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梁??
干線飛機歷史的終結
2000年3月中旬,各媒體以顯著位置,報道我國自行研制的、在Y7基礎上自主開發的支線飛機——“新舟60”上天的消息。這是繼“神舟”號載人模擬飛船上天后,我國航空工業界引以為自豪的成績。
但是,在發表自己的新支線飛機上天消息之前的20天(2月24日),我國航空界還有一件大事——中美合作制造的第二架MD90飛機試飛成功——卻很少被注意到。《中國航空報》于2000年1月4日,以較大篇幅介紹了1999年10月3日第一架MD90順利升空的消息。
其實,這兩架MD90飛機順利試飛,并且很快拿到美國聯邦航空局FAA適航證,它的重要意義遠非其他民機項目可比。這是90年代由“中航總”制定、國務院批準的發展民機“三步走”戰略中,惟一實實在在走到底,并取得了成果的項目。中航總于90年代初提出民機工業“三步走”戰略:1.中美合作制造裝配MD90系列飛機;2.與國外合作,聯合研制100座級飛機,約在2005年服役;3.自行設計、制造180座級飛機,2010年實現。6年來,它動員了我國航空工業半數的制造能力,投進了無數的金錢,在它身上傾注了上萬人的心血,在它身上,曾寄托了我國航空工業界趕上世界先進水平的希望。
但是,MD90項目的命運,又和當年上航自行研制Y10一樣,在進行中被終止。2000年春節后,第二架MD90順利上天,也就是最后一架麥道飛機的生產圓滿結束,同時就宣告了中美十幾年合作組裝/生產干線飛機的歷史的終結。我國航空界十幾年拼搏所達到的水平和能力,再次面臨被擱置的命運。
麥道競爭策略的失敗
中國早在70年代就開始了大型民機的研制,80年代Y10試飛成功,意味著我們已經進入了“國際干線飛機俱樂部”(美、歐、蘇、中),但十分遺憾的是,由于市場和資金兩大問題沒有落實,Y10中途下馬。
既然已經進了“國際俱樂部”,輕言退出是誰也不會甘心的。80年代中期,在上海市的組織下,上航公司走上了中美合作組裝MD80飛機的路子。當然,業內對脫離自行研制干線飛機的路線有很多意見,但既然自己造的大飛機不易打開銷路,中美合作生產也不失為一條現實的路子。另一方面,美方愿意與上航公司合作,也是看中了它有研制干線飛機的基礎。以“市場換技術”,不失為縮小與國際水平差距的一種策略,況且來自全國的優秀人才也能通過項目得到穩定和提高。
從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共組裝了35架MD82/83飛機。其中30架賣給國內航空公司。上航在這個合作項目中是有效益的,同時技術、管理水平也有了很大提高。1994年《航空航天報》載,返銷美國的五架MD83“質量在美引起轟動”。美航空當局指出,“長灘生產的客機每架平均試飛八小時,排除故障20多個才能合格,而中國上飛廠總裝的MD83平均試飛五小時,排除四個故障就能合格……532項檢查項目,上海的一次檢查合格率為95%,麥道只有51%”。與麥道的合作,使上航公司基本形成了150座級客機的組裝和生產試飛能力,初步形成了符合FAAT適航要求的質量保證體系。
1992年,中航總與麥道公司簽定了合作生產40架MD90的合同(業內稱干線飛機項目)。這已不再是“組裝飛機”,而是美國出知識產權,中國出設備和人工,合作制造飛機了。不論對麥道還是對中航總,這都是具有很大挑戰性的。
上干線項目是“三步走”戰略的一著棋。而對麥道來說,這是爭取打開中國大市場的競爭策略的一部分。當時國際干線飛機市場是三家鼎立(波音,麥道,空客),麥道最弱。中國市場潛力巨大,一向是國際航空工業界必爭之地。麥道是把自己的未來“押”在和中航總合作上了。今天看,麥道公司似乎是想模仿德國大眾通過工業合作占領中國市場的辦法。當然,麥道后來被波音兼并,這一競爭策略被證明是失敗的。
MD-90開工
MD-90是具有90年代水平的新機種,1994年才取得FAA型號適航證。它是150座級干線飛機,機身長46.5米,航程4402公里。同MD-82/83相比,90換裝了經濟性更好,噪音更低的V2500高涵比渦扇發動機,駕駛艙儀表和系統設備也有較大改進。
干線飛機是一架精密的巨型機器,質量要求十分嚴格。要取得FAA適航證,必須符合西方嚴格的質量保證體系,包括一系列復雜的程序和標準。按合同規定,MD90飛機首架飛機就必須通過檢驗,達到適航交付的要求。所有技術準備和生產準備的軟硬件,如工藝文件、工藝裝備、加工程序等等都要達到完善、成熟、可靠的程度。
為了達到“首架飛機就要過關”的要求,我國航空工業實行了空前程度的動員。參與項目的上航、西飛、沈飛、成飛四廠花費了巨大努力,購置、制造設備,消化技術資料,培訓隊伍,組織協作和攻關:
共投入技術改造費用6.35億元,完成了可用于批量生產的工藝裝備和專用測試設備制造,總數達五萬項;
上航接收了麥道發來的技術資料1446批約21噸,向四廠復制發放近五萬個圖號的圖紙、技術資料85噸。翻譯/跟蹤了工程圖紙60萬張,功能試驗文件700萬字、工藝標準860萬字,基本上拿到了全套MD90飛機生產技術資料及部分設計資料;
建立了局域網,實行生產、技術、管理信息共享;
四廠共有近萬人參加MD90項目的工作,其中國外培訓400多人,其他人員都經過國內多次培訓,已經形成一支完整配套的隊伍……
四萬多項零部件,分到四廠加工分裝,并要求美方及時供應材料和零組件,最后合并總裝。工藝流程有上萬個節點。怎樣保證按預定進度和工程要求,將所有零件一件不差地安裝上去,飛機交付時不允許遺留任何一個問題?
