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

你也偶爾會把手伸進樓群

撥動彎曲的指針。審慎的四肢

可以傾心于表盤上短暫的舞蹈

高大的哥特式尖頂傾斜下來

遮住你慵懶的雙眉

“下班了！”

興奮得像一個多余的陰影，在夕光中

并被夕光反復驅趕

……可以用一分鐘

拍打身上的灰塵，用同樣的

一分鐘，說：“再見，親愛的。”

沿著熟悉的街道，各自走向

別人不在的地方。這時

一個超市里的小個子售貨員也出來了

他抬頭望了望天空，猶豫、蒼白

一分鐘后，他被內部的黑暗吸了回去

他忘了鎖上保險柜，剛把鑰匙取下

又忘了取出那個噴滿香水的新地址

(他有一場小雨般的約會，到達時

鞋面會沾上不少的污點)

他將繼續花掉五分鐘

選一輛面的

進入按部就班的晚宴

長圍巾，黑領帶，魚子醬，白蘭地

克婁奧巴特拉，瑪麗蓮·夢露，恩雅，薇依

如果她突然被一根魚刺橫在喉嚨

這一切都可能僅僅抽象成一個哭笑不得的

問題：“去，或者不去?”

(一部電影只剩下了獨白)

鐘敲六下，像六只腳正好踩進

六只相反的鐵鞋里

廣場上有著暫時的混亂

鴿子也將從眾人的肩膀

“喃喃有聲地撤退”到它們

自己的肩膀。我們所見的存在

也會在次第亮起來的街燈下

凹陷成一個個便于隱匿的黑色面具

你記得嗎?我說過，你的生活少于你的

孤獨，你的沉思低于你的額頭

你不要總是把雙手插在褲袋里

甚至回憶和忘卻都不能挪動它

不能把這個轉瞬而逝的黃昏

“擠入一只球”。

“哦，我似乎想起來了

《詩篇》里說，‘除非耶和華建造房屋

建造的人就枉然努力’。”

而建造是可怕的

那房屋的存在，預示著

逃離、流亡和躲避?

我們曾從同一條街上不斷往回走

“有時看見穹隆和拱頂”，才突然發現

自身的不完整，以至于

那“雙重幻像”的出現

否認了精神也就否認了物質

我們惴惴不安，現在，該是你

丟下酒瓶和女人——

一個人回家的時候了

你推開門：她在自己的身上畫著自畫像

她竭斯底里，不能把眼睛畫在眼睛上

嘴唇畫在嘴唇上

她把筆插在性上。也許，厄運仍然是

線條，顏色，形狀，光影

一個過于清潔的身體過于清醒

一旦厄運纏身，“印堂發黑，雙目無光”

骯臟的衣飾也將先于他找到新的主人

從美術館到了紅燈區，紅色

深于臉上的皺紋。一個國家卻在這里

碰到了難題。對它的創造性闡釋

需要一場惡夢，聚在水泥地板上

升起的一小束潮濕反光

穿過漏斗形的身體

把頭發，內臟，指紋吸進了

頭頂上渦旋狀的紫色吊頂。今夜里

我結識著你身體里的各個小站

用撫摸去承受無常的聚散

雙掌經過的身體高低不平

它的各個側面密謀對心靈的背叛

因此，有時候它們會凌亂地咬在一起

像一個堆滿書籍，詩稿，玩具，衣物的角落

拒絕邏各斯，反對權力話語

把生活變成異域，把你的胸膛

變成一個可以狂歡的漫長郊區

正是在那里，一個外省的小提琴手

渴望被傾聽。他在咖啡館和地下室

之間往返：一個過時的幽靈

不知道敘述早已取代了抒情

就像九十年代的現代漢詩寫作

“人們喜歡用幾近于口語的陳述句

準確，直接，復雜，遲疑，有著成熟的

資產階級審慎的中年魅力”

“這是知識分子寫作，從感性

到理性，消除了青春的影響

道德是唯一不變的部分”

而對于小提琴手來說，那是一個急待用琴弦

“影響的焦慮”，由浪漫主義到零度寫作

消除了空白和反光

讓幾個生硬的音符在弦上打滑

老是回避著核心的問題：譬如

色情與愛情，身體與肉體，浪漫與浪蕩……

他在音樂廳外徘徊，看起來像一個漏掉的

音符，在漆黑天空般的琴蓋下蠕動

“給他一只耳朵，讓它死于自己的聲音”

“不，還是給他一個舞臺，讓他

死于別人的傾聽。”他精心虛構著一場

亡靈們的音樂會：在一只長方形的大黑箱里

一排排白色的長椅，像牙齒

上面坐滿黑壓壓的人群

沒有掌聲，只有呼吸，輕輕的

不驚動進入肺部的勃拉登堡之夜

他開始緩緩唱道：

“事情就這樣安排妥當

今夜，在我上床之前

終于，將用我的咖啡

換來一個最親愛的人”

而靈魂也將突出一張床，而死者

將圍住你，他們不要咖啡

需要金蘋果，還是金羊毛?

——這是它們難以推測的未來

你不快樂。布羅茨基說過

“當一個人不快樂，那就是未來”

它“早已經抵達”。你嘆息著

向年青的未來致敬

未來總是在過去的某一刻呈現為一個猜想

它是真的，只是此刻表現為一個幻像

在有著無數平面的家俱中來回移動

伴隨著一束穿過無數鏡子反射的折光

淺灰色，微弱，沒有雜質和溫度

偶爾會在碰到的指尖上發出小小的回聲

但它是完整的：一個封閉的

約翰·凱奇式的等待；一個虛擬的

羅蘭·巴特式的文本系統

讓詞語停滯在斜坡上，讓音符

活在自身的喑啞里，把知識

由“力量”變成“權力”。它們的存在

超過了一個使用它的人的存在

你曾經夢想著成為這個時代優秀的寫作者

蔑視生活，熱愛藝術

而詞語不斷糾正你，“這個狡猾的

警官，總是在我不在的地方指證我”

你詛咒著，給你的寫作歸類

給消失的背影加框。我也詛咒著

關心你的過去甚于我的未來

但“言語不能治愈絕望”，一個人有限的

沉默，適合于穿過長長的街道

他緊鎖雙眉，歸于裹在褲管里筆直的

雙腿。他得走下去……

一個午夜只在12點鐘上晃了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