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駝背主要是勞動作成。我六歲時母親去世,在外婆家住了兩年多又回家。父親外出做手藝,弟弟比我小兩歲,家里挑水打柴一類勞務皆為我所荷擔。十歲守牛,挑牛欄草,十一歲打柴燒炭、編草鞋織斗篷走三十多里路上街去賣,十三歲參加隊里勞動掙工分。當時每天四分。半年后看我賣力,加到四分五。大勞力每天八分。大小勞力都挑一挑大糞上山,其實這不公平。現在回鄉探親,還見家里許多木板壁上用炭木或粉筆寫有挑大糞的數字,可以看見我挑的重量比許多大勞力還多。原因是我的糞桶和籮筐是我從父親的肩上接過來的。
我家寨子門前一條小河,河傍坡而流。挑大糞上山,一直上到山頂,一般有五里路,遠的還不止。我常常挑到半路上歇一氣,看別人搶先。歇氣不能直說歇氣,借故說扁擔碼子或糞桶出了什么問題,需擱下修整,怕說歇氣被瞧不起影響長工分。又得上路時,咬牙挑起,嘴里喲嗬啊呀地哼著。這樣哼著叫著,人便覺得輕松些。挑擔上山靠毅力,肩上受不了,但心里暗自鼓勁,堅持堅持再堅持,想象著到達山上目的地的景象。擔子一放,將扁擔先放地上,人坐上面,用扁擔上的汗帕抹汗,用斗篷扇涼,或男女之間講幾句帶葷的笑話,或有勤快婦女沿山腰走用桐葉盛一盒山泉水遞過來。想著這些,身上自然又鼓了一些勁。有時擔子壓得全身無知覺,但腳仍是本能地往上移動。那時農村窮,我們肚里的米飯少蔬菜多,蔬菜不經餓,便半路上多喝水,這稱為軟飽。水下肚馬上變為汗從全身溢出,肚子又空了。肚子一空,擔子在肩上又一壓,一根脊椎還稚嫩,支不起重量,腰便自然彎曲起來。人矮腰彎人們不在意,人高腰一彎,下面的玩意兒一翹上來,實在不像人的樣子。四寶叔常開我玩笑,你壓得腰駝卵硬。我挑著擔子,喘氣不勻,回不過嘴,只是翻他一眼。不是白眼,眼睛都被汗水浸紅了。現在人說我眼白為什么紅,常犯眼病,就是那時汗水浸泡成的。我當農民五年多,腿上靜脈曲張得厲害,但尚能行動;肩膀挑得紅腫,可以換肩,唯那彎著的腰卻失去了彈性不能直起來支撐擔子,便作為一個形象在陽光閃閃的山道上永遠地定型下來了。
那時,鄉下很看重駝背。平時論人,總喜歡駝背,說那是勤勞忠厚本分的標志。如果腰桿筆直,便說這人無用。人在干活偷懶時,也是被罵做腰桿直的家伙。一般交往,人們也愿交往駝背。尤其找對象時,女家更看重這一點。如果是媒人撮合,不信媒人如何夸贊,要把男方帶來看看。如果是女兒自己找的,老人們也叫女兒帶來過目。面目上過得去,背有點駝,老人們便是高興和放心。如果腰桿直,容貌雖好,老人們就放心不下,說和這種人過日子以后難過。女兒若是喜歡男方漂亮,老人會說漂亮不能當飯吃,結親成家是為了過日子不是擺乖。一般女孩也知道這點,平時交玩男朋友時喜歡漂亮的,一旦成家,駝點背的就吃香了。我縣拔茅鄉有個駝背村,很是貧窮。但因為村名吸引人,我遠房一個姑姑,出生在富裕家庭,又漂亮又能干,偏遠走高飛去那里成家。我的駝背在家務農時就占了不少好處。當生產隊干部、大隊干部時,識人多,男女老少都愿和我交往。說媒者眾,看上我的姑娘也多。我只要走在路上,看去無人,偏那田頭地角果竹林中有聲音高聲喊我,不見人面。在人聲中走動的駝背,成了浮現于記憶中那時鄉村夕陽里的一道美麗風景。
