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欣欣 劉鑒強
編者按:2000年12月12日,“美國媒體與中美關系”研討會在清華大學舉行。此次活動由清華大學國際傳播研究中心和國際問題研究所聯合舉辦。與會的有中美兩國主流媒體的資深編輯記者、新聞傳播界的專家學者和政府傳媒管理部門的官員。圍繞美國媒體的中國報道和中美關系問題,與會者進行了熱烈討論。從這里節選的發言記錄中不難發現,雙方在很多問題上有著截然不同的理解和認識。但正是這種不同新聞理念和觀點的碰撞和交鋒,卻能給我們以某些啟示。
清華大學國際傳播研究中心主任李希光教授:
這是我們第一次請美國記者來清華大學參加自由的學術討論。美國主流媒體和中國主流媒體的新聞界同行能一道來參加這個座談會,我代表清華大學國際傳播研究中心和傳播系表示熱烈歡迎。
“美國媒體對中國的報道”是清華大學的一個重要研究項目。當然,我們最重要的任務是進行中國新聞教育的改革。清華大學傳播系特別強調培養“下一代”新聞記者。在清華大學傳播系新聞學課堂上,我們大量地引用《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時代》周刊等媒體的新聞報道作為精讀和泛讀教材。在我開設的《現代媒體新聞寫作》課上,我每次至少引用一篇。在最近的一次新聞寫作課上,我用了《紐約時報》關于河南盛傳艾滋病的報道,在課堂上引起熱烈的討論。我先在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的新聞寫作課上講這篇報道。當我與學生討論文章的寫作技巧時,我發現有幾個同學對這篇報道很不滿意,他們認為這篇報道是“妖魔化”河南省,而其中一名強烈反對這篇報道的同學正是河南人。這件事使我想起了“妖魔化”這個詞。大約4年前,是我第一次把這個詞用于美國媒體對華報道。但是,現在“妖魔化”這個詞已經被泛濫地用于任何負面的、貶義的報道。最初,“妖魔化”一詞指的是那些讓人在政治上、道德上、種族上和文化上產生厭惡和仇恨中華民族的新聞報道和言論,比如,“中國威脅論”的宣傳、支持西藏和臺灣獨立的言論、把中國人形容成屠殺少數民族的法西斯的報道等。但是,我從不認為報道和揭露中國的腐敗問題、艾滋病問題屬于“妖魔化”。
大約3年前,我在北京大學參加一個類似的座談,和一些美國記者探討有關中美媒體和中美關系的問題。當時,美國記者們不很贊同我的觀點。他們說記者就是記者,不必十分關注兩國關系緊張與否,那是中國外交部和美國國務院的事。他們認為報道中美之間發生的新聞是記者的任務,維持兩國關系則是外交部的任務。我希望在今天的研論中大家能各抒己見,進行一次富有建設性的交流。
《華盛頓郵報》北京分社社長潘文(John Pomfret):
首先,我認為美國媒體決不是一個一元化的統一體,決不只有一種聲音。因此,把它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有失偏頗。在美國,即使是在同一個新聞機構里,也常常有不同的聲音。對李文和的報道就是個很好的例子。美國3家主要報紙———《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和《洛杉磯時報》分別進行了不同的報道,產生了不同的影響。在我們報社,評論部和新聞部在對待如何報道中國這個問題上常常是不一致的。這種分歧是自然天成的,這兩個部門之間沒有事先協商,事實上我們也不會去協商。我好幾次接到美國駐華大使館的電話,他們要求我遏制一下《華盛頓郵報》對中國人權狀況的批評??磥?,連我們自己的政府都沒弄明白這些評論不是我寫的,我沒有權力去指手劃腳。我想李文和這件事之所以鬧得這么大,是因為美國人天性喜好熱鬧。在美國,能引起百家爭鳴,能引起大辯論的新聞就是好新聞,而好新聞才能提高報紙的銷量,從而實現商業利益。這恰恰就是這個行業的經濟動力,這一點很重要。
