在像滾滾洪流裹挾了一切,連空氣中都充塞著熏人的利欲氣息。我看到藝術家們(包括批評家們)急急匆匆,爭先恐后,伸長脖子伸長手臂,他們不愿拉下任何揚名致富的機會,他們考慮種種切身的利害關系,唯獨不考慮如何真正地虔誠地對待藝術,信仰喪失了——結果便是,其樂融融地降低藝術的標尺,自愿地庸俗化,并且徹底地庸俗化。他們已經將自己降低到侏儒的尺寸,卻套上一件紙做的巨人的迷彩服,是的,他們有幸代表著這個平淡無奇的時代。
換個角度說,或許是我太心急,應該學會寬容些。但是我該寬容什么呢?——寬容那些端國家飯碗,而絲毫沒有進取心,甚至經常昧著良心做事的體制內的人?寬容那些手握權力,在黨面前是畫家,在畫家面前是黨的干部的人?寬容那些道貌岸然,把高尚辭藻掛在嘴上,在藝術上卻是低能兒的人?寬容那些滿口先鋒,滿身清高,連雞毛蒜皮機會都不肯放棄的利欲熏心的人?寬容那些一會兒這個主義,一會兒那個思潮,整天想著領時代風騷卻毫無原則的人?夠了——我對自己說,或許我的贊美的歌喉先天發育不良,或許我的使命讓我扮演這種角色;總之,如果要我寬容的話,不如首先寬容我自己。
我想說明一點,我所指的只是一種普遍風氣,一種令人失望的現實格局,并沒有一筆抹殺其中已經存在的和可能出現的希望——譬如上海有藝術家孫良,南京有藝術家毛焰,北京有批評家栗憲庭,等等(還有各地我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很多時候,我以某種宿命的想法安慰自己:一個時代總只有幾個(甚至一兩個)優秀的代表人物,對蕓蕓眾生不該抱有過高的要求。然而逃避不了的現實是,由于長期以來社會的充分體制化,意識形態的高度一統化,思想的僵硬和停滯已成了痼疾,體制化(包括意識形態的一統化)的最大特點是它們的自我消化功能,宛若人的肌體,它們吸收、消化、排泄、自我循環,自我修復,與內在的創造需要,與完美的目的和標準毫不相關。它們對首創精神的壓制,對獨立思考的排斥有目共睹。如果人們以此為生存依據并且自我陶醉,用一個批評家的尖銳的話說,無異于吞服搖頭丸,搖掉的將是自己的頭腦。
當下許多藝術家一方面抱怨現實,另一方面又沒有超越現實的信心(以及能力),若把它看作一種限制的話,那么我情愿認為,是藝術家本身的問題。因為說到底,正如恩格斯對文藝復興時期的準確形容,眾多藝術家只把這個運動推到一半,要等待天才的出現才能將其推到頂峰。毫無疑問,藝術是天才的活動場所,也是呈現天才的試驗地。康德說,天才不需要引導,他能找到自己的路——而不像我們常見的,一會兒傳統一會兒西方,一會兒什么什么的。我們時代如果有天才的話,他們正受著侏儒和小丑的排擠、欺辱,完全不成氣候,更起不到澄清空氣和形成規則的作用——或者我們還需要耐心等待,拿出誠意來守護那些還在搖籃里、尚未成形的天才的幼芽。有一點是真的——當下藝術的平庸和缺乏魅力,與藝術家過于聰明,過于工于心計、過于善于經營有關,聰明人必然要弄巧,弄巧必然成拙,并且必然要賣弄,而賣弄必然是些雕蟲小技而已。我記得一句以往的口號:做革命的“傻子”。真正的藝術家(那些天才們)其實就是藝術的“傻子”,他們不知道如何融入實際生活,他們在臆想的天地中埋頭趕路,沒有方向沒有目的,有的只是對藝術始終如一的“情結”,類似于宗教的犧牲精神,所謂“犧牲”,就是對藝術的純粹的熱情和獻身。
回到博爾赫斯那句符咒,沒人能夠創作他“想”創作的東西。二十世紀將從我們身邊逝去,回顧它的足跡,其啟示令我們難以平靜,或許離我們的期待很遠,但這是注定的,該做的都做過了,守成也好創新也好,革命也好造反也好,國粹也好西化也好,注定的東西就是注定的——沒人能夠做他想做的事,只能做他能做的事。
最后我要說出自己的疑惑:作為批評家,我栽花太少,種刺太多,這是我太心急的毛病嗎?或者是我唯一的優點?
李小山,藝術批評家,現居南京。主要著作有《中國現代繪畫史》、《批評的姿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