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煕
老梁是在年歲末的一天,將伴他三十多年的辦公桌椅及一疊文件卷宗移交于女秘的。他從那幢舊辦公樓踽踽地走下來,便再也沒有回頭。自然,從今日起,他就不再是個天天早起的“上班”族干部了。他也有了一種如同下了磨套的老驢那么松弛下來的感覺。
其實,老梁自從參加工作起(隨彭總西進大軍),就是平平淡淡地過了幾十年,最高職務是副科級,每日辦公室的雜務纏著他,他只領導著一位比他小二十多歲的女秘。他大半生與世無爭,同誰都能融洽相處,無事無非,是機關公認的“好人”。現在,他提前一月辦了“離休”手續,卻絲毫沒有一般老干部離休或退休時那么一種空空落落絲絲筋筋的感覺。他倒是慶幸他的身骨板兒還硬朗,他還能到處走走,實現他多年自娛自樂的心愿了。
他因為早年在“一野”文工團唱過一段秦腔戲,兼做區戰地文工團的道具雜務,隨意中也吹得幾聲秦腔三眼竹笛,撥彈幾下三弦及二胡之類,這個興趣直至在轉業到地方做獸醫醫藥批發工作后,常常在節日慶典中露上一手。甚至在休息日還跟隨近郊鄉村的秦腔自樂班“喧嘩”上幾個晚上。現在,對于離休生活的最為熱切的想往,便是要隨心所欲地過過戲癮了。
他整個一天都忙碌著。先是將藏于箱蓋上的一把早年竹笛和二胡洗擦了塵埃。那把簡易二胡斷了一根銀弦。那把曾在祈連山風雪中吹奏,度過酷寒長夜的竹笛,至今仍然是那么清脆響亮。老梁驚異六旬的他,氣力仍這么飽滿。他從早晨一直吹奏到中午,從后晌又吹奏到夜半,幾乎把他早就遺忘了的秦腔古老曲牌,全都喚回到那把古舊脆亮的竹笛中了。啊呀,他整整過了一天笛癮。直至樓上有人拍門,大喊:“雞快叫了,該休息了。”他才停息了吹奏,啞然笑了。
幸虧這舊樓屋內由他隨心所欲,老伴命苦,在剛剛解決了“農轉非”城市戶口那年,不到兩月,因心肌梗塞突然病故,給了他致命一擊。這多年他漸漸習慣了獨居生活,反正兒女都在外地,難以照顧于他。他也不想回到渭北洛鎮老家,也不想續弦自找麻煩。現在,有二胡、三弦相伴,也就夠了。整整月余,老梁都沉浸在這自娛自樂的愜意中。他十分喜歡如今的錄音機的奇妙。他自錄自播,自唱自拉,把從前演旦角唱熟了的秦腔戲,諸如“藏舟”、“蘇三起解”、“別窯”之類,齊齊復錄了。連退休回鄉拉板胡的老瞎子,也驚異他的唱腔有點名旦常鳳英的腔味了。
老瞎子從前在古都秦風社拉過板胡,回鄉便自任郊區村民自樂班草野頭目。老瞎子不曉從前怎么瞎了雙眼,如同兩個深陷的壕窟。但老瞎子的聽覺極靈,特別是對于老秦腔的聲樂的微妙之處,特別敏感。即使老梁獨獨在樓屋彈撥三弦,老瞎子會聞聲遠從街巷摸來,倆人互拉互唱,又引動附近男女,熱熱鬧鬧,唱唱樂樂,秦聲悠悠,好不痛快淋漓。
生活便如一出戲。一當那種戲癮希望燃燒了老梁,他便回到他那浪漫的少年時代了。從前隨老父親唱戲的愉悅,如潮水般沖擊。現在,老瞎子教他拉板胡,他極希望有一把如老瞎子那樣的秦腔老板胡。那是一把楠木桿又加調音弦鈕的真正的“蘇州貨”。為此,老梁去老城廟樂器店跑了無數趟,他寧肯將一月的六百元退休金拿出來,買一件得心應手的板胡。但是,樂器店的小伙子為他挑檢了半晌,卻全然都是那種民樂隊常用的高音板胡。“不,我是要拉秦腔戲的老板胡,和老瞎子一樣的檳榔殼、楠木桿的唱戲板胡兒。”
小伙子有點驚異,誰是“老瞎子”呢?“唉,你怎么連秦風社頭把板胡的老瞎子都不知道呢?唉,唉,”老梁對于老樂店換成了這些年輕服務員很不以為然。他在機關擔任工會干事那些年,為了排練文藝節目,他也來過老城廟老樂店,老樂店總坐著一位笑瞇瞇的老佛一樣的老掌柜,他對于各種樂器極精,也自吹嗩吶,招徠顧客。老梁對那“笑佛”佬留有好的印象。現在,恐怕同他一樣,全“退休”了,樂店里只有這些不懂秦聲的年輕雛兒了。