其次,做了12年的駐外記者,我深刻感到美國媒體和對外政策的影響力被過分夸大了。這并不是說我們毫無影響力。實際上美國媒體不是一元的聲音,它沒有能力也不愿對外交政策施加影響。它的基本目的是向美國人民介紹瞬息萬變的世界,瞬息萬變的中國。
最后,關于中美關系和美國媒體,我想說我們一直受到外交家們的指責,而且中美雙方的政府官員、商人、學者對我們都是怨聲載道,指責我們專門給中美關系制造矛盾。我認為這種理解是完全錯誤的。問題的關鍵是中國和美國本身:一個是正在崛起的大國,一個是超級大國。兩大力量之間的關系本來就有起有伏,也許新聞只是反映了雙邊關系的這種狀況。
新華社高級記者、中國特稿社副社長熊蕾:
我們一直聽到美國媒體說不要高估他們對政策的影響,不要高估他們對中美關系的影響。可是我覺得也不能低估媒介對形象塑造和對公眾的影響。平常接觸美國人,一說起中國,他們都有一種固定的認識模式。他們的概念是從哪兒來的?大部分是從媒體來的。我今天想從兩家美國媒體對江澤民的采訪,來分析兩種新聞觀。
兩家甚有影響的美國新聞機構最近對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的兩次采訪,有趣地顯示出美國媒介對中國報道的差異。這就是《科學》雜志主編埃利斯·魯賓斯坦2000年5月7日和CBS“60分鐘”欄目的華萊士于同年8月15日對江的采訪。對兩位采訪者所提問題進行比較,可以看出兩類美國新聞工作者在對待中國以及他們的記者角色上的不同態度。一類比較現實,對待中國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另一類則受對中國固有觀念的驅使,仍未能擺脫陳舊的冷戰意識形態的束縛。
首先,兩位采訪者都問到中國領導人的個人背景。魯賓斯坦開門見山地就江和其他中國領導人的工程師背景發問:對科學技術對于國家富強的重要性是如何認識的?沿著這個思路,他后來追問江“如何看待基礎研究和應用研究的關系?中國政府在基礎科學研究方面有哪些好的新舉措?”所以,他的詰問是為了了解中國的科技戰略。
相比之下,華萊士卻以指責江是“世界上最后一位重要的共產黨獨裁者”來挑戰其個人背景,雖然他后來又說這是“改進中的獨裁”。江當然對這種判語提出反對,對此,華萊士堅持說,“在我看來,你好像是一個獨裁者,極權者”,“有句美國俗話說,如果走起來像鴨子,叫起來像鴨子,那就是一只鴨子”。在這里,對話的訪談性質轉變成辯論。華萊士的訪談者角色也變換為審問者和法官。我當然沒有權力否認華萊士有和江澤民辯論的自由,但是我很想知道,CBS“60分鐘”欄目是以什么名義申請安排與中國國家主席的這次見面的,是采訪呢,還是辯論?如果他申請的是采訪,那么華萊士利用這個機會把采訪變成辯論,扮演法官的角色,那就有悖于職業道德。
其次,作為有經驗的記者,魯賓斯坦和華萊士問的都是典型的難對付的問題,都直指中國的體制。魯賓斯坦想知道中國的年輕人是否“不能自由地參與同他們的國際同行在互聯網上的討論,并且他們的出國旅行自由也受到限制”,中國的教育體制是否“使得年輕人只是死記硬背前人發現的知識和文化”,這能否使中國“在世界科學研究上領先”,“如何才能激發人們創造和創新”,江“對中國公民的科學素質水平有何擔憂”,“在促進中小學科學教育方面,應該支持什么樣的舉措”,等等。
但華萊士的問題是一種完全不同的腔調。當江澤民提到他在美國兩黨中都有朋友時,華萊士插進來說,“所以你向兩黨都提供金錢競選?”他還質問江:“為什么美國人可以選舉他們國家的領導,但你顯然不相信由中國人民選出你們的國家領導?”“為什么中國是一黨國家?”“你們迫害了一個叫做‘法輪功的團體。究竟是什么東西令你們如此擔心‘法輪功,需要虐待、逮捕、殺害‘法輪功學員,這是怎么一回事?”“中國政府是否迫害基督信徒?”
