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國之約

●潘志民／文●劉啟華／圖

金三角地處緬甸東部，屬亞熱帶氣候，山清水秀，風光旖旎，是旅游觀光的好去處。緬甸素有“佛塔之國”的盛譽，村村有寺廟，寨寨有佛塔，這于美麗之外，又不免增加些許神秘。金三角的出名，卻不因其美，而因其是產毒、吸毒、販毒的毒窟，是罪惡的淵藪。

誰想到，在世紀之交，金三角卻發生了大的變化。大毒梟坤沙向緬甸政府投誠了。為了鞏固禁毒成果，緬甸、中國及聯合國第四次禁毒執法工作會議在孟加拉召開了。我作為一名新聞工作者，有幸隨團采訪。

一天，我到克欽村寨去采訪。在回來的路上迷路了。忽然，我發現前方有燈光。燈光是從一個小山包上射出來的。我摸索著沿著上山的小路拾級而上——原來是一座寺廟。

開門的是個老和尚，眉毛全白了，少說也有七十多歲，身披古銅色袈裟，光頭，赤腳，右臂裸露，清瘦矍鑠，表情木訥。他雙手合十說：“隨我來。”廟不大，地上鋪著紅地毯。正中供奉的是一尊菩薩，在燈光的映照下，異常生動美麗：肌膚潔白而細膩，像是用漢白玉精雕而成；面容嬌好而華貴，隱隱透出幸福、滿足、又略帶苦澀的復雜表情；兩眼低垂、雙眉微蹙，又似乎有無限的哀怨，使人心中油然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感。

通過交談，我發現他的漢語講得非常好，便詢問其中究竟。老和尚平靜地說：“我本來就是中國人嘛。說來話長，我來此地已經五十多年了。我出來以后就與家鄉斷絕了聯系。唉，五十多年了，想來恐怕已是物是人非了。五十多年了……”他自言自語，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

“您怎么不回家看看呢熁厝グ傘犖野錟牎蔽宜怠

“不牎

“為什么煛

“姻緣未了。”

“什么姻緣熡胨的姻緣煛

“唉犇昵崛耍我已預感到我將不久于人世了。你今晚的到來，這是緣分。今晚，我就把我埋藏心底五十多年的故事告訴你吧牥⒚滯臃穡罪過罪過牎

他雙手合十，虔誠地念佛，然后，清清嗓子，低沉而緩慢地講述了他的故事。

“我本姓趙，祖籍山東省歷城縣南趙家夼。1942年，我考取了西南聯大藝術系。1945年，我作了一個大膽的計劃，也是決定我一生命運的計劃，就是利用假期，徒步實地考察。我只作了一些簡單的準備，就上路了。一天，我來到一個邊境小鎮，名字叫作打洛。當地人告訴我，再往前就是緬甸了。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當時邊境管理不像后來那樣嚴格。我通過當地人，很容易便越過了邊境。當我準備踏上歸程的時候，災難卻突然降臨到我的頭上。我得了一種熱病。更可怕的是，錢用光了。店主毫不客氣地把我趕了出去。一連幾天，我躺在街頭，動彈不得。我真是喊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了。

“一天傍晚，昏睡中的我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在叫著：‘貌得里、貌得里，這是傣族對小伙子的稱呼。我慢慢醒轉過來，睜眼一看，一位姑娘正蹲在我身邊，她看上去有二十來歲，一身傣族裝束，在傍晚的微光中，顯得非常漂亮。我說：‘大姐，我是個流浪漢，生了病，又沒錢，反正我已經不行了，謝謝您的好意，您不用管我，您走吧牎‘怎么能這樣說，快起來，跟我走。病成這樣，躺在街上怎么行。我像孩子一樣順從地站了起來，在她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她帶我來到一家旅館，讓老板為我開了一個房間。她扶我躺下，為我弄來些吃的，還有開水。‘先吃點東西，好好休息，我去弄點藥來。說完她就出去了。大約過了40分鐘，她拿來些草藥，又向老板借來藥鍋，煎好，涼好，服侍我吃下。‘你只管在這里養病，什么也不用管。吃飯時老板會叫人送來……‘大姐，您對我太好了，叫我怎樣報答您呢煛‘別說這些。有難處，大家都應該互相幫助。別胡思亂想了，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再來看你。說完，她便出去了。

