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斷想

一

三代以上，道在君相。三代以下，道在師儒。這是不是說：三代以上是政教合一，三代以下是政教分離呢?就我們五千年的歷史脈絡(luò)作審視：三代確實是政教合一的典范。孔子說的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指的就是夏商周三代的禹、湯、文、武、伊、周公這些圣君賢相。當(dāng)時所謂道的衍釋教化大權(quán)，確實是壟斷在圣人——君相手中。因而政治上的權(quán)勢人物，同時也是代天行道的權(quán)威人物。一部尚書，即是政教合一的經(jīng)典。三代以下，按一般的分年史，大都以周朝的最后一個皇帝：周郝王滅于秦的統(tǒng)一六國為界。但從思想史來看，自周平王遷洛陽，周室式微，道的壟斷權(quán)就逐漸轉(zhuǎn)移到諸侯的手中了。一部左傳，即是政教合一的壟斷權(quán)，自周王室轉(zhuǎn)換到諸侯列強——具體一點說：乃春秋五霸的紀(jì)實。所謂挾天子以令諸侯，說白了，就是從周天子手上奪政教合一的司令權(quán)。因此，政教分離是始于春秋的五霸爭霸而成于戰(zhàn)國的七雄爭雄。沒有這個歷史的抒機作機樞，是不可能有孔子的有教無類的平等觀，更不可能出現(xiàn)百家爭鳴和師儒化。師儒化的泛義，可以作道與教從神圣不可犯的政治廟堂走向民間來理解，也可以作人的初步覺醒來理解。一句話：孔子的周游列國和師儒們百家爭鳴的局面，它正式宣告：始于三代的在政治上集政教合一的特權(quán)，到此，是無可奈何花落去！

然而，這個權(quán)，落到師儒之手，是不是就意味走出政治廟堂的禁區(qū)而真正民間化了呢?換言之，是不是自秦以后的三千年就真是政教分離了呢?我的答案是否定的。三千年歷史證明：歷朝歷代的統(tǒng)治者，從沒有誰是肯主動放棄政教合一的壟斷之權(quán)。舉其犖大者：始皇的焚書坑儒。漢武的獨尊一家。唐太宗的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兩宗的宗尚理學(xué)。清朝的尊經(jīng)立四庫全書。蔣介石的視馬克思主義為洪水猛獸。毛澤東的百家只有兩家之說，無一不佐證：政教合一的壟斷權(quán)隨著歷史的轉(zhuǎn)換而轉(zhuǎn)換為新的壟斷形式。不錯，自秦以后代有師儒出自民間底層。但大部分都被統(tǒng)治者馴化：直接和間接淪為御用的布道者。敢于獨立思考，有真知灼見閃出思想光芒的，十有八九都所遭不測。這就揭示：政教合一，不管以何種形式出現(xiàn)，都是反科學(xué)反民主的。所以人們才公認(rèn)：政教分離之期，乃科學(xué)民主揚眉吐氣之日。乃知識分子的知識價值，人格品位得到充分體現(xiàn)之日。乃是一個民族，國家昌盛發(fā)達(dá)的象征。

二

我一直認(rèn)定：我們民族的歷史有三個時期值得細(xì)細(xì)開掘。一是戰(zhàn)國時代百家爭鳴，她的群星璀燦的思想光芒足以和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的人文景觀比美。二是初唐和盛唐的政治景觀和人文景觀，此乃我們?nèi)甑亩N。三是“五四”運動，她的精神火炬，真可以和百家爭鳴的戰(zhàn)國諸子輝映。前者給秦的廢封建立郡縣的法家學(xué)說提供了思想武器。后者給西方的各種思潮包括馬克思主義在內(nèi)的提供了傳播的自由空間。尤為重要的是：給孫先生的改組國民黨，提供了政治上，思想上的新視野。從而形成國共兩黨的第一次合作，因之而大大促進了北伐。這三個時期，雖各有不同的歷史背境：質(zhì)別，界定，走向。但，都有一種共有的歷史精神：即民主的寬容量。以初唐來說吧！李世民挾其英武雄威，一統(tǒng)九洲的至尊，是名副其實的口銜天憲一人說了算。如果他缺乏敢于容納逆龍鱗，龍須直言無忌，并且曾經(jīng)是事其政敵，轉(zhuǎn)而臣事他的魏的雅量，貞觀之治恐怕就要大打折扣。唐玄宗開元天寶之治，則很有乃祖之風(fēng)。在政治上他放手信用姚崇宗的賢。在文化上，他容得下太白的狂傲不拘。聽得進孟浩然的“不才明主棄”的牢騷話。并且引以自責(zé)：“我何曾棄他呵！”在藝術(shù)上，他敢于吸納胡人歌舞。梨園子弟的三千管弦，有名的霓裳羽衣曲，和當(dāng)年長安的胡衣胡唱，胡酒胡騎的胡兒們的俠氣，互為表里。盛唐文化有胡風(fēng)，在今天看來，恰好是對唐玄宗的褒詞：顯示他民主開放的大胸野。