如果說魯賓斯坦的問題是據實發問,那么華萊士的問題則缺乏根據,比如“你向兩黨都提供金錢競選”。華萊士有什么證據證明江向共和黨或民主黨的哪個候選人提供過金錢?所以,我們說有兩種強硬:負責的強硬和不負責的強硬。前者,以魯賓斯坦為代表,是為了更深地挖掘事實,追求真正的新聞。華萊士的言論所代表的不負責的強硬,不是為了了解事實或交流,而是為了向被采訪者挑釁,給其抹黑。這些區別的確代表了美國媒介對中國報道的兩種不同派別。
《紐約時報》北京分社社長康銳(Erik Eckholm):
你好像不太喜歡我的朋友華萊士。當然,即使是美國人也并非個個都喜歡華萊士的風格。但是你的發言使我感到有些意外,我印象中中國政府對這次采訪還是挺滿意的。一個像華萊士這樣的人尖銳地質問:“你是不是個妖怪?”這在我們美國新聞學中叫做“壘球”,比較容易打中的軟式棒球。這等于給了江澤民一個難得的機會來向美國人民闡釋中國人的觀點。實際上,每次江澤民來訪問美國時都會舉行記者會,記者們什么都可以問,這種機會在中國很罕見。而江澤民很懂得如何應付這種場面。美國人驚訝于他的活躍和機智,發現他并非如想像中的乏味。其實,很多美國總統沒他做得好。他們見記者前都得先把答案背好,否則便不知該如何應對。
美聯社北京分社社長韓村樂(Charles Hutzler):
我理解是江澤民他們故意讓節目做得比較尖銳,這樣他們才容易為美國觀眾所接受。
《時代》周刊北京分社社長傅睦友(Matthew Forney):
我覺得這個節目做得很成功。優秀的政治家是歡迎尖銳的提問的。克林頓總統訪問北京大學時,學生們問了他很多頗有敵意的問題,而他表現得很出色。其實,那些問題我們早就想問他了,我們做記者的只要求得了滿意的答案就不會故意地咄咄逼人,而會比較有耐心,我們需要彼此體諒。
新華社高級記者、中國特稿社副社長熊蕾:
我認為有挑戰性和有敵意是不一樣的。北大的學生不過是問了些具有挑戰性的問題。
《紐約時報》北京分社社長康銳(Erik ckholm):
的確,很多美國人都指責美國媒體有時候對政治家很不注意禮節。我們對此也在辯論不休。尤其是尼克松總統時期,CBS的記者那些惹人惱火的提問連美國人自己都覺得太過分。
中國國際廣播電臺主持人林少文:
我基本上同意你們的意見。只要比較機智,這些問題都是很容易對付的。越是挑釁的問題,越是能使回答問題的人體現個人的才智,回答好了會使提問的人而不是回答的人感到尷尬。但是,有些矛盾是由誤會引起的。比如“民主”對你們來說意味著什么?在不同的語言里這個詞的含義是有區別的。在英語里,“民主”指人民可以選舉自己的領導人;而在漢語里,“民主”的含義要廣泛得多。那么“獨裁”呢?漢語和英語的含義也是不完全一致的。美國媒體是如何理解這個詞的呢?中國媒體又是如何理解的呢?所以,我建議下一次座談的題目可以改成“中美媒體和中美關系”。
《紐約時報》北京分社社長康銳(Erik Eckholm):
在美國,新聞不僅指總統或者官員發表的講話,而且還包括記者在新聞寫作中自己的判斷,因此報紙才會各不相同。我們更多地關注社會和人民生活的變化,變好還是變壞,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變化等等。即使在中國,西方記者也是如此,因此中國政府對我們不是很滿意。有人經常指責我們的報道總是負面的,他們問:“你們就不能作點兒正面報道嗎?”通常很多的中國讀者,包括一些專家,并沒有全面地看待我們駐華記者對中國的報道。一篇關于外交政策或批評中國政府、批評人權狀況的文章就會被傳來傳去,中國外交部就會有所反應。而我們那些關于中國婚禮習俗、胡同里的日常生活、老年人在公園組織合唱團這些很正面且富有人情味的報道卻被忽略了。很多中國人以及專家們都沒有意識到,其實我們對中國的報道是多角度的。我希望你們在作分析的時候,要注意到報紙的各個部分,如經濟、文化、科技等等,我們的報道主題包括很多方面。我反對單純用“正面”或“負面”來考慮問題,也反對僅僅以“中國的朋友”或者“中國的敵人”來判斷一個記者。關鍵是這篇報道公正不公正,是否公正地描述事實、解釋原因、體現出中國老百姓和官員的觀點。我很同意潘文的觀點,媒體在兩國的作用都被夸大了,而我們彼此又懷有很深的成見。我要強調,我們的報道不是宣傳品,不能報喜不報憂。沒有人會相信一切都是完美的,你們有的一些問題,美國也有,例如犯罪、毒品……但是你們從來不向外國記者承認毒品問題,因為這有損于中國的形象。但是承認中國有人吸毒就很丟臉嗎?世界上許多國家像美國、英國、巴西都不避諱這個問題,并且報道他們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在這種情況下承認“我們的確有麻煩但是我們能好好處理”更有利于自己的形象,這才是正確的面對問題的態度。
《時代》周刊北京分社社長傅睦友(Matthew Forney):
其實,對于《時代》周刊來說,這些年來有一些變化,報道的真實度不是由紐約的編輯部來決定,現在我們更依賴于有經驗的駐外記者。
清華大學國際問題研究所劉殿求教授:
熊蕾女士說近兩年來美國媒體的中國報道比以前客觀了,而這些報道大部分來自駐中國的記者。這是不是因為駐中國的記者對中國了解得更多一點,更客觀一點?