動態跟蹤又是一個新問題。我們航空工業原來的規矩,飛機定型后就不能再改動了,但西方的民機定型后技術是不凍結的,允許改進,這叫做“構型管理”。就像一個菜單,可根據客戶的不同要求更改,每架飛機的零部件組成不是絕對一樣。所以直到試飛之前,主制造商都必須進行工程的動態跟蹤,保證每個零件必須是最新狀態。這面臨著棘手的管理問題。
這就是全機完整性問題,這個重大責任是由主制造商——上航承擔的。
關閉生產線
1995年8月,MD90首批零件開工,1997年項目全面展開。同年年中,麥道被波音兼并。當年年底,波音宣布1999年底關閉麥道生產線。我們的干線項目頓時陷入危機。
假如波音單方面宣布關閉上海的總裝線,就形成違約,我們有權索賠。憑什么要叫美國人牽著鼻子跑?實際情況是,MD90項目的中途停止,是我方主動提出的。
其實從簽訂合同開始,該項目就存在著“銷路”和“費用”兩方面的重大隱患,這在后來被證明是中途剎車的主要因素。
從銷路看,原打算生產150架飛機,到簽約時定為40架由中方認購。簽約時顯然沒有與民航部門很好協調。事后民航表示只買25架。
其次,合同在應付給美方的費用和雙方責任方面,規定比較含糊。中美兩方出現歧義,我們內部對此也有許多不滿。合同規定總裝用的系統件8400多項由美方提供,但合同執行時,麥道的理解是:凡合同中沒有明確規定的項目,概由中國制造,即“以中方為主”。
我方要付出那么多錢,自己還要干這么多活。一算總賬,生產一架飛機比進口一架飛機還貴得多。故1992年簽了合同以后,遲遲不能啟動,甚至想推翻合同。但征求意見的結果,有關方面認為,如果中止合同,我方可能會造成更大經濟損失;從中美關系的大局出發,還是要干下去。1994年李嵐清副總理訪美就干線項目重新協商,最后商定向美方買20架,雙方合作生產20架,我方主要是學技術。由于虧損嚴重,財政同意每架飛機補貼800萬美元。1994年底修改協議正式簽訂。
中美達成了諒解,但我們內部的銷路問題仍沒有協調下來。民航還是只同意買25架MD90,包括美國本土造的20架和自己造的5架。其余15架,還是沒有落實銷路。而正是在麥道與中國磋商MD-90的時候,波音向中國的銷售迅速上升。我們的干線項目,就是在這種沒有市場支持的條件下上馬的。
1997年,波音公司在宣布“1999關閉麥道生產線”的同時,向中方作了通報,并表示這“不影響干線項目的合作,中方干到什么時候,我波音支持到什么時候”。同年波音總裁伍達德到上海時,再次重申了這一立場。
但實際上,波音公司內的主流派是希望上海的生產線早點關門的。據說,西雅圖的人私下對中國人說:我們造的飛機都沒有人要,你們還干什么?早一點結束算了。
用“騎虎難下”、“內憂外患”來形容中航總這時的處境,可能是最貼切的了。輿論壓力就受不了——“一架麥道要賠一億”,“干的越多賠的越多”。財政、計劃部門有意見不說,民航也表示“我不買已經停產的飛機”——我認購的5架,底下航空公司都沒有人要,你中航總做出15架誰買?“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當然,中航總自身也存在問題。按業內人士的說法,1994年修改合同規定,1998年就應造出第一批四架飛機,是“過高估計了自己的能力”,或者說過低估計了技術消化和內部協調的難度。原定資金計劃一再突破,進度一再推遲,無法確定項目的終點在哪里,給決策帶來很大難度。上級對此不滿意是難免的。
經再次評估,1998年6月,有關部門決定MD90項目“同步停產”,只造三架,要求1999年底完成(后根據實際情況,推遲到2000年2月份。因供應商的部件不能配齊,最后只裝二架)。
這時由美方供應的20架份的原材料、配套設備還在繼續不斷地供應。為避免造成更大損失,我主動通知美方停止供貨。這就形成“我方主動終止合同”。