不過,為了這一把真正的蘇州貨,他還是提前付了款。小伙子很熱情地登記了他的名姓,又開了收據。說是在月把內,只要來一把秦聲老板胡,第一個就賣給他。
老梁很難耐到月尾。這期間,老瞎子熱情地教他板胡指法。他從前在文工團對二胡已成內行,但板胡的圓潤,高昂和柔美,難度便更大了。他按頭把指法還湊合,換二把手指便不大靈巧,滑音更是艱澀。老瞎子鼓勵他,“三年的胡胡不中聽。只要你天天摸練,你會成為一把板胡好手的。”
但無論怎么說,他是一位秦腔音樂的內行,這兩月過后,也可以自拉自吟了,盡管某些特殊、微妙之處還相差甚遠。他急于獲得一件如老瞎子那樣的如“鈴鈴兒的”老板胡。他一連又到老城廟樂器店跑了三趟,但他希望的那種“蘇州貨”始終“沒得”。操四川口音的小伙子似乎有些失望,“恐怕現時不再制作你那種老腔板胡了,來的貨全都是高音板胡。好老師傅,難道唱秦腔戲就非得那種老調板胡么?”
“不,不能代替。唱秦腔我只能用老板胡。斣謖夥矯嫠很執拗,“非得這種老板胡不可。。不過,那老樂店的小伙還是被老梁跑來跑去的熱情感動了,竟將他領到樂器庫房里。那庫房其實就是老城廟判官、小鬼的偏殿,是閻王爺存放生死薄的幽室。在一堆堆廢棄的破爛樂器堆里,小伙子打著手電為他尋找。終于在執生死薄的青臉判官的臀下,摸到了一把落滿灰塵和雀屎的老板胡。盡管沒得弦鈕,但是真正的檳榔殼,楠木桿,稍一調弦,打上松香,拉出的音色簡直如串鈴兒,同老瞎子的“愛物”,沒有兩樣。老梁直喜得抓住不放手。那小伙只留下一百元,“這是舊貨,處理了。”他便抱著那把老城廟里鬼判官臀下壓扁了的老板胡回來了,如同女人抱回自己的嬰孩。整整一個后晌,半個夜晚,他都在調弦試拉,又自拉自唱,鬧得整個樓屋歡歡樂樂,如給誰家過喜事一般。
秦樂秦聲源遠流長,古老秦地關中及甘、青大西北至今不衰。市電視臺每周的秦之聲節目,更是家喻戶曉。對于老藝人及鄉間民眾更是精神會餐一樣愉悅。電視臺一年一度的“秦之聲大賽”,更是吸引了眾多新秀和愛好者。這便常常激起老梁的熱切想往。
人的欲望如浪波般激涌無盡。當這年金秋“秦之聲”業余大賽的消息公布之后,在老瞎子的鼓勵下,老梁斗膽地報名了。
市電視臺“秦之聲”大賽評委會先是以唱片磁帶作為初選的。自然,有的人為了打響這頭一炮,不惜傾其所有積蓄,雇了樂手錄音制作,但他卻不以為然。他相信自己的功力。在同老瞎子的幾次試練中,選了古戲《藏舟》胡鳳蓮的女聲名段。他先將老瞎子的秦胡錄入磁帶(他本人雖然已能拉上幾曲,但惟有板胡不隨心如意),再將二胡復錄。其次是笛子、三弦,這幾樣樂器也都是他最嫻熟了的。這樣反復疊錄,然后灌入自己的聲腔。雖說沒有大樂隊配器后那么精美,但一當這樣反復疊錄,播放出來,儼然如同具有大樂隊的音響效果。播出老梁自錄的《藏舟》旦角戲,聲情偕美,甜潤幽婉。除了尾音有點氣力不足外,簡直可以說同從前秦風社的常鳳英有點相仿了,連老瞎子都驚異已過了六旬的老梁,還如旦角兒一樣聲清腔圓。
“這回,定能評上了。頭等獎我保證不了,旦角奪魁,恐怕非君莫屬。”老瞎子相信自己的耳音。
“哦,我是一把白胡子的土地爺,咋能賽過年輕娃。”老梁忐忑不安,勃勃地有點沖動。
老瞎子拿出他渾身解數,不斷地調教老梁的聲腔尾音。老梁信心百倍,他一生風風雨雨,其中有甘有苦,有喜有憂,有榮有辱,但卻從來未有過在眾人前露臉的機會。如今真的能在電視屏幕上露臉演唱,這可以說是具有開創意義的一舉。他不求于得獎與否,只求能有一次表演的機會,在這幾十年工作中總是將一切榮譽與好處讓于他人,甘愿平平淡淡生活的老梁,怎么就有了這種期望和希望呢,連他自己都有點不能主宰自己了。
那老瞎子一生未婚,心腸極熱。為了使老梁贏得大獎,那些日子就同他吃睡在一起,又以常鳳英的原聲磁帶,反復練。老瞎子感覺到老梁的氣力有點不足,高音都有點艱澀,便教他以假聲或鼻音帶過,還真正有味有韻了。在送老梁去電視臺前一晚,專門招來自樂班的戲友,喧鬧一夜,真是痛快酣暢,樂哉壯哉!