美聯社北京分社社長韓村樂(Charles Hutzler):
我想和在座各位研究媒體的專家探討一個問題。我認為美國媒體的駐外記者的任務無非是采訪和報道。例如駐華記者,我們采訪政治、經濟、商業以及社會新聞,并且遵循著客觀、公正、準確的原則。在這個過程中,我不覺得中國相對其他國家受到了任何不公平的對待。你們不妨考察一下美國媒體與自己政府間的矛盾,考察一下克林頓總統行為不端被媒體曝光的情形。不知道各位專家在研究美國媒體對中國的報道時有沒有順帶對比我們對其他國家的報道,看看有什么區別?
作為一名通訊社的記者,我不能決定我的報道會在哪里出現。但是有爭議的新聞的確有助于提高報紙的銷量,同樣,那些不引起爭議的報道很快被人們遺忘。當我對重大事件進行報道,比如中國使館被轟炸后北京爆發的示威游行,我寫的有關報道會發表在美國各大報紙的頭版。假如我寫一篇關于中國出版業的報道,當然也會被發表在美國報紙上,但是沒有很多人會注意它。媒體是商業行為,這一點很重要。盡管我們必須忠實地報道新聞,但是編輯們要把新聞編輯成讀者愛看的報紙,發行商要把報紙賣出去,就是這么回事。很多中國政府官員都認為中國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他們常常通過電話,或者當面批評我們的報道。但是,中國政府本身也有需要改進的地方。他們應該給予我們通暢的消息渠道,讓我們可以接觸作決策的官員。前幾年,外交部設置了每周為我們提供新聞簡報的國際新聞中心。但是我們在那里得到的信息和官方公開發布的一模一樣。外交部官員或者其他官員在那里說的話在別處早已說過,在引用他們的講話時,我們仍然不能公開他們的名字。我們不明白政府為什么采取這種政策,這使得我們的工作難以正常開展。
國家外文局原局長林戊蓀教授:
召開這樣的研討會是非常好的。一方面我們可以了解他們的看法,另一方面美國記者也可以知道我們對他們所寫報道的評價與反映。我認為他們在中國采訪的面窄了一些,他們也可能說這是因為他們沒有機會。我同意李希光教授的說話:對中國的“妖魔化”是存在的。美國的記者可能不承認這一點,但為什么中國的記者、老百姓和官員都有這樣的感覺呢?這跟文化的、意識形態的差別有關系,甚至跟林少文所說的語言的含義的差別也有關系。所以我認為我們應該和在華的美國記者多接觸,讓他們了解我們的想法,也把他們的想法告訴我們。我認為這種交流是很重要的,我們要多溝通。
清華大學國際傳播研究中心主任李希光教授:
兩個星期以前,我在香港訪問,那里的一位臺灣記者說,“在很多年以前,臺灣也存在被美國媒體‘妖魔化這個問題”。問題是,媒體丑化和“妖魔化”的性質是不同的。比如說臺灣,美國媒體過去對它進行過嚴厲的批評。但批評的同時,臺灣繼續獲得美國的軍事援助。而中國大陸在經過媒體的“妖魔化”之后,特別經過像李文和這樣的事件之后,美國與中國的軍事合作不會增強,只會削弱。這就提出一個問題:到底什么樣的報道才構成“妖魔化”?并不是所有的負面報道都是“妖魔化”,關鍵是那些涉及到民族利益和國家安全的負面報道。
新華社高級記者嚴文斌:
前幾年我在波士頓做訪問學者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故意不去讀中國的報紙。結果逐漸發現美國的媒體說得有道理。等我回過頭來再來看中國的報紙,發現還是中國的報道更有道理。所以說,媒體不管對每個人的思想和觀點還是中美關系,都有非常大的作用。我們平常見到的很多歐美人,如果是到過中國的,會對中國非常友好,非常客觀。因為他們不是通過媒體,而是從自己的切身經驗來認識中國。這說明美國媒體的報道負面的東西特別多,比如說持不同政見者、“法輪功”、西藏問題等等。