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辛欣等
長夏里我喜歡做兩件事。其一是偽造。更精確地說,是對名畫的偽造。我的涼亭也是畫室,周圍被花環繞,陽光充足,還有什么比午后坐在畫架前,伴著收音機里的天下話題,偷竊著故去的畢加索、塞尚的思維更妙的時刻?臨摹躲避了原創的混亂和艱苦,在大師的筆色痕跡里琢磨。另一件夏天里我愛干的事情是,從完美無瑕,過分修飾,飛速擴張的中產階級小區逃走。逃到衰敗、真實的小地方。一感覺到小區窒息,我就打開地圖任意一指,開車走上一遭。
當我發現,有個家伙在亞特蘭大南邊一小鎮上開了博物館,展覽他自己偽造的古典名畫,我來了情緒。網上說,他臨摹了二千五百幅世界名畫,包括上世紀法國印象派雷諾瓦的《船上的午宴》,十六世紀西班牙維拉斯奎茲的《賣水的老人》。這兩件都是我正在臨摹的。我得去看看這位同伙手藝如何。
干熱。烤得公路和樹發白。把地圖鋪在方向盤上,開了一個半小時的高速公路之后,拐進鄉間的小路。看到鎮子的路標了。我經過高大的房子,廊下豎著高大的柱子,是所謂莊園式,還有維多利亞式的房子。聳立三角尖頂。我立刻到了鎮中心,因為認出一家電影院。這么一閃神,開過了頭,過了一條火車道,立刻開出了鎮子,栽進破爛小房子中。路上沒車,索性看著后面,把車倒著,又開回鎮中心。這是南方小鎮到處一律的結構和景象。一頭莊園里住著闊人。窮黑人住另一頭。而窮白人和黑人隔開,又住一頭。隱約著,你好像脫離開中產階級充斥的當今美國,進了中世紀貴族與農夫的歐洲。誰在這種地方開繪畫博物館,有點邪門。
小鎮中心,一條短街,一個老旅館,木雕細花的前廊。隔窗看,有茶室,沒客人,也沒有侍者。古董店。古董店。還是古董店。擺著些三錢不值兩子的本世紀小盤子、小碗、布娃娃和舊家具。鎮中心標志的老電影院燒毀了,旁邊的房子伸個舊招牌,是鎮上老報紙,不知道關張多少年了。鐵軌生銹,候車室門窗都沒了。曾經,來往于道的生意人,下了火車,在旅館里住上一夜,繼續趕路。古董店的地方,笑嘻嘻過煙花女子。這種南方小鎮一百年前著實繁榮,四野種棉花,鎮上開紡織廠,二十年代末棉蟲災害毀了棉田,紡織廠轉移墨西哥,遠至中國。而小鎮們,立刻地,全部地,衰敗下來。在老旅館后面,透過倒塌的倉庫,可以看見生銹的滾筒機里殘留著棉花。沿著撒滿陽光的小街慢慢走著,拍著照片。街邊一座木房,墻上殘留著老商標,改做黑人教堂,布道人的聲音傳出來,渾厚如歌:贊美上帝!放逐惡魔!阿門!跟我一起說,阿門!信徒眾聲合歌:阿門!在門外傾聽著,看小街對面,一個造型典雅的新招牌:國際藝術博物館。
里面很大,只有一位小個子金發女子。不是做畫人,是管理員。門票四塊五。她接過錢的時候,我似乎能感覺到她的心繃得很緊。她給我做解說,而滿墻偽作沒什么好解釋的,她解釋環境,解釋小鎮。說這鎮上沒錄像帶店,沒音樂帶店,連大型超級市場都沒有,小加油站賣百貨,也賣樂透大獎券,小鎮人人買獎券,街上的生意人都恨這個新開的博物館,因為門票錢會搶走人口袋里有限的小錢。