然而，回首歷史的鄉(xiāng)關(guān)，面對某些歷史人物，則又無法自禁：掩卷唏噓，云愁蒼梧；一如杜牧說的：他們無暇自哀，而后人哀之。然則，自秦以后的三千年，有哪些人值得你我為之扼腕，引起深思猛省呢?

第一位：是欲家萬世而不朽的秦始皇。

第二位：是罷黜百家而獨尊一家的漢武。

第三位；是彎弓挾寶劍威及歐洲而被歐洲人稱為黃禍的成吉思汗。

第四位：是要把孟軻的靈魂戳之而后快的朱元璋。

第五位：是被稱為圣主仁皇帝的康熙。

第六位：是總裁一黨而欲一黨私中國的蔣中正先生。

斯六人也，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一如不同的長河大漠，或繼往開來，或雄視千古，或領(lǐng)一代雄風(fēng)。各有其極富個性色彩的人格魅力。但有一點則是共同的：制思想，禁錮個性，齊思想個性于一尊。因而由淺而深，由遠(yuǎn)而近，給我們民族精神帶來的創(chuàng)傷，奴役，蹂躪，有形與無形，有聲與無聲，是無法不叫人幽痛隱隱。如果說，前五位，是假天子之名，代天行道——行個人的專制。以一天下人之思想，天下人之口。那么，后一位到了他權(quán)傾天下的時候，則是假民國，人民之名：代人民作主——引民主之制，以掩其個人唯我獨尊的獨裁專制之實。嗚呼！以封建思想為核心，以個人專制為主體，而言天道，而言民主，這是對蒼蒼者天的褻瀆。對蕓蕓民眾的欺騙。為了走出這思想的因循之門，歷史的禁錮之網(wǎng)，精神文化傳統(tǒng)的怪圈。我們過去和現(xiàn)在都付出了自救的代價。

這代價，有收獲嗎?答曰：有！即“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不唯上，不唯書。但，真理是從無止境的，真理也是從無禁區(qū)的。因而，這就規(guī)定了我們實踐的永無止境，指向?qū)嵺`的永無禁區(qū)。關(guān)鍵是：要大無畏，要認(rèn)真的一絲不茍的實踐。心無旁鶩的皈依科學(xué)民主。當(dāng)然，自然領(lǐng)域的科學(xué)實踐，受挫可以再來，比如：近見報載，西方某國，克隆羊，不幸地犧牲了一只母牛。而社會領(lǐng)域的實踐，如果受挫，這就不是一頭母牛的代價了。怎么辦?科學(xué)的答復(fù)：只能是容納異己，充分的民辯、民思、民議，尊重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的天則。否則，所謂實踐，所謂真理，未有不偏。偏則跛腳，跛腳則不立，不立則敗矣！一句話：認(rèn)真地實踐以民為主的民主。

三

一談民主，許多人都認(rèn)為是舶來品。于是，什么承認(rèn)個人獨立呀！承認(rèn)異己者的自由呀。不能排他呀等等都七嘴八舌。不錯，這些都是民主的內(nèi)涵。一言以蔽之，民主也者，多元化也。然而，這些內(nèi)涵，并非泊來品，我們是古已有之。只是被歷來的統(tǒng)治者掩而不張；不允許張。