如果經常報道這些,就會對人形成很大的影響。前一段時間歐洲議員團來華訪問,我與他們討論“法輪功”問題時,發現很難與他們溝通。另外一點,媒體要有賣點,要有吸引人刺激人的報道,這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媒體報道的“妖魔化”。在這方面我們記者是有責任的。我想,我們能不能在“中國宣傳”和“美國偏見”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我經常思考這一點,因為我所做的工作就是向海外讀者報道中國。
美聯社北京分社社長韓村樂(Charles Hutzler):
過去5年里,中國媒體有很大的進步,為我們的報道工作提供越來越多的幫助,這是個很好的趨勢。我希望看到中國媒體在報道上更加獨立。最近中國媒體對美國大選的報道為中國人提供了大量的新聞事實,有助于中國人民了解我們的選舉程序。但我還希望看到更多的評論,我希望看到文章說:“瞧這個所謂的西方民主是怎么選舉他們的領導人的!”相信很多人都有這種感覺。類似的評論文章在美國是司空見慣的。中國的媒體比較客觀,但我也想看到一些主觀的東西,比如,有的人說:“美國的民主制度多么生機勃勃,他們民主能解決矛盾,美國人多么信任這種政治制度”;有的人說:“這也配叫做民主?他們竟然連自己的總統都選不出來,還敢對別人的民主指手劃腳?!蔽液芟M姷竭@樣的文章。中國的媒體正在向這個方向發展,希望你們的腳步邁得更大些。
另外,我想談談美國的新聞輸出。電視網應該說是美國最有影響力的媒體。電視傳播依靠的是畫面,如果屏幕上沒有畫面,他們無法向受眾進行傳播。CNN的觀眾不會滿足于看著播音員的臉聽他們滔滔不絕地講新聞,他們要看到新聞畫面。比如,觀眾想看到“法輪功”教徒,看到他們如何在天安門廣場被逮捕。而在中國拍攝到這些鏡頭是很困難的。方才李希光提到關于河南艾滋病的報道,我們的記者也去了河南,可我們的采訪卻一直受到警方的阻撓,他們甚至沒讓電視臺的記者下火車。電視是依靠畫面進行報道的,它越是難以拍攝到新聞,它對中國的報道就越是難以保持公正。如果有比較通暢的信息渠道,進行客觀報道就容易得多。
《時代》周刊北京分社社長傅睦友(Matthew Forney):
新聞雜志不像報紙那么看重新聞報道,而更多的是報道社會事件。新聞雜志里的評論比報紙要多,我們對新聞的報道方式也不太一樣。媒體對新聞報道采取的不同方式各有千秋。正因為如此,美國媒體對中國的報道也是五花八門的。剛才一些發言給我很深刻的印象,你們對這幾年美國媒體的報道似乎比以前要滿意。但是我們這些記者始終都在這里,沒有改變。雖然現在駐華記者的漢語比15年前要好得多,但是他們是不是就比較有經驗和比較有資格了呢?我看未必。因為中國也在變。
清華大學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生喬沐:
如果說美國媒體對中國“妖魔化”的話,那么美國對臺灣,對泰國,對蘇聯和日本都有過“妖魔化”。另外,不要夸大媒體的作用。說到“妖魔化”,最近美國有人提出,中國也存在“妖魔化”美國的問題。從國際關系來看,最重要的不是媒體如何報道,而是國家利益。再說媒體也是在變化的,例如1993年中國申奧的時候,美國媒體是極力反對的??勺罱詠?,美國媒體的態度變了,有一家大報還用一整版來客觀報道中國申奧。
《時代》周刊北京分社社長傅睦友(Matthew Forney):
你是在比較我們對中國前后兩次申奧的報道。其實,中國只是現在比1993年更具有申辦奧運的實力而已,并不是我們的報道方式有了什么變化,變化的是中國。我們的報道只不過反映了中國的變化。