“我們希望吸引小學生來參觀,”她說著,偶然看我一眼,眼睛回避接觸,“縣上開設了挺不錯的藝術專題課,小孩比家長們更懂得藝術,真希望通過孩子能把家長們帶進來,可是,當春天開館的時候,學校已經把這一年外出的錢全都花光了。我正在尋找基金會贊助。”她的幽默也充滿恐慌。我一邊打量畫,一邊打聽做畫人。這人是攝影師,也是作家,周游世界,在存原作的博物館和私人收藏家中臨摹名畫,常住邁阿密(啊,黑手黨出沒的地方),巴黎出生(噢,這就解釋了他為什么用波德萊爾式的字眼兒--),自稱:游手好閑的游蕩者。眼下人在倫敦。
我的好奇心并沒被見不到人的沮喪打消:為什么選在這地方開繪畫博物館?就算是假的,也該把假名畫放在不太離譜的地方。管理員跟在我身后報告故事,說當這人偶然游走到這個地方,和一個窮學生聊天,一瓶酒下肚,學生悲嘆,真想到歐洲親眼看看古典名作。
“去就是了。”這位世界旅游者回答。
“太貴了。”學生說。
“不算貴呀,”世界旅游者說,“有個幾千美金就能把歐洲繪畫逛上一遍。”
“但絕大多數人付不起這樣的旅行費用。”學生回答。
據說這位世界旅游者受了震動。他從來沒有意識到窮人不能自由旅行。我在偽作前被震動著,我也從來沒有想到,居然有人不知道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不可能自由行走。不論是經濟的,還是護照的原因。不過,這位游手好閑者生出一個念頭,既然窮人被隔絕在窮鄉僻壤,不能貼近偉大藝術,為什么不把偉大藝術帶到人跟前?哪怕是仿制的?他搬到小鎮來了,買下一座莊園,他說服同樣住莊園的鄰居,捐出小街這棟舊房,曾經是賣衣服的商店,他把自己的偽造畫陸續搬來。我復制過的許多畫,包括十五世紀荷蘭畫派博爾霍斯的《鄉間的婚禮》也在這里。誠懇地說,他比我技法熟練,但我這件偽造品比他好,看筆觸,他畫得太快,不夠古樸。在曾經掛過領帶、短褲的地方,現在懸掛著凡高、畢加索、比沙羅、達里。讓我一一回憶我看過的原作。除了我,館里沒有其他觀眾。據說節日和周末來少數外面的人。這位不停說話的女人學的是藝術史,從精妙、世故的北方波士頓來。我看看她,也避免過久觀察。顯然,從那個文明老城到這個不能再偏僻的地方來的小個子女人,懷著巨大的夢想。因為她說,她希望不斷會有藝術家來探訪,這樣,她就能開個藝術材料的商店。這里從來沒有這種商店,在十三英里之外,有個大學,學生會成為藝術支持者,鎮子外有個廢棄的運動場,可以改造成希臘式的露天劇場……她不停地說著,我不斷傾聽著繃緊的內心。
我走了出來。開著車又過小鎮外的黑人住宅區,然后過窮白人的住宅區。再次被潦倒的爛屋頂震驚。穿著破裙子的黑女人坐在廊下瞪著我,挺著啤酒肚的白男人也坐在廊下瞪著我。我很困惑,精神也同處困頓中的窮人要看貧窮的《賣水老人》嗎?真正的藝術是不是只能產生在藝術群體的高度碰撞中?“藝術”是不是只能在有著藝術品味的地方存在?困擾我的是,當那個曾經的中心,在我眼中已不再是藝術靈感的中心,我究竟到哪里尋找?車轉上高速公路,混入干熱、白色的午后。所有高貴的、效果可疑的精神呈獻都留在腦后,那位學藝術的女人神經質的肖像在眼前晃動。
張辛欣,作家,現居美國。主要著作有《在同一地平線上》、《北京人》等。