當時,波音幾乎是立即就此事作出了反應。該公司發言人稱:“這是他們的決策,它是基于中國對這類飛機的市場需求較低。作出這樣的決策對他們來說是明智的,它證明,他們正在根據經濟基礎制訂決策。”
底下干活的人,對此當然有很大意見。已經買了20架份的原材料,配套件也陸續到貨,馬上就要付錢。再投入勞動力就成為飛機,就是財富。生產上是按5~10架份安排的。花了幾年時間,投資幾十億,設備、人員和管理系統剛剛調整到位,生產秩序剛剛走上軌道。生產兩架或200架,其中的固定費用是一樣的。到底是停下來損失大還是干下去損失大,這本賬好好算過沒有?中國人已經有能力達到90年代水平了,為什么要同步停產?
至于說“賠錢太多了”指責,也有人感到心理不平衡。我們引進飛機的項目不止一個,一般情況下要買生產許可證,一出手就是多少億美金。所以麥道公司也感到自己“虧了”。上海大眾買“帕薩特”技術資料還要用一億美元。MD90項目至少還沒有付這筆錢。
至于說“我們不好買他們已經停產的飛機”,業內有人說:“桑塔納”我們這邊剛上馬,德國大眾就停產,我們不是干了15年,到今天還在生產么?國際航空工業的售后服務是講究“奉陪到底”的,我們買的不少飛機,國外現在都已停產,我們不還是在繼續飛,繼續買零配件么?
結果,凡是卷入MD90項目的單位都倒了大霉。航空工業原為生產20架飛機而投下的數十億投資變成“呆賬”,費盡心血培養鍛煉的寶貴技術力量很快就無用武之地,甚至面臨下崗厄運。而因為研制Y10“倒過霉”的上航公司,在這場“賠掉底”的買賣中,再次首當其沖。
上天之日下崗之時
“同步停產”,給開足馬力進行中的項目兜頭一盆冷水。
首先是資金立即陷入困境。規定參加項目的各廠發生的費用,自找銀行解決。從1995~1998年6月底,上航項目貸款已達到了計劃貸款的峰值。一“同步停產”,貸款馬上停止。
失去流動資金供應,項目面臨夭折危機,但又不能不硬著頭皮搞。上航到總部訴苦:“你20架變二架,最后的結果可能一架也干不出來。”說歸說,任務在身,還是要想盡辦法,克服困難,這叫“為國分憂”。整整半年,沒有了外部的資金支持,上航把過去的家底——組裝MD80,甚至搞三產(房地產)賺的錢——統統填進MD90這個“無底洞”。1999年開始中航總(一集團)給了若干補貼,總算支持到兩架飛機上天。
作為飛機的主制造商,管理費用(質保體系,聯絡工程,制造支援,職工培訓等費用)應該遠大于一般制造廠。在這里,管理費用實際上和固定資產投資的性質是一樣的。比如試飛站將近100人,1994年以后就沒有飛機生產任務了,但這支隊伍又必須保留,不斷培訓。如果讓他們下崗,一旦飛機來了,怎么能飛起來?上航領導說:“那時經濟上固然很困難,但如果出了問題,飛機摔了,那我們都成了歷史罪人,對不起國家,也對不起職工。所以勒緊褲腰帶也要保飛機的安全。”
參加干線項目的四廠中,上航因為沒有軍品任務,“同步停產”受到的沖擊最大。
1998年,“同步停產”的決定正式下達之際,正值第一架飛機在上飛廠進入部裝、總裝的高潮。這本是工廠最緊張、最痛快,最值得大事慶祝的日子。但上飛幾千職工面對的是“飛機上天之日,就是停產下崗之時”這個難以接受的前途。心情壓抑,有怨氣,發牢騷是必然的。“上飛計劃生育做得好,Y10只生一胎,MD-90只生二胎,現在要做絕育手術了”,“不如拖拖進度,省得早干完早下崗”等等。
兩架飛機試飛正趕上國慶和春節,要求加班加點。由于財務困難,職工的收入還不到上海平均工資的1/2,也沒有多少加班費。“鄰居說我們是高科技企業,都不信我們就拿這么一點錢。”就是這樣,職工們還是毫無怨言地趕進度。上航領導們談起這些,總是不由自主地帶上感情:“就是我們看到飛機接近完成心里也很難過。我到總裝車間去時,心里都是酸溜溜的。很好的工人,很好的工程技術人員。工作也完成得很好。第一架飛機,應該說還有很多問題,要領導下去操心,第二架就省心多了……”
我們不需要自己的飛機嗎?