新華社高級記者、中國特稿社副社長熊蕾:
關于“妖魔化”的問題,我不同意喬沐的觀點。不能因為美國對其他國家也進行了“妖魔化”,就說“妖魔化”中國是對的。再說中國對美國“妖魔化”的問題。中國的媒體對美國的報道總體上是很客觀的,你看這次美國大選,中國媒體報道的基本上是事實,而很少有引導性的東西。至于科技、體育和生活方面的報道,那就更客觀了。科恩所說的中國“妖魔化”美國問題,所指的只不過是《中國日報》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說美國威脅世界和平,這也是事實,因為美國在世界各地有大量駐軍,軍售和軍費開支數目大得驚人。報道這些怎么就成了“妖魔化”美國呢?
國家外文局原局長林戊蓀:
我們必須弄清楚,批評不是“妖魔化”。這是不同的概念。
《中國日報》評論部主任譚宏凱:
關于那篇文章,我想說明一下。這篇文章還是很講道理的,至于說引人注目,是因為標題做得太醒目了。其實這個標題不是中方人員做的,而是外國專家做的。很多人也許會猜測文章的背景,其實沒有什么背景。這又涉及到一個問題,即媒體的作用往往被高估了。其實媒體的報道與外交政策的制定是兩個層面的東西。
新華社高級記者、中國特稿社副社長熊蕾:
中國的報道對政策制定的影響小,但是,美國主流媒體的報道對政策的影響要大得多。
新華社記者黃燕:
我有個問題一直很困惑。我認識很多美國人,我發現,當他們作為普通人的時候,對中國人非常友好。但是,當大家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時,我們立刻像成了敵對雙方一樣。我們一直在學習美國人的優點,比如我們正從美國人那里學會用一種更易為人接受的方式來進行批評。但現在看來,我們似乎正在調換位置,我們逐漸學會講究批評的方式方法,而美國媒體卻好像不是這樣。前兩天我注意到故宮里新開設了一個星巴克咖啡店,于是就讓北京分社的記者寫了篇稿子。在發這篇稿子之前,我們的記者也有爭論:如果故宮里能夠賣咖啡,那么麥當勞為什么不行?肯德基為什么不行?如果這樣下去?故宮將會成為什么樣子?盡管如此,我還是只把事實報道了出去,并注意了平衡,只想把這件事擺出來讓大家知道,而不想把自己的觀點強加進去。過了不久,我就看到了美聯社的相關報道。如果我事先沒有采訪過這件事情,我可能會相信了你們的報道。但我發現很多問題被你們誤解了。在你們的報道中,事情變成了中國阻止一個美國來的咖啡店在故宮里開張。從這件事讓我看到了美國媒體的偏見。
美聯社北京分社社長韓村樂(Charles Hutzler):
我想我們不應該彼此冷漠,但是面對工作我們應該排除私人感情,保持公正的心態。我不準備回應您對美聯社這篇報道的批評,因為我還沒看過。一般來說,我們的報道是遵循一定的原則的,其中之一就是客觀。盡管我們都知道絕對的客觀是不可能達到的,但是我們要盡量接近客觀。剛才你們提到批評和“妖魔化”的區分。的確,批評是有益的,尤其對記者來說,我們報道人民關心的事實,我們很可能在報道中出現錯誤。批評幫助我們時刻注意改正錯誤。我采訪時常常聽到人們說,你們對中國友好或者不友好。這些是他們的價值判斷,但我在工作中必須完全避免這些價值判斷。
《時代》周刊北京分社社長傅睦友(Matthew Forney):
我的看法和韓村樂不一樣。一般情況下,客觀不是我所追求的目標。我希望我的文章是主觀的。如果你讀過我在《時代》周刊上的所有文章,你應該能了解我對中國的看法。當我們收集素材時,必須以客觀為標準;當我們下結論時就應該有自己的觀點。我們可以與不同的觀點討論,假如這些觀點很有道理,我們就接受這個觀點,作出結論。文章是否客觀公正不能成為判斷文章好壞的唯一根據。純粹的客觀是難以實現的,所謂的客觀總是難免有主觀色彩。我的文章里有我的主觀看法,但前提是收集資料的過程是客觀的,這樣的文章可以說是公正的。