莫斯科印象
一 “沉重”的人
到了俄羅斯,首先讓我感到特別詫異的是,幾乎見到的所有的人都十分嚴肅,沉默且不茍言笑。俄羅斯本來就地大人少,那著名的、有著堂皇壁畫、鋪滿大理石的莫斯科地鐵,永
遠也不可能像香港地鐵那樣“沙丁魚”般地擠滿人群。車廂內,盡管是上下班,也不太多人,沒人遮擋我的視線,我可以仔仔細細地看看前后左右的人。我看見臉蛋很標致、俏麗的俄羅斯少女、滿臉沉思的虎背熊腰的男子漢、一臉滄桑皺紋的老伯伯、老婆婆甚至是瞪著兩只大眼睛的嬰孩,他們都沒有笑容,也不大講話,即使是看得出是一道搭車的。他們有的在看書,有的低頭沉思,抬著頭仰著臉的,大都目光很遙遠,也很沉重,沉重得叫人暗暗吃驚。列車轟隆隆地經過隧道,車窗上,反映著一張張嚴肅而沉默的臉龐,真令人有一種超現實之感。
二 俄羅斯女孩
俄羅斯的少女特別美麗。很精致的小巧臉龐,很深很亮的大眼睛和深深的眼神,叫人一見難
忘。看見她們,腦海里自然會浮現文學作品中的娜塔莎、安娜·卡列尼那、冬尼婭、齊娜伊
達等美麗而不朽的身影。俄羅斯姑娘大都高挑,白皙,腿長且冷漠高傲,大有拒人以千里之
外的架勢。
在外地旅行,風景名勝前或熙攘大街上,我有時會叫住過路的或駐足的當地人一起拍張照片
,記憶所及,不管是歐洲人、澳洲人或東南亞人,從沒有人拒絕過我。每一次,人們總是笑
容可掬地滿足我的小小愿望,唯獨這次就沒那么幸運了。我們在紅場邊莫斯科最著名的古姆百貨商店閑逛,那百貨公司的建筑很獨特:屋頂特別高,走廊很寬敞,玻璃的天花可以自然采光。初秋的陽光從玻璃上折射了下來,暖暖地曬在一位金發少女身上,這位容貌酷似演《苔絲姑娘》的娜塔莎·金斯基的少女正在賣傳統的俄羅斯木制娃娃,小攤子上一個顧客也沒有
。我們走過去,挑了幾個色彩鮮艷的娃娃,然后比劃著用英語告訴她說:希望跟她一起拍張
照,講了兩次,她都堅決地搖頭,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
后來我不死心,在紅場和列寧墓還央求過兩位美貌的俄羅斯少女合照,但是兩次都碰了一鼻子灰。
三 “夜之女”
入住莫斯科大酒店之后,我就發現夜晚有打扮得非常時髦的女郎坐在大堂內。起初我并不為意,只是像常人一樣,對這些年輕貌美的女子多看兩眼,后來就有點奇怪:怎么愈晚愈多這種人出沒,她們在酒店大堂內走過來走過去,穿著吊帶黑色晚裝或短裙,露出雪白的臂膀和長腿。我一直不肯往壞處想,那是因為她們并非電影鏡頭中的庸脂俗粉、煙視媚行,她們不茍言笑,看上去冷漠高傲,甚至還有幾分高貴——男人看女人跟女人看女人真是大為不同,當無意間聽到一句“男團友”向導游打聽那些美麗而高貴的少女是否“特殊職業女性”時,我簡直驚訝得說不出話,更驚訝的是導游竟然點頭稱是,并說:“只要兩百美金就有交易!”
四 誰比誰漂亮
我有個感覺:俄羅斯少女比起同樣是白種人的歐美少女來得漂亮,我為自己的觀察所得感到
奇怪,但又一再證實自己的眼光沒有錯。按理說,當前的俄羅斯還很窮,經濟情況遠遠比不
上歐美,女子的打扮化妝甚至營養自然也跟發達國家不能相提并論,但是為什么會有這種結
果呢?
