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朔
我們的隊員在哪里?
到美國5個月了。沒來過美國的一位朋友給我發“伊妹兒”,問我的體會。我回復說:“如果你現在很喜歡它,一直對它說‘是,來了之后,你會覺得它很多地方并不讓你喜歡。如果你一直在對它說‘不,親自看看,你會說些‘是的。”
也許朋友會覺得這話說了等于白說。但國家間的關系有時就是如此,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合作與對抗,滿意和憤恨,有時幾個月就可以轉化。
從一年前中國使館被炸,到一年后美國批準永久對華正常貿易關系(PNTR),中美之間又一次實現了利益的匯合。中國加入WTO也可說已成定局。無論外人怎么理解(《經濟學家》雜志5月20日一篇文章的標題是《Vote for Chinas freedom》, 認為批準PNTR會促進中國的民主化建設。美國總是試圖將經濟問題和意識形態掛上鉤。中國談經濟,美國談政治,中國談科技,美國談文化,這是雙方談判中的一個鮮明對比),這都是中國改革開放進程中的一件大事。我們在走向世界、融入國際社會方面又邁出了歷史性的一步。
隨著中國即將進入WTO的世界,中美雙方都在做新的準備,歸根結底,要在市場上見高低。美方的選手就是跨國公司,美國政府和傳媒則在前后為他們加油助威。近來,美國不少傳媒已開始鼓噪“中國會遵循WTO規則嗎”,或刊登關于中國市場秩序不規范、假冒偽劣充斥的報道。其用意很清楚,就是為跨國公司在中國的發展創造更好的條件。我看了今年《財富》500強的資料,這500強1999年的總營業額是6.3萬億美元,比1998年德國和日本的國內生產總值(GDP)之和還多。500強的雇員達2200萬人,年盈利4100億美元,占美國所有公司盈利的47%。這樣的出場名單,看得心驚!
回過頭想想我們的隊員,我們準備好了嗎?一方面,我們有信心,中美經濟發展的結構和比較優勢都不同,在勞動力密集型工業等方面,我們有優勢。不少方面還可以互補,達到雙贏。中國市場潛力大,我們的企業占有主場之利。很多早已向國外開放的產業如家電、PC等,我們并不怕競爭。但另一方面,我又很擔心,這就是中國國有企業的競爭力問題。國家這些年從各個方面,傾盡全力扶持國有企業,但目標一直在“扭虧”左右徘徊。真能扭虧當然也是成就,但和國際競爭能力的要求比,我們的國企還太脆弱。相當多國企靠特殊保護才生存下來,真刀真槍和那些跨國公司干,行嗎?
兩種可能性
我希望我們的國企能真正“雄起”,但如果他們難當競爭大任呢?誰作替補隊員?從20年經濟發展看,民營企業正在成為中國經濟的新發動機,充滿活力。我注意到,包括厲以寧、吳敬璉、四通董事長段永基等在內的許多經濟學家和企業家近期都在呼吁給民營企業更好的成長空間。外商可以投資的領域,他們也應該可以進入。海外一位經濟學家更擔憂地指出,中美談判中,美國政府相當有力地代表了美國的私人企業及其他利益集團的利益,但“中國的私人企業家的利益沒有被任何協議方所代表”,“是對中國私人企業家非常不公平的一種游戲規則,因此其后果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國內私人企業家趁機要求對外國私人企業適用的游戲規則也對中國私人企業適用,因此中國加入WTO真正成為中國制度改革的動力。另一種可能是對外國私人企業和本國私人企業奉行雙重標準,因此WTO的游戲規則與中國的一系列制度發生沖突,使經濟發展走向畸形道路(比如受到跨國公司沖擊,失業增加,但失業的人創辦私人企業卻不容易,因此經濟受損)。”他舉例說,“在中國從事外貿、銀行及批發零售網等行業需要政府發給許可證,而政府發許可證的行為不是中性的,因為政府在這些行業都是最大的業主,有行業壟斷利益,發放許可證的原則是不損害壟斷利益。中國有一個不準私人經營的行業表,包括銀行、鐵路、通信、批發網、高速公路等30個行業。還有一個限制私人經營的行業表,包括汽車制造、化纖、旅游業等20多個行業。中國的銀行法明定禁止私人經營。中國加入WTO后,這些規則對外商都不再有約束力,但它們對國內私人企業的限制仍然有效。進入WTO后,外國企業不需要許可證就能在中國從事國際貿易,但中國的私人企業卻不能。外國私人企業可以在中國制造汽車、修高速公路、自由建立批發零售網,但中國的私人企業卻不能。”
在空子中生存
這些說法未免有些極端化。事實上,中國政府對民營企業的態度是越來越鼓勵和積極的。廣東已經有私人企業參股高速公路。但這一步伐比我們的對外開放還是顯得滯后了。更重要的問題是,雖然1994年通過的公司法已經規定企業分為個人所有、合伙人所有和公司制三類,不再以私人、國營、集體劃分,但實際上,政府能夠調配的主要支持資源還是投向了國有企業。很多人常常指責民營企業“鉆政策空子”,行賄、偷稅、漏稅,我想其中不能回避一個客觀原因,由于“先天不足”,沒有很多資源和條件,有時候“不鉆空子”,就無法獲得生存和發展空間。