后來,一雙腿將駝背帶進了城市,走進大學走上工作單位。我的駝背便虐待了新人類的眼目。讀大學時被報刊稱為詩人,于是男女同學都這樣叫開來。男同學見我厚道多交為朋友。女同學叫我時多半帶有諷刺玩笑的味道。我內心知道這一點,因為我親耳聽她們說我是個駝背,是個土詩人。我對一位女同學心生愛戀也終不敢表白。因為駝背,我談過二十多個對象,結果都悲壯地失敗了。有幾個姑娘也依戀于我,但一帶到她們家里,城里人的眼光一看我,我就不合格了。
當干部這樣子是埋頭苦干型,評優表彰少不了。但不夠干部形象。后便改行教書。學生一看,便問這到底是老師還是老農,開始半堂課教室安靜不下來。駝背便于伏案創作。給《人民文學》兩篇稿子時,王朝垠回信說,想不到吉首大學還有那樣一個彭志明,那樣的彭志明還能寫出那樣的小說。他是在夸獎小說,這話聽了會讓人高興,但細細想來,終于通宵未眠,他也是在說我的樣子太土氣。后來專門抽空學英語,想去特區。“She is my freind——”剛說得一句,有朋友說彭志明講英語土包子洋味兒不倫不類。朋友相勸不要去特區你心不狠干不了什么的。我不信。于是他干脆說個明白,你這駝背,土里土氣,到別人辦公室一坐,臟人眼目,進別人辦公室辦事,別人也不知該如何接待你,誰敢和你所在的公司做生意。我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已沒有我的位置,我是一個多余人了。
多余人不屬于世界但可以屬于自己,我便關上門,一心在家讀書。或坐在陽臺上,或躺在沙發上。最喜歡秋冬季節,墊高枕頭,和衣躺在燈下對書而眠。無論坐陽臺、躺沙發,還是床上對燈而眠,都是躬著腰,于是背駝更甚了。漸漸地覺得離塵世更遠,離自己更近,于是走路時也不對打望,日漸地人瘦衣輕,胡須滿臉,人便說我超脫飄逸了。
忽然已進中年,得一女兒,心中甚喜。天天把玩于懷掌之間。飯后必抱出散步。校內多樹木多電線,上面多蟲鳥。每每經過這些地方,我便把女兒緊貼懷中,上半身便自然前傾覆蓋了她。記得在環山林蔭處,一只蟲子拉下糞便,恰好落在我頭上。如果我不是駝背,它便落在我女兒臉上。我女兒在我懷中全然不知這些,也不知我內心在潮動。我想,因為駝背,我女兒在我懷中如躺崖檐之下,不受外來任何影響。天睛太陽曬不到她,下雨雨點落不到她,頑皮小孩彈來石子也碰不著她。想不到我大半生來,于世無用,卻倒是為女兒造就了這么巧妙的形象。于今世無用,但能蔭佑后代。回首半生,不僅無憾,反倒生出許多滿意與快樂來。
受傷的快樂
正值期終考試,我在批閱試卷,女兒偏叫我個不停。她媽媽正在廚房里忙碌,我只好陪她玩。我剛出院體虛,不能抱她離地,只好和她玩捉迷藏。幾個來回我跑不動了,便伏在床沿上用雙手捂面讓她拉開逗樂。女兒才有一歲零五個月,快樂的表達只是笑。滿屋子都是笑聲。玩了幾次,她有些膩了,便對著書架上我的藥瓶叫,我把一個小藥瓶給了她,她高興之后是全身心地玩。我頭伏在床沿上叫她她也不應聲。我便將頭抬起,叫她摸胡子。女兒最喜摸胡子,在她眼中胡子就是爸爸。有幾天她不見我,對著門神秦寶叔的胡子叫爸爸。有幾次我理發時刮去了胡子,她呆呆地望著我陌生了好幾天。后來我就將胡子特地為女兒留著,領導多次批評我要為人師表要刮去我都沒刮,這是冒了種種風險的。女兒摸胡子很輕柔,眼睛很深情,邊摸邊甜軟地叫爸爸。我常常是閉著雙眼享受一雙細嫩小手帶來的快樂。這次我也是閉著雙眼,突然一聲響,左眼角一熱,我睜開眼見她是用小藥瓶擊打的,當下不怎么疼痛,我便順勢伏在床上佯裝疼痛地叫喚逗她,她在一邊快活地笑個不止。