初選告捷。當場錄的電視屏幕上首次出現“57號,梁春方”的名字時,自樂班的哥們姐們歡騰雀躍。后來,便吼著“喝酒”。老梁將存放了多年的幾瓶老西鳳拿了出來。大伙便喝得醉狂。又唱又拉又鬧,如新婚夜鬧洞房一般,老梁也是第一次昏醉了。在醉熱的夢中,他便回到兒時跟隨父親戲游的日子。父親是渭北洛鎮社班“社頭”,每年一過正月十五,便帶上自樂班兒,沿臥龍山山村唱“游戲”。父親性格粗獷,喜吼“黑頭”,在遠近鄉野是傳了名的。但不曉為何教他學唱了旦角兒。也許是他生性溫和,有一副白凈英俊臉兒,那旦角的“蘇三起解”、“藏舟”之類,竟也有些轟動。以至后來隨了部隊,在文工團也小有了名聲。
自然,老梁畢竟老了,也瘦削得可怕。在同老瞎子商議中,需得略加修飾。因為現時參賽,演員衣著化妝及外在形象是重要的。老梁干脆又拿出四百元,買了一身藏藍中山呢裝(他不喜歡穿西裝)。刮凈了灰白髭鬢,又梳理了灰發(他的頭發仍很濃密,只是花白)。在鏡前一照,連他自己都驚異這“年輕精干”的模樣了。不過,當他來到電視臺演播廳,眼見鎂光燈下,那些打扮入時花枝招展的參賽演員,實在有點驚駭了。
不過,當宣布預賽名單時,卻出了奇事,他的“57號”被另一位“領”走了。老梁拿出自己的參賽錄取通知,使得主持人也很驚異。經過查詢,一位同樣叫“梁春芳”的參賽者出現在他面前了。
此“春芳”卻是一位姑娘,大約二十歲左右,一身紅衣,拖著油黑的馬尾巴。臉兒奇紅如桃,眼睛水靈閃亮,看著他,羞澀地低下頭。
“你有錄取通知么?”主持者好奇地打量她。
姑娘不語。后來,囁嚅著說:“我參加過鄉鎮秦腔賽。電視上有我名子,鄉親們高興,鄉鎮派我來了。”
“你來了?你寄過參賽錄音帶么?”
“沒……我以為……”
老梁看這姑娘的樣子,就明白她是冒充者。他驚異如今什么都有真真假假,急著說:“我寄來了錄音帶,我的號碼是57號。”
那姑娘快嘴快舌:“電視上有我名子梁春芳。你,老漢頭,也叫女人名子?”