盡管歷經坎坷,因種種原因拖期,但兩架MD90的試飛之圓滿是公認的,“出人意料的好”。
1999年10月3日,首架MD90飛機在上海大場機場成功進行試飛。首席試飛員是美國人,曾擔任五任美總統專機的機長。
2月24日,第二架也是最后一架MD90順利試飛。多年的努力,上萬人的共同奮斗,終于看到了成果。但是,勝利的喜悅伴隨著事業中斷的凄涼。
工廠取得了“資質證明”,產品也取得了“國際通行證”,但并不意味著就有了銷路。這兩架中國造的具有90年代先進水平的飛機,仍停在大場上飛廠試飛站,無人認領,還要讓財務早已捉襟見肘的上航公司負擔維護費用。
人們會問:不是民航早就答應認購五架自制的MD90了嗎?已經訂了貨,產品合格證也拿到了,怎么又不要了?
筆者尚未從民航部門得到有關信息,不宜妄加評論。按我國現行體制,是由民航總局統一審批各航空公司的購機申請,據底下流傳,這幾架MD90飛機,總局指定了某地方航空公司購買。但該公司屬于股份制公司,爭辯說本公司主力機型是波音系列,規模又偏小,無法買MD系列的飛機,但上面維持原判。扯皮將達成什么樣的結局,尚難判斷。有人瞎估計,大概還需要高層出面協調。
令人難以理解的是,連美國人都承認“中國人造的飛機質量好”了,中國人自己還不信,到底信誰的?看起來,中國的民機工業,指望依托中國大市場是沒戲了。人們有理由提出這樣的問題:中國造的干線飛機在國內打不開銷路,將來造出支線飛機就保證有銷路了?
MD90項目可說是“生不逢時”。1992年我們確定中美合作生產干線飛機,1999年飛機已順利試飛,平心而論,速度不算低了。但干線項目執行的90年代,正是我國民航市場猛烈擴張的10年,從國外買的各型干線飛機達400多架,民機一下子由“短缺”變為“過剩”。到頭來,我們的民機工業還是沒有抓住這個難得的歷史機遇。當然,飛機和轎車面臨的市場有本質的區別——我們飛機工業的國內買主實際上只有一家,而面臨的卻是波音和空客這樣的強手,人家是根本不打算給你生存空間的。將來的支線飛機,是否也會面臨同樣的情況?顯然,作為戰略產業,只講“推向市場”,“優勝劣汰”,僅靠民機工業自身的力量,休想發展起來。這里適用的是“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需要堅定的國策和有效的政策協調。
在MD90項目中,美國把大量技術資料輸出海外,把這么先進的飛機總裝線放在海外,這在國際上是罕見的。90年代,中美關系處于微妙狀態,這樣的技術轉讓就更顯得寶貴,“過了這村就沒有這店”了。我們不妨問一下,他這條總裝線為什么沒有放在日本、韓國,而要放在上海?他看中了中國大市場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他們認為只有上海具備了總裝干線飛機的資格。國際航空界都把上海基地看作寶貴資源,而我們自己呢?“上海飛機制造廠正面臨大規模下崗和人去樓空的悲慘景象。”
上航負責人提出:干線項目已無法挽回,現在惟一的希望,是已經取得的成果不要丟了。這個項目沒有取得經濟效益,但是能夠在別的項目上發揮作用。這些成果,代表了我國民機科研與生產的總體能力水平,主制造商—供應商系統的形成并獲得寶貴的實踐經驗、管理標準達到與國際接軌,具體實施了美航空工業的先進技術標準。把這些東西吸收消化,推廣到全行業,甚至推廣到其他工業部門,難道不是可以提升整個工業管理技術水平,難道這不是我們對外開放的基本出發點之一嗎?
局外人看“大飛機”工廠關門,就像看一個機床廠的關門。但事實上,像我們這樣的大國,獲得大型飛機的研制能力的意義,是應該和“兩彈一星”同一等級的。而在當前的國際環境面前,誰能擔保我國就此再不需要制造大飛機的能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