不久前,南德集團牟其中因信用證詐騙被判無期徒刑,媒體反思很多。我對牟其中的印象并不好,兩年多前就寫過文章批評他的“企業之道”,但仔細看看這個案子,我感到還可以反思一下客觀上的原因,也就是牟其中在法庭上所說的,“南德集團為私營企業,不能直接從事進出口貿易業務,才通過各種渠道委托湖北輕工業進口‘貨物”。根據法院披露的“牟其中詐騙始末”,此案源于1995年初,國家實行緊縮銀根政策,南德的貸款渠道被堵死。由于前期貸款陸續到期,加之經營衛星業務急需繼續投入大量資金,牟其中為償還債務和繼續擴大業務,決定采取開立信用證的方式為集團融資。從1995年8月至1996年8月,南德采取虛構進口貨物的手段,通過湖北輕工在湖北中行共計騙開信用證33份,開證總金額8000余萬美元。由于南德經營不善,這筆錢還不完,導致湖北輕工至今有3500萬美元追不回來。“在法庭審理中,牟其中口口聲聲稱自己沒有詐騙,南德集團為私營企業,不能直接從事進出口貿易業務,迫于此才通過各種渠道委托湖北輕工進口‘貨物,7500萬美元的巨額資金屬于進口貿易中發生的正常融資行為,不存在信用證詐騙。”牟的說法當然被法庭駁回,因為南德根本沒有進口貨物,純系為了弄到錢。但是,我們由此也可以看出,當民營企業沒有外匯指標,不能經營外貿業務,又很難貸到款時,他們往往會千方百計利用有條件的國有企業,通過和他們“合作”達到目的。最后的犧牲品也往往是國有企業(國企之所以總是上當受騙,有智力因素,但更多是利益關系的驅動,“樂意被騙”。其結果是個人得小利,企業吃大虧)。
要戰勝的是自己
在轉型期的中國,這是一個很深刻的內在沖突:一方面,政府漸漸地允許和鼓勵民營企業的發展;一方面,民營企業實際上享受不到和國有企業同等的規則待遇。為了尋找空間,民企往往要鉆空子,甚至去腐蝕某些管理者,為自己“放生”。我們要批判“鉆空子”,但也要思考“為什么我們的政策容易被人鉆空子”、“什么樣的政策才能讓人少鉆空子”的問題。或許,有些管理者本身就希望“空子”和暗角的存在?我有限制你發展空間的特權,我也就有了等著你來“鉆空子”的籌碼。權力天然具有一種期待自己被腐蝕的特性,“越墮落越快樂”,這是一種默默存在的誘惑性的交換。也正因為權力可以市場化,化為市場價值,所以誰能夠腐蝕權力,就意味著獲得了市場的機會和空間。我曾經遇到一位民營企業老板,他說“我還希望公司犯點錯誤呢,不犯錯誤,還找不到公關的機會呢”。悲夫!
從這樣的角度看,創造一個面向所有企業敞開的、公平競爭的機會和規則的空間,限制行政權力特別是直接去配置經濟資源的權力,把權力交給市場,才能真正堵住“空子”的存在。當企業平等地站在一個統一的規則系統前面,不用鉆空子就可以大步朝前了。當所有人感到他們的財產權利在這塊土地上有長久的保障時,資金外流和財富轉移的問題才能根本解決。中國為加入WTO已經承諾很多領域對外開放,其實這些領域的對內開放恐怕更加緊迫。否則,很可能出現自己綁著手腳和外資賽跑的局面。以出版業為例,我最近在看美國雜志300強(Top300,按營業額排序)的資料,就感到壓力深重。排第一的《電視指南》年營業額11.72億美元,第三名《時代周刊》9.63億美元。前75位的雜志年營業額都在1億美元以上。中國營業額最大的雜志一年大概2億多人民幣。這么大的距離,我們不大力發展,讓愿意投入雜志市場的內資先進入,等到外資進來后,我們能戰而勝之嗎?
中美之間會長期地既合作又對抗地競爭下去。關鍵靠自己。要進一步革除束縛生產力發展的條條框框和思想障礙。我很欣賞中國社科院美國所的中美問題專家資中筠講過的一段話:“今后前進的道路充滿艱難險阻,應更多地內省,從克服自己本身的弊病來消除障礙,而不是強調外因。因為外界的風浪和不利因素是客觀存在,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對不公平的事物當然要進行抗爭,但首先得自己肌體健康。我國WTO談判代表龍永圖先生在電視采訪中有一句話十分發人深省。面對美國代表提出的質問,‘你們連走私都制止不了,如何使人相信你們的外貿政策?他縱然辯才高超也無言以對。至于在財政上單是走私一項所造成的損失遠超過假定接受WTO的苛刻條件所損失的數字,已是眾所周知了。當然走私僅僅是許許多多問題中的一個。例如在知識經濟時代人才流失問題的嚴重性并不亞于走私,只不過不能靠法律來解決,如何營造一個使國人的聰明才智和創造力得以充分發揮的環境,也只能返躬求諸己。在沒有外敵入侵的情況下,借用一句通俗的話:要戰勝的是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