“第二天傍晚，她又來了。帶來幾服藥，還有些水果。她走到我跟前，伸手在我額頭上摸摸。‘唔，還有點燒。再吃幾服藥就好了。你是怎么到這兒來的煛我將經過簡要地向她介紹了一下。她笑了：‘真是個小傻瓜，這么大的事，這么草率，你以為闖世界那么容易熌昵崛耍特別是青年學生，浪漫得很吶。聽口氣，她好像已五六十了，實際上她比我大不了幾歲，但不知為什么，在她面前，我真的覺得自己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再吃幾服藥就好了，病好后就趕緊回去吧，家里人不知怎樣牽掛你呢。她一邊煎藥一邊說，聽了這幾句話，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在異國他鄉，舉目無親，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像母親一樣地關心我、照顧我。一旦回國，很可能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她了，這對我太殘酷了。想到這里，我心里不由得一陣陣疼痛。忽然，我想起來，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熡謔俏椅剩骸大姐，您叫什么名字，請告訴我好嗎煛‘莎朵麗。她一邊侍弄藥鍋，一邊漫不經心地說。‘不，那不是您的名字，那是對傣家姑娘的通稱，我問的是您的真實姓名。‘我沒有別的名字，就叫我莎朵麗好了。

“一連四五天，她每天都來看我，都是在傍晚時候，來去匆匆。經過幾天的調養，我的病已好些了，可以下床走動，到院子里散步，只是身體還有點虛弱。老板一家對我都很客氣，卻從來不愿與我多說話。當問到莎朵麗的情況時，他們總是設法岔開，不正面回答。到了第九天傍晚，莎朵麗又來了，她給我買了身彝族服裝。我穿上后，莎朵麗笑了，‘哇牶靡桓靄⒑詬紜！‘那您就是阿詩瑪牎她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我懊悔我的失口，心里卻很高興。和莎朵麗的相處雖然才短短幾天，對我來說，卻像是經過了一個世紀，是莎朵麗把我從死神手里搶回來的，這樣的大恩大德，一生也報答不完。再說，莎朵麗既善良溫柔，又年輕漂亮，有這么個妻子相伴，人的一生也就滿足了。這時，我強烈地感受到，我不能離開莎朵麗，我要和她在一起，一輩子牎大姐，我的病已經好了，我想找個工作。我要和您在一起，永遠在一起牎‘不牪恍校絕對不行。她好像吃了一驚，有點慌亂，轉而又溫和地說：‘我的好老弟，聽話，你得趕緊回去。今天我就是來給你送別的。我這里有十塊大洋，你拿去作盤纏。路上小心點，自己照顧好自己。‘不牬蠼悖我不走。要走咱們一起走。我的病好了，能工作了。我能寫會畫，我有力氣，一定能找到工作。求求您，大姐，和我結婚吧牎我已泣不成聲，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這一來，她反而冷靜了。她扶起我，故意調侃地說：‘說你傻，你還真傻。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就向我求婚。‘好人牬蠼悖您是菩薩犇閔屏肌⒚覽觶是天下最完美的人犉涫擔不管您是什么人，我都愿意。‘你是大學生，有理想，有前途，而我只是個四海為家的藝妓，一無所有。你又何必為我而放棄你美好的前程呢熢偎擔即便你同意，你父母也不會同意的……‘大姐，別說您是藝妓，您就真的是妓女，我也不在乎。我會努力掙錢，為您贖身。您說您一無所有，可您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只這一點就足夠了。父母那邊我會說服他們，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們不會不同意的。他們要是真的不同意，我就不回家，永遠和您在一起。‘好兄弟，沒想到你竟這么癡情，不過，你不知道，我是無法和你結為夫妻的，咱們可以是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可就是……她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您已有了愛人，是嗎煛…您說呀牎我雙手抓住她的臂膀，搖晃著，兩眼直視著她的眼睛，急切地等待著她的回答。‘不，沒有。她低下頭，似乎有點羞愧。‘那，為什么煛‘你不要再逼我好不好牎她一下子又焦躁起來，掙脫我的手，躲到一邊去。‘你再這樣，我馬上就走，永遠不再見你。我走過去，用手按著她的肩膀說：‘您不見我，我去找你。就像現在您來看我一樣，天天去。哪怕您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您。反正我已經流浪過一次，也死過一次，還怕第二次嗎煛‘要是我死了呢煛‘我就出家當和尚，天天為您誦經。她一下子撲到我懷里，嗚嗚地大哭起來：‘造孽呀，造孽呀，天哪，叫我怎么辦呢煛她哭得那么傷心，我一時不知怎樣安慰她才好，只有陪著她哭。哭了一會，她漸漸平靜下來，掏出手帕擦擦眼淚。‘我該走了。她說，‘大伯熤咐習澹牷岣嫠吣鬩磺械摹Ｔ偌吧牎她伸出了手，似要永別的樣子。我握了一下她的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把抱住她，嗚嗚地哭起來：‘大姐牎