我后來自己想出了道理。為什么俄羅斯女郎會令我覺得她們是美人中的美人——并不在她們的相貌,也不在于身材,只在神態與氣質。歐美的漂亮少女大都開朗活潑,充滿陽光氣息,她們像太陽一樣散發光芒,有時會顯得過于耀眼而具侵略性。俄羅斯少女則不是,她們比較“酷”,很少笑臉迎人,因此反而令人覺得更有深度且吸引人多看幾眼,而愈看就愈美、愈有味道。發達國家物資太豐富了,少女營養過剩,像小樹一樣有時會太過粗壯,俄羅斯則不同,在養料有限的土壤中攫取營養,她們因著年輕富有活力,因此得到的較多卻不過份,這些樹長得最好:修長、柔軟、堅韌、富有彈性,她們迎風搖擺,婀娜多姿,自然美妙……可惜的是,“美妙”光陰并不長久,隨著歲月的增長,少女時期一過,便蕩然無存了。
五 安迪和莫斯科大學
安迪給了我一個驚喜。去俄羅斯之前,我想這下糟了,連我的“英文翻譯”也應付不了了—
—雖然他很盡職,出發之前還請朋友教了幾句“您好”“早安”之類的俄語,但很明顯的,
那是完全不足夠的。可是,沒想到的是,我們的導游、一頭金發的安迪居然能講很不錯的普
通話。原來他在北京大學修過中文,為了表示“此言不虛”,第二天,他還特地穿了一件印
有毛澤東筆跡的“北京大學”T恤給我看。有了普通話,溝通起來方便多了,我很快就知道
三十不到的安迪,除了中文之外,還懂英文、泰文、緬甸文和日文。原來,他父親是前蘇聯
的外交官,在亞洲多個國家呆過,而他本人更是畢業于著名的莫斯科大學東方語言學系。年
輕有為、懂多國外語的人才用來當導游、收小費,使我覺得不可思議,于是我問安迪:“您
不覺得自己大材小用嗎?”“當然不,”他笑著說:“我才不愿干我父親的工作,政府官員
錢太少了!”
離開莫斯科的前一天,我們到莫斯科大學游覽。秋天的莫斯科天朗氣清,像極屠格涅夫形容
的:“整個天空現出一色的蔚藍;天上只有一片淡云,半在飄浮,半在消散。沒有風,天氣
和暖……空氣就像新鮮的牛奶一樣。”這座全俄羅斯最著名的學府,校園內格外寧靜,到處
彌漫著草木的芳香。我們在校園里漫步,瀏覽古老而雍容的校舍。安迪告訴我們,這里的學
生宿舍很大,房間很多,一幢又一幢,掩映在花草樹木之中:“如果一名十歲的孩子住進來
,每天晚上睡一個房間,當睡完所有的房間后,他已是九十歲的老人了。”
六 列寧墓
紅場上的列寧墓是觀光游客必到的旅游點。穿過修剪得十分整齊的筆挺松樹和青青草地,我
們魚貫進入陵墓——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瞻仰領袖遺容”,心里有點害怕。說真的,至今我仍然認為,只有親人的遺體是不叫人害怕的,所以擺放遺體以供參觀實不必要也不環保。
經過木頭人般的軍裝警衛,我們來到冷颼颼的大廳。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玻璃罩子內的列寧遺體是光芒照射的,一下子吸住了所有的目光。列寧的遺容倒很安祥,熟睡一般,光光的腦袋上一絲頭發也沒有,但是眉毛、胡子,甚至眼睫毛卻絲毫畢露。整個人蠟做的一樣白,小個子。跟小時候在《列寧在一九一八》、《十月革命》里看到的一模一樣。香港來的游客像我這般仔細看的極少,大都匆匆走過。但是,令我覺得有點意外的是,跟在后面的俄羅斯人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慢,神態非常虔誠,他們中間有白發蒼蒼的老人,也有襁褓中的孩子。
經過黑暗的隧道來到陵墓外邊,這里有許多前蘇聯將領或領導人的墳墓,我們看到斯大林、勃涅日涅夫等名字。我想找尋因為參加十月革命而犧牲的美國著名記者邁克·李的墳墓,但遍尋不獲。多年前我曾經看過以他的生平改編的電影REDS(《亂世情天》),印象極為深刻。影片說他是葬在紅場上的唯一外國人。