這實在豈有此理,“我大半輩子就叫梁春方,你為何……”
主持人一聽就明白了,對姑娘說:“參賽要有錄音帶,以錄取通知書為據。你在鄉鎮賽了,不算數,這是電視大賽。”
主持人勸說那個姑娘。姑娘垂下了頭,眼淚卻一滴滴地掉在紅毯上。
發生了這些事,老梁有點生氣,但也有點難受。看那姑娘也不像是有意作難他。不過,主持人還是將“57號”判定于他了。這一回,能上屏幕不僅是他一生頭一遭,也包含著老瞎子和眾多戲友們的熱情和期望。說什么他也要爭得個名份了。
不過,正當他在試練室提提嗓子時,那紅衣姑娘漲紅著臉兒跟來了,她竟直率地求他:“伯伯,我遠從鄉下來,不容易的。你這么大歲數了,賽不賽有啥關系。你把‘57號牌讓給我吧。我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我姑教我唱旦角兒戲,這回參賽獲獎,縣劇團答應錄用我。伯伯,我求你了。”
那姑娘眼角含著淚,這么苦求于他。老梁心里發軟,讓她試唱一段。那姑娘一抹淚蛋,立即一句“蘇三離了洪洞縣”的唱段,竟是如此幽婉動情,悠悠有味。這使他十分驚異,他聽出了她的口音,急忙問:“你是哪兒人?”
“洛水潘村,臥龍山腳,吃窖水,我牙是黃的。”她天真地張開口,一口黃牙齒。家鄉吃窖水的人,大多牙齒變黃。
“你在潘村,我在洛鎮。”他興奮了。潘村離洛鎮只有十里。
“啊呀,大伯,咱是鄉黨了。鄉黨見鄉黨,兩眼淚汪汪,你得把牌子讓給我了!”那紅衣姑娘張大了眼,喜盈盈地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抓得死死不放。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潘村,有個叫犁犁的,恐怕現在也有50大幾了,愛唱戲,姓?”
“犁犁?哦,那是我姑,是她教我的戲。”
這真是沒有想到的事,“啊呀。”他驚懵了。
……老梁少年時跟父親的戲班在臥龍山腳唱社戲時,曾住在潘村一戶有幾株老棗樹的土窯院。這窯院有一位瘦削女人和她的聰靈女兒。住了些日子,父親便要帶他到另一家去住,說是這窯院是個寡婦家,多有不便。而他那些日子,卻同這扎著一根獨辮,一身綠格布的女兒混得熟了。那女兒眼毛兒細長,眼睛如紫葡萄,臉兒撲紅如桃旦有兩只可愛的小酒窩兒。這女兒也是個小戲迷,跟著社班瘋跑。每當他在后臺席棚下打臉兒,涂撲粉時,席棚的縫隙便出現她那雙紫葡萄似的水靈靈的眼睛。有時候,在臥龍山后唱戲,她就跟著戲班跑十幾里地,當他夜深回到老棗樹窯院,窯炕總是用驢糞煨得熱燙燙的。這叫“犁犁”的女子,便悄悄溜進窯屋,從綠格格棉襖里,托出兩塊用炕灰煨得熱燙燙的紅薯,喚他一聲“哥”,把熱紅薯塞到他的被窩了。……
他隨父親離開了潘村時,老父親感嘆地說:“寡婦女人,可憐。唉,沒男人也苦。你想不想留在潘村?寡婦說,她那犁犁姑娘也愛戲,愛唱,心也靈,她想叫你將來,做上門女婿,犁犁也愛你唱戲。唉,這事,唉,你能留到潘村么?”
他那時最多15、6歲,他張大了眼,他怎么能留在吃窖水的潘村呢?可是,犁犁對他好,犁犁那綠格兒布衫的影子,和那雙在席棚縫隙的眼睛,卻長久地浮現在眼前……
那春芳姑娘也驚異眼前這位“干部”老頭兒,如何記得她大姑的名字呢?她告知他,她同大姑家,緊挨幾棵老棗樹的院墻,是同姓的“自家屋”。她大姑早年跟了一位在北山井下掏炭的河南人。后來,河南人塌死在井下了。大姑從北山孤孤地回來了。先是侍候“奶”,奶病逝,姑也得了心口疼痛病,才同她家搬住在一起。大姑從小愛戲,還在劇團里唱過青衣旦,這才教了她。
“現在呢?”他急切地打聽那“犁犁”,如同奢望從沙塵中刨出金屑的浪金人。
“姑,務了果園。我來古城電視臺的路費全是大姑給的。大姑一心要供我學戲。”
一切都明白了,紅衣姑娘小春芳的喊聲喚起了他夢一樣的熱切和溫馨。自然,他領著小春芳尋到大賽節目主持人,他主動放棄了這次參賽,讓名于小春芳。小春芳也如愿似償,參加預賽并獲得了優秀獎。這使老梁欣喜異常,他從小春芳演唱的聲韻情貌中,看到了那個“犁犁”的影子。
老梁空手回來了。老瞎子和戲友們,莫名其妙地打問他。他卻哈哈笑得發狂,“哈哈,我收了個女戲子!哈哈,鄉黨娃,也叫梁春芳!”