“這件事后的第三天，剛吃過早飯，老板來到我的房間，他很無奈地說：‘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如實地告訴你了。莎朵麗其實不是一個正常的女孩子，她是人妖牎一聽人妖兩字，我的頭‘轟的一聲變得老大，‘不可能，大伯，她怎么會是人妖呢煷蟛，您不是在騙我吧煛我痛苦地抱著頭，蹲在地上痛哭。‘唉，苦命的孩子牎大伯也忍不住哭了，他說，‘莎朵麗不想因為她而耽誤你的一生，是她讓我告訴你這一切的。人妖，在你們國家是沒有的，那是泰國的特產，有些人為了謀生，輾轉流落到緬甸。她們都很可憐，壽命都不長，能活到三四十歲就算長壽了。年紀一大，人老珠黃，不能登臺表演了，下場往往很悲慘。人們平常只貪圖她們的美貌，欣賞她們的歌舞，卻很少了解她們內心的痛苦……‘大伯，莎朵麗現在在哪里熚乙見她。聽大伯一說，我更替莎朵麗擔憂了。‘她走了。她很難過。‘到哪兒去了煛‘她沒說，我也不知道。‘我去找她牎‘大千世界，人海茫茫，你到哪兒找去牎‘哪怕找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到。我堅決地說，‘大伯，明天我就要走了，我要去找莎朵麗。您的恩德定當厚報。我跪下給他磕了個頭，他馬上把我扶起來，說：‘別這樣，別這樣，這是何苦呢。你就是找她，也不急在一時。你先安心住著，等我再打聽打聽。我這兒來往的人多，說不定會有她的消息。

“以后幾天，我幾乎天天向老板打聽莎朵麗的消息，老板總是說‘還沒有，恐怕這次真的走遠了，讓我再耐心地等一等。一連十幾天，我再也等不下去了，我決心從明天開始，親自去找。