我漸漸發現左眼有些異樣,用手一抹,滿是鮮血。我說傻女兒你把爸爸打出血了。她見我的樣子,知道做錯了事,便看著我不再作聲。我跑進廚房叫她媽幫忙。她媽一見,驚叫不止,順手拿過幾張衛生紙按住傷口。幾張紙都浸透了,血才止住,女兒看我疼痛的樣子,臉也變了,眼淚也到了眼角。她媽叫我快笑。因為女兒每次看到我們痛苦時她也痛苦,我們快樂時她也快樂。她母女倆到醫院送飯,如果碰上醫生給我打針,她先苦著小臉。護士將針一扎下去我就笑,她也就笑了。后來我們用手指戳她的小屁股說給她打針她也笑。我女兒還沒有仇恨或憤怒的表情。她有東西就送給別人,別人不給她她也不在乎。她有時受人欺負,東西被人搶去時,她只看一眼對方,不理解為什么會這樣,接著她又玩得開心。不管別人怎樣待她,她都是快樂,她媽說這一點遺傳了我的。我不能讓她難過,便不再捂住傷口,佯裝快樂地笑了笑。她見我笑了臉上也舒展開來。
對著鏡子我涂紅花油,見眼角傷口較大,四周呈紫烏色。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雙眼睜開便疼痛,只好閉上左眼。一會兒右眼脹痛。晚飯后趕緊批閱試卷,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漸漸是右眼一片模糊。我擔心視覺神經受到損壞受到牽連,心想這眼睛完了。我不怕失去它,我整個人都不在乎生死。我只是想到妻子失業,女兒尚幼,要是我的眼睛壞了,不能工作不能掙錢,以后怎么養得大她。我做了雙眼失明后的種種設想,心里又生出煩惱,埋怨自己不小心,嘆息女兒太小不懂事。一夜無話。
第二天上課,因身體虛弱不能抄近上石階,只好繞道校外公路再進校園。半睜半閉的眼目中,是凄風苦雨里車來人往的奔忙身影。自己做了父親方體會到自己的父親以前也曾這等辛苦過。這奔忙者原來都負著許多責任。以前見人多以為熱鬧,喜歡觀看,現在卻是另一種想法。做父親真不容易,只要孩子長大,什么苦都能吃。想著想著突然眼睛一亮,生發了全新感受。
到得課堂,學生們見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模樣,很是詫異。我打量著他們,想起他們父母也許正在風雨中奔忙,消耗自己的青春與生命,為的孩子長大有個出息,頓時增添了教師的責任。我怕學生誤會,先解釋了閉眼看人的原因。接著談了路上生發的感受。我說我女兒打傷了我,著實讓我不安了許久。可一想到我女兒能打傷人,證明已經長大了。我現雖疼痛,心里卻很快樂。一個人一生總會有意無意傷害別人。傷害別人怎么得了。我女兒第一個打傷的是我,是爸爸,不是別人,這是最理想的事兒。我的女兒長大了,我高興。
全場安靜極了。有的女同學滿眼淚花。我朦朧中覺得女兒坐在她們中間。突然想到學生們不久也將做父母,而我女兒也在這個人類的其中時,我的心終于大動了一下。
彭志明,作家,已故。曾發表小說、隨筆、文學評論多篇。
編者補記:
文字之輕難以承載生命之重,然生命有時竟如驚鳥般倏然而去。前年彭志明先生作為短期訪學人員,還在編輯部與我們共事數月,去年竟英年早逝,我們不禁感慨系之。現刊發他的兩篇遺作,以遙祭他的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