當老瞎子他們知得內情后,便搖頭說:“這也值,值,說不定小春芳入得劇團,將來會成個像秦風社的常鳳英呢!”
事情就那么過去了,況且老梁所崇尚的也是淡淡如水的日子。自娛自樂并不存奢望,便是他晚年的心得。他跟上老瞎子的民間自樂班,在古城郊村農舍,為著市民、鄉民的紅白喜事忙忙碌碌,歡歡樂樂。他唱旦角,人們驚異這瘦老頭的聲韻如同少女般脆亮甜潤;他嘯笛兒,人們驚異他的胸氣如此飽滿,笛音高昂脆清;他拉二胡,彈三弦,都是如此精通,簡直成了自樂班的奇人。好說媒的老瞎子都動了心,“要不要哥給你在戲班里尋個‘玉堂春哩。”
老梁淡淡笑了。不過,自從“參賽”歸來,就有一種異樣的心理。在他每日每夜沉浸在古典忠烈悲歡秦腔戲中的時候,在他獨獨地在樓屋自拉自吟的雨夜,隨著板胡的悠悠聲韻,他的心便常常飛向了故鄉故土,哦,飛向臥龍山腳,飛向那有著幾棵老棗樹的窯院門。于是,他特將這次沒有參賽的那盤自錄磁帶,裝在二斤辣椒面的布袋里,寄給臥龍山潘村的梁春芳,讓她轉給“姑姑”,了卻了他這些日不能言告于人的熱切和想往。
老瞎子是在一次夏日黃昏于古城門洞演唱時,因突遇暴風雨,涼氣冷雨澆心而患了重感冒,不久便臥床不起。老瞎子歡奏秦聲一世,沒得女人,更無侄男孫輩,在此病痛夏日,只有老梁同幾位自樂班戲友輪流守護了。入秋之后,老瞎子因年邁體衰,長臥不起,甚至連去茅廁也成了問題,戲友們盡管熱心,但各有家室。日月長了,便難以支撐。老瞎子真正是到了“老牛拉車刀尖死”的悲涼晚景。在艱難守護的日子,老梁忽然想起,何不捎個信兒給小春芳,讓她來城里守護老瞎子,做個小保姆呢。
信息真快,不到十日,小春芳領來了一位瘦削但卻利煞的婦人。春芳已被縣劇團錄用,領來的便是“姑”,“姑,這就是讓我戲牌的好心人。”
老梁一驚,看眼前提著一包袱的青衣女人,哪有當年犁犁的風韻呢?鄉土的生活和身世遭遇,已使她滿臉風霜苦愁,惟有一雙眼,黑黑亮亮。在盯著他的時候,仍留有當年在社戲席棚縫隙間盯著他的熱切和期待。
“你恐怕忘了。我就是幾十年前在你家土窯里唱‘蘇三的那個小男旦角……你給我吃過燒紅薯,你,犁犁,我記著這個名……”
老梁興奮極了,心里也如烙鍋一般燙熱。
那女人深陷的眼睛倏然閃出光亮,肩頭微微一抖,手中的小包袱滑掉了。
潘村女人侍候老瞎子半年。老瞎子下世前,終于將那把摸得油滑亮光的老板胡留給了老梁。老梁和他的戲班為老瞎子亡靈唱了通霄秦腔戲。這戲班里第一次出現了為老瞎子穿白帶孝的潘村女人。她的一聲“蘇三離了洪洞縣”唱腔入云入霄,震驚四座,而老梁的板胡配合得十分默契,都有點如癡如醉了。
埋藏了老瞎子,潘村女人要走了。可是,老梁卻不知把她的小包袱放在什么地方了,一刻兒找不到。
“犁,犁犁,你愛唱戲,戲班就缺個青衣旦角。”老梁這么說,盯著她。
她沒有動,后來,鉆進灶房去了。好久,她在灶房里沒有走出。再后來,她為他搟寬面片了。灶房里飄出炒油蔥花的香味。
這一夜,他拉著老瞎子留給他的老板胡,拉慢板,二六,苦音,花音;拉曲牌,柳生芽,大拜壽,都是這么入味兒。跟著那聲韻,灶房里飄出了悠悠柔柔彎彎特殊的“蘇三離了洪洞縣”的戲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