“到了晚上，我正在收拾東西，房門突然開了，進來的是莎朵麗。她隨身帶著只小皮箱，面容憔悴，身體虛弱，一副站立不穩的樣子。我一陣狂喜，飛快地跑上去，一把把她抱在懷里，惟恐一不留神她再次消失。‘大姐，您讓我等得好苦啊犖也皇竊綞閱說過，不管您是什么人，我都不在乎。我有知識，有力氣，一定能找到工作掙錢養活您。咱們還可以領養個孩子……‘別說了，好兄弟。在這個世上，除了母親，你是惟一愛我的人。你越愛我，我就越痛苦。我怎么能傷害一個真心愛我的人呢熣餳柑燜祭聰肴ィ我還是先走了的好。——接著是一陣猛烈的咳嗽，等平靜下來她又接著說，‘說實話，這次來之前，我已服了藥，是從一位老酋長那兒弄到的，是一種慢性毒藥。服了這種藥，并不痛苦，只是渾身無力，軟綿綿的，像喝醉了酒……‘大姐，您怎么這么傻呀犖業暮么蠼悖您為什么要這樣煻際俏液α四閶劍大姐……，我跪在她面前哭得淚人似的。‘好兄弟，別哭，我還有話要說。她喘息了一陣，繼續說道：‘本來我不想再見你了。我又怕你真的做出傻事來，四處流浪找我。所以，臨死前再見你一面，好有個交待……說起來，我也是個中國人。我爺爺是中國廣東潮州人。年輕時，為了謀生，只身一人來到泰國。靠自己的勤奮和才智，漸漸掙下了不少的家業。但他后來染上毒癮，不能自拔，眼看著自己親手創立的家業日漸衰敗，氣血攻心而死。我6歲那年，爸爸也因吸毒過量而死。家產已變賣光了，從此，母親領著我四處流浪、乞討。一天，我們流浪到泰緬邊境一個小鎮，鎮上來了歌舞團。老板見我聰明伶俐，模樣也不錯，就和我母親商量，讓我跟他學藝，他管我們娘倆吃住。我母親以為碰到了好心人，非常感激地同意了。從此，我們娘倆就隨團活動，而老板卻從不讓我們母子見面。我本來是個男孩，他們卻教我像女孩子一樣說話、走路，并用一些特殊的方法，使我的身體也慢慢發生了變化。就這樣，我從身心兩方面被徹底地女性化了。我10歲開始登臺演出，13歲小有名氣，15歲便引起了轟動，只要我一登臺，臺下便掌聲雷動。演出結束，許多男人爭相與我合影，我也以此為榮。16歲那年，老板第一次讓我和母親見面。當我來到母親面前時，她驚呆了。她怎么也無法接受這一現實，一下子就崩潰了。她得了精神分裂癥，整天瘋瘋癲癲。后來，我們來到緬甸，這時，我已能掙很多錢了，我就把母親安置在這個店里。老板一家待我母親很好。后來，我母親犯病，跑出去，掉到河里淹死了，連尸首都沒找到。我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了。請把那箱子拿給我。我把箱子遞給她。她顫抖著雙手，把箱子打開，滿箱子都是珠翠玉鉆。‘這是我一生的積蓄，本來想和我母親安度晚年用的，看來用不上了。這是一副玉鐲，真正的緬甸老玉。很多人到緬甸來買玉，買到的真貨不多。這一副是真的，是我的心愛之物，送給你作個紀念。這兒有30塊大洋，請店老板幫忙，把我給火化了，骨灰安放在寺廟里……‘不，大姐，我不能讓你死，我這就去找醫生牎‘沒用了，我的時間不多了，請你冷靜下來，聽我把話說完。剩下的這些東西，全部變賣了，除你留一部分作路費外，其余全部捐給廟里。這輩子我是作不成你的妻子了，到佛祖那兒，我一定求他，來生讓我們結為夫妻。好兄弟，我先去了，我在天國等你，你一定來啊牎

“天亮之前，莎朵麗靜靜地離開了人世。我按照她的遺囑辦完后事，就到廟里出家了。我相信，她一定在天國等我。后來，我用剩下的錢買了一塊上好的白玉，親自按照她的神態進行設計，請人雕了這尊菩薩像。說著，他用手指了指大殿上供奉的那尊菩薩，繼續說：‘她與我朝夕相伴已經五十多年了。”

聽完大師的講述，我心里像灌滿了鉛，沉甸甸的。我肅然站起身，來到大殿菩薩像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內心里充滿了尊敬和仰慕。

“阿彌陀佛牎

我回過神來，看見老和尚正站在我身邊，雙手合十，默默祈禱。過一會兒，他說：“感謝佛祖，在我即將赴天國之約時，讓我見到了家鄉來的人……”

天亮了，太陽的金光照得山頭一片翠綠，照得寺廟金碧輝煌。我告別老僧，踏上了回歸之路……

選自《新聊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