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苗煒 王琿 題圖/爾冬強
是否有必要把中國資產階級的經歷看成只不過是歷史中的偶發事件——一個不會再次出現的插曲呢?在以后的革命中,資產階級作為一個階級被消滅了。但是,一種傳統留存了下來:城市的、現代主義的、民主和世界性的傳統。這種傳統——向世界其余部分開放的民族發展傳統——感召著后世的現代化官僚。中國資產階級是最先作為一個階級而接受現代化挑戰的;這就是它所奠定的這一傳統繼續感召那些夢想在它失敗了的地方獲得成功的人們的原因之所在。
——引自《劍橋中華民國史》
到處是記憶
光鮮的別克車迅速駛過上海街頭,幾乎不給人們留下回憶的時間:1921年,通用汽車遠東辦事處從馬尼拉遷至上海,1924年,已被廢黜但仍居住在紫禁城里的溥儀購買了一輛別克轎車,1929年,通用汽車中國公司在上海成立,1935年,他們在國內25個城市建立別克經銷商網絡,1940年,有了8個流動的汽車維修站。1974年,通用汽車公司得以與中國重建聯系,那一年,中國駐美國聯絡處主任黃鎮參觀了底特律的裝配廠,并出席了通用汽車總裁艾斯特的晚宴。
像一支煙,可以自己靜靜地燃燒,積下長長的一截煙灰,忽地落下時已經是100年了。1897年,美國煙草公司的詹姆斯·湯麥斯來到上海,他在一番市場調查之后,發現中國人最注重的就是便宜,他通知本國工廠生產一種每包5支的廉價香煙運到中國發售,每包價錢不過兩三分。當有人斥責他要用尼古丁代替鴉片煙時,他聘請一位歷史學家,由他發表研究報告,表明中國人在15世紀時已有了吸水煙的習慣。1902年,英資加入,英美煙草公司創設,它在上海、漢口、天津都有了卷煙廠。
建筑是凝固的,和平飯店的房客們可能知道沙遜這個名字。1931年7月,沙遜招呼印度《泰晤士報》的總編輯到他的辦公室,說他要永遠離開印度改住到中國去。這個家族在對中國的鴉片貿易中賺取了大量金錢,沙遜是個大金融家,他移居上海的消息成為全世界各地報紙的重要新聞。他來了,帶著讓別人猜來猜去也猜不準數目的金錢,他建了華懋大廈以及數不清的房產,他投資了許多產業,收取數不清的利潤。
1842年6月,英國軍艦納密雪斯號悄悄駛進揚子江口,停泊在吳淞炮臺附近的海面上。幾天之后,他們開炮了。19世紀末,外國人在上海已經有了他們的報紙——《字林西報》的社論說:“我們決不致會有由于下層民眾的要求而被逐出中國之可能,我們切不可懷抱我們的住在此地是出于中國人的優容的思想,眼前在公園里邊玩耍的外國兒童將來必會在此地舉行上海開埠的百年紀念。每年的一切經過更加使我們深信,到了1943年,上海必會在外國人的勢力之下發達到從未有過的地步。”
租界里的“工部局”
根據《南京條約》的規定,1843年11月上海對外開埠。1845年,英國駐滬領事與上海道臺簽訂《上海土地章程》,英、法、美的居留地由外國領事與上海道臺和縣官共同管制。1854年,英、美、法三國領事單方面修改了《土地章程》,新章程中的第10款有這樣的內容:“起造、修整道路、碼頭、溝渠、橋梁,隨時掃洗凈潔,并點路燈,設派更夫各費,每年初間,三國領事官傳集各租主會商,或按地輸稅,或由碼頭納餉,選派3名或多名(組成委員會)經收。”
以此條款為依據,選舉開始了,三國居留地統一的地方自治性市政機關誕生。7名董事在1854年組成了“市政廳”,但這一組織卻被誤譯為“工部局”,因為它的管理范圍似乎只是交通、工程、工匠、水利等。
然而,在洋人的論述中,這部土地章程就是“上海憲法”,它推翻了土地主權依舊歸于中國政府的原則,上海租界從此成為一個自有主權的、自治的、國際的政治體系,“這部上海憲法實是一組最自私自利的、最示預兆的、最現實主義的法典。這批眼光遠大的上海先生們,利用中國政府的缺乏能力,替未來的上海先生樹立了這個市區之特殊的法律基礎,而使后人得在其中自由活動,使這上海灘逐漸滋長而成為一個供人以發財機會、不尚感情的、樂觀的、門戶開放的城市。”
上海租界中有“納稅外人會議”和工部局及后來法租界分離出來的公董局,他們把資本主義“三權分立”的政權組建模式引進租界,這對仍處于封建政權的中國來說是一件吸引人的新事物。1909年1月,清政府頒布《城鎮鄉地方自治章程》籌備“立憲”時,上海早已開始效仿租界的管理體制,學習西方各國有關地方自治的規章制度。
上海史專家鄭祖安先生說:“以城市的開發、建設為先導和契機,西方的各種新事物、新思想源源不斷地輸來上海,近代世界的物質文明和先進的科學技術在此逐步地推廣運用。上海,作為西方國家在近代首先暢通打開的最主要的門戶,因第一個設置了租界而最早揭開了城市近代化的序幕,接著,隨著時代的前進,隨著外國資本主義在中國的繼續滲進蔓延,由上海始,近代世界的物質文明和先進的科學技術又向內地及其他地方傳播輻射,從而影響和推動了全國更大范圍的步入近代化。中國的近代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追根溯源,《上海土地章程》卻是一個實際的發端。”
開放的心態
鄭祖安先生在他的專著《百年上海城》中曾對上海與橫濱這兩個城市進行了橫向比較,開埠與開港調動了這兩個城市的地理優勢和港口優勢,接納了物質文明和西方文化,獲得了特殊的國家地位和國際地位。然而,開港的歷史性意義在橫濱早就得到肯定,1860年6月,橫濱就舉行了開港一周年的紀念,當開港50周年時又舉行了盛大紀念,市民捐資建造了紀念館,整修了“開港廣場”。但在上海,至今還沒有正視這個城市在近代的開埠及其巨大的意義,中國的口岸開放是在不平等的條約下被迫執行的,是喪權辱國的標志之一,這就使開埠同時伴帶著戰敗后的恥辱與痛苦,這是辛酸的歷史陰影,它一直被看作是中國半殖民地化和沉淪的起點之一。
革命與戰火始終圍繞著上海,鴉片戰爭英軍攻打上海、小刀會起義、太平軍東征上海、江浙戰爭、一二八事變、八一三事變、上海解放。這座城市在日本人占領下成為一片孤島之際,依舊有著更大的貿易額和頑強的生命力。
1943年,英、美、法沒能有機會慶祝上海開埠100周年,這一年2月,英美兩國分別與重慶國民黨政府簽定條約放棄他們在華的所有租界;7月,法租界正式交還給汪精衛政府,租界這一形式在中國因此而消失。然而,歷史仍舊曖昧,它有多少說不清楚的地方,也許就會給未來造成多少說不清楚的障礙。
1925年,工部局總董事費信癉在納稅外人的年會中演說:“我們很明了中國的土地將有一天完全仍由中國人所統治,上海也終將成為中國的中心大都市。但是要達到這一目的,必須是經過一個自然的程序,而不可經由一個革命的程序,這一點是我希望中國人和外國人都抱著同感的。”以后的歷史進程證明,他的話只說對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