舒非,作家,現居香港。有多種著發表。
天體浴
蘇立群
去年我全家到德國南部巴伐利亞度假,在距慕尼黑城半個小時的一個天體浴療養浴場有一番未曾體驗過的經歷。
德國人很喜歡運動,他們對身體健康的概念是要與自然和諧。從這點出發,浴——就是要使軀體清潔,通過天然的水洗滌和去除疾病,所以應該全部裸露;大家既然都是來洗浴,性別降成了次要問題,他們把注意力放在高質量的洗浴環境上。其實不僅在德國,歐洲有幾個國家都有這樣的浴場與游泳場。我去的這個地方,它的水是含多種礦物質的溫泉,因此是一個很好的治療疾病的場所,是周圍的百姓常去的療養之地。
對此去處我早有耳聞也愿意前往,不過,這次去溫泉裸洗的動議來自我妻子的朋友,我倒是
揣摩了一陣。若是我自家去裸浴一番無妨,反正誰也不認識誰。進去后,享受的是溫水的洗
滌,既然大家都是光著,我們也無從害羞,我想在那種場合,誰要是穿著衣服,反倒成了眾
矢之的,該不好意思了。可我妻子的朋友是女性,過去有過相當的交往,我要是在她面前不
穿衣服,換句話說她在我面前赤條條的,心里總是有點兒不踏實。緣于此,我用眼睛掃了她
兩三回,意思是我們自己去就可以了,可她全然不去接我傳遞過去的信息。我再看我妻子,
她并無異議。看來我的顧慮是多余了,她們到底比我年輕十幾歲,又是長期在西方生活,不
覺得這怎么樣,于是找了一天,我們從慕尼黑乘火車前去。
一路車上,一個念頭閃過,我忍俊不禁,妻子問:“有什么可笑的嗎?”我避而不答。那個
閃念是:如果是一位男性的、與我們家稔熟的朋友邀請我們去,我是不是會欣然允諾?
到了那兒,先買了票,票分幾種,因為洗浴的方式不同價格亦不同。其中有國人熟悉的桑拿
,也有溫度更高的干蒸浴,還設有面向病人的按摩以及各類理化療浴。進去后除了有殘疾
人專門的換衣處外,大體與游泳池的換衣間相似:但換下衣服后尚需穿泳衣入場。在進入一道金屬杠后,便是浴區,推門進室,大家邁步站在水篷頭下,就應該是脫掉身上的泳裝的時候了。我與我兒子、我妻子與她的朋友分別進入有隔離的淋浴間,等出來時我們雖都是光身
,
但四個人都披著事先帶來的浴巾,幾個人稍一商量,很自然地“她們”跟“我們”分頭去洗不同的浴。我和兒子去的是桑拿。
在桑拿室,我先是隔著玻璃往里看,騰騰的水汽中,能朦朧看見人們安靜地坐著。于是我們
也
進去了。果然七八個“天體”在里面,我即把浴巾拿掉,找了一個空的位置坐下,兒子與
我隔著幾個位子坐著。先是一個和藹的笑容從我的左邊傳給我,是一位四十左右的女人,她
的周身汗津津的,她往旁邊挪了挪。我報以微笑,感謝她的好意,其實地方也夠了。
這時里面很安靜,熱氣已經消散了不少,我用余光可以看見一個個光著的人。至少有四個是
女人,其中一個坐著的姿勢很怪,她是盤腿在木板條上,雙手放在膝頭,掌心向上,大指合
著中指,在坐禪。大家都垂著眼皮,極偶爾地動動身子。再一會兒熱蒸汽從地下的鐵紗蓋冒
出來了。我的頭皮開始往下滴汗,然后是后背,癢癢的,只幾分鐘,我也成了個水人。
一共坐了十幾分鐘,汗出了不少,我才與我兒子出來。出了門沒有霧氣,頓時涼爽了,大腦
也清醒過來,眼前便出現了裸體的“天堂”。
幼時我常在北京跟我父親泡澡堂子,所以幾十個赤身露體的人也常見,洗完了澡,毛巾也不
用蓋,往有木隔的床上一仰,澡堂子里的過堂風和特有的尿素味兒摻合在一起,涼涼地兜過
你的身子,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舒服勁兒;二兩花生米兒,一壺香片,再高興就叫個修腳的來
,讓他們用寬頭細把兒的锃快的刀給你片下厚厚的老繭來——當然這多是大人的享受。我