無黨無偏，王道便便。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

仁者，人也。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為寇仇……

天下者，天下人之公器也……

要數(shù)典，還可以很多。這些思想的金玉不就是我們的老祖宗留給你我的寶貴遺產(chǎn)：民主的思想珠璣么?然而，我們老是數(shù)典忘祖。總是一提起多元化就目向西方，并且把多元和一元對立。竊以為：作為哲學(xué)命題，多元化不是多頭化。夸克和頂夸克的發(fā)現(xiàn)，就很難說明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上對宇宙的概括：“大而無內(nèi)，小而無外”的內(nèi)蘊。這是什么意思?我的領(lǐng)悟：多元源于一元。一句話：宇宙，絕對是一元的。倘多元，比如：有九個太陽，九個月亮。宇宙的運行就無序了。而無序。意味著失軌，失軌，又意味著甚么呢?因此，大千世界的星辰河漢，星國星系星簇星座，無不于冥冥之中受軌于一元化的宇宙而呈現(xiàn)多元化的相生相克的大而無內(nèi)，小而無外。我一再給人說，一元，源也，母也。多元，流也，子也。強化一元而扼制多元，無異以源代流，以母代子。反之：強化多元而扼制一元，又不啻以流亂源，以子亂母。此理，證之宇宙然，證之人類歷史然，證之于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亦然。其實，這個真理，我們古老的經(jīng)典；易經(jīng)，早已闡述得清清楚楚：無極而太極，太極而兩儀，兩儀而四象，四象而八卦，八卦而六十四卦的衍繹無窮，不就說的是一元化的多元，多元化之下的一元么?億兆之?dāng)?shù)的變數(shù)，異數(shù)，無不始于一。離開一元去張揚多元，正像我們的十二億人口，離開我們這個民族的總體：一的存在，一的主體，則所謂多元并存，這意味著甚么呢?然而，誰要是把一轉(zhuǎn)換為就是一切的一切，不承認(rèn)多元化的異：個性，思想，獨立的人格，意志的自由，這不僅又是思想一律，個性一律，輿論一律，萬馬齊喑，死水一潭么?因此，一元化不是元始天尊。多元化不是個人第一，更不是變易的同義語。每個國家，每個民族，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她不同的一元化的涵數(shù)：法蘭西的共和精神：博愛、平等、自由，美利堅的獨立宣言：民有、民治、民享，此乃她們的一元也。在這個一元之內(nèi)，她們的人民有她們的多元化的存在和獨立要求。中國共產(chǎn)黨自三中全會以來，由小平老人，倡導(dǎo)，南巡講話又發(fā)展，豐富的改革，開放的思想精神，不唯書，不唯上，只唯實，一切以三個有利作為實踐，作為檢驗是否合乎我們民族，我們國家的總體利益——因時因勢切入我們的實事求是。這難道不是一元么?在這個一元化之內(nèi)的多元化，她一定又會反過來豐富我們的一元化。因此，一元化的多元，是天行健。是元享利貞的四時行焉，萬物生焉的變數(shù)。多元化的一元，是九曲九派歸大海，九九歸一的恒數(shù)。可不可以這樣說：多元化的人類歷史是面對一元化的宇宙而軌，而多元化的人的思想性情，愿望，追求，又是面對一元化的歷史而衍呢?竊以為，對宇宙的天演而言，人類的歷史演的是多元。對歷史的主體而言，社會人生也是多元的。任何民族，任何國家，任何政黨，任何個人，順此，則生生不息。悖此，則蓬斷草枯。人算不如天算，悟必然而得自由，此之謂也。嗚呼！順悖常難協(xié)，一如天道與人道兩難全。倘全，豈不善哉！然全而知不全，不全而力求全，此非具有民主之大智慧，大修養(yǎng)，大視野，大道德，大精神，俯仰上下今古，目視萬里之色、耳聽八方之音者不能。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此所以全而知不全也。孔子畢其一生不恥下問。此所以不全而力求全也。前者為三千年難得的智叟。后者為三千年難得的時圣。盡管三千年來的物議，對之毀譽不一。然而，確又實實在在足以發(fā)人三思而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