眼下的身體不光有男性,也有女性,而且女性居多。我雖知道這里的人早習以為常,但我仍心跳加快,于是匆匆地穿過人群,向太陽能浴走去。在那兒,一眼望去,簡直就是裸體的展覽:一排八張靠近右手的床,頭朝墻跟腳沖著我們,每張床上或仰或臥著一具胴體,他們的上方是太陽能燈。因為燈光強烈,他們就跟被曬的新鮮的魷魚似的。其中有一個老太太,胖得把一張床鋪得滿滿的。在她的旁邊,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不過二十出頭,她仰著,閉著眼睛,不胖不瘦,或者說該豐滿的地方豐滿,該纖細的地方纖細,而本來就白的皮膚在燈下就更白得顯眼了。我朝一個空床走過去,經過那年輕女人時,她睜開了眼,大概見我是個東方男人,就揚了揚眉,是驚奇還是什么我不清楚,但樣子很好看,既禮貌又親切。我在那個床
躺了下來,與她只有一米間隔,也閉上眼睛,不過有時看看天花板,有時側眼看看她。我不是在做夢,一個活生生的裸體女人近在咫尺。
一個療程過后,我朝門口走去,看見我妻子和她的女友站在我的面前。當然,什么都沒穿,
我有點慌,不知是慌自己還是為我的妻子慌。幸好她們馬上就有了床位,反正當時我一句話
都沒說出來。
接著我看見窗外一小井露天的院落,有幾叢花和一棵丁香樹,還有幾個人在躺椅上坐著乘
涼,我也想找個涼的地方呆呆。可等我站到外頭還沒兩三分鐘,就覺得寒氣刺骨了。我不算
瘦,在家里是有名的不怕冷,我妻子總是說我皮厚,她與我對冷的感覺至少相差五攝氏度,
但我仍然在這天敗下陣來,三步并作兩步躥回室內。回頭一看,不光那幾個乘涼的男士依然
故我,剛才
那位曾躺在我邊上曬太陽燈浴的青年女子也靜靜地坐在那兒,一泓月色照在她曲線分明的身體上。
稍頃,我看妻子她們從過道的那頭走過來。我的心又懸起:她們要在眾目睽睽之下,穿越長
長的一段甬道到我這兒來,而那兩邊都坐著“天體浴者”。整個浴場幾乎沒有東方人,她們
可說是“稀罕物”。她們過來了,果然引起了人們的注目,尤其是男人,我不懂他們的語言
,但是從表情看得出,他們喜歡看我的妻子。東方的女人有玲瓏與細嫩的美,她們的美不夸
張,是收斂的、含蓄的,也帶一點點羞澀。我妻子當然感到了男人們的目光,她并沒有躲避
,只是眼睛一會兒埋下,一會兒又直直地望著我走過來。她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們彼此太了解了。
在她們坐下后,從入口處走進了一對年輕的戀人。他們立刻引起了我們的注意:這是兩個對
比鮮明的身體,男子大約身高一米八多,肌肉發達,特別是臀部與大腿繃得緊緊的,臉是
阿波羅
般的神采,強健的脖子跟突出的喉節像雕塑似的。他的女友渾身像是裹了一層金色的軟毛,也是圓圓卻是肉感的臀部,腰的地方優雅地凹了進去,兩個噴薄著青春的乳房不大,但是亭亭款款。她的臉剛剛從孩子變成成人,所以風韻只能在稚氣下隱隱所見,作為一個女人,她
的美麗欠成熟,有點兒魯莽。
我猜測他們大概常到這兒或者是類似的場所,所以已習慣大家的眼光:他們知道他們給予人
們什么。在兩個人短短的對話后,男人摟住女子的腰慢慢向桑拿的地方走去。
我看了妻子一眼,她說:“好看,真的好看,都好看。”
我點點頭。感謝這個天體的場所,給我機會能這么仔細地觀看一件件巧妙而天成的藝術品:沒
有任何裝飾,就像來自遠古,來自熱帶的原始雨林。不由地使我想起了英國如畫的鄉村,也想起了蘇格蘭八十五號公路邊的紫櫻與黑山白水,一切都是自然的莽力所造,這種美是活的,是難以解釋的。
蘇立群,作家,現居英國。主要著作有《死亡湖》、《朗世寧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