中國國際廣播電臺主持人林少文:
當美國媒體選擇對中國的報道時,我們指責他們有選擇性。但是,什么樣的新聞具有新聞價值呢?我們的判斷標準不一樣。我們報道中國的進步,他們也報道但很少;我們報道中國好的方面,他們也報道但也很少;而中國壞的方面正是他們的所謂有爭議的刺激性的新聞卻很多,這些新聞能提高報紙的銷量。這就帶來了選擇性的問題,帶來了新聞價值的問題。我們不是很理解美國媒體的選擇標準。美國媒體是不是太受消費者的影響了呢?同時你們又在影響著你們的消費者。于是你們不斷地去迎合熱衷于中國負面報道的讀者。你們引導著市場,反過來市場又引導著你們。如果我們的確是對負面報道過分敏感,那么你們就應該在報道中稍微注意這個問題。這就是我對今天的主題感興趣的原因,我準備做一期題為《我們是否互相“妖魔化”》的節目。
新華社高級記者、中國特稿社副社長熊蕾:
我們不應該過分夸大媒體的影響力,但是我們也不能過分低估媒體在塑造形象和引導輿論方面的作用。比如對魏京生的報道,一開始,你們把他塑造成民主英雄,現在,在美國媒體上,他又什么都不是了。
中國國際廣播電臺記者王蕾:
有的發言提到富有爭議性的新聞能提高報紙銷量。我不同意這個觀點。盡管媒體也是企業,但是我們的運作應該建立在職業道德的基礎上。對我來說這就是客觀和公正。記者不能為追求爭議性和刺激性而寫作,必須考慮到報道在讀者中造成的影響。但是,美中關系并不被媒體所左右,決定它的是國家利益。不過,媒體還是能制造一種環境,記者可以在其中為雙邊關系的發展發揮建設性的作用。作為記者,我們有這個責任。
《時代》周刊北京分社社長傅睦友(Matthew Forney):
聽起來好像我們在北京的外國記者都一心想著發聳人聽聞的報道,沒有什么責任感。其實,只要了解稍微深入一些,你會發現我們都很喜歡在這里工作,我們和中國人相處得很好。當然,我們也有我們的職業道德,公平地說,我們是有所不同。一些中國記者和新聞官員常常私下里跟我說,中國的媒體是政府或者說共產黨的宣傳工具,記者必須首先考慮國家利益。而我們的理念不是這樣的,雖然從個人的角度出發我也希望美中關系保持良好的態勢,但是我們并不是為了美中友好而進行報道的。你們常常談論媒體對政府官員的監督作用,我們感到難以理解,媒體怎么可能在受政府官員領導的情況下再去監督他們呢?美國人關于媒體功能的看法是完全不一樣的。
中央電視臺主持人、制片人楊銳:
我想在座各位沒有能夠非常自信地說自己是絕對公正的,不可能有。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客觀公正。我們至少都有個人的成見,當然還有對新聞的炒作,商業利益,意識形態利益,個人的興趣,老板的趣味愛好,等等。所以我希望美國的同行們不要對自己的客觀公正過分自信,好像自己做得很好,其實不是那么回事。不要低估了中國同行對你們做法的判斷。我的看法可能比較尖銳,但是我非常自信我談的都是事實。
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程曼麗教授:
我們有一份雜志———《國際新聞界》,我們在致力于傳統新聞學研究的同時,更多地關注國際傳播領域中的現實問題。所以我非常贊賞這樣的交流,它使我們能夠互相溝通,互相學習。我認為,剛才有人提到的美國媒體對其他國家的非議確實存在,如對加拿大和意大利。但與對中國的報道相比,程度還是有所不同的。美國媒體在報道中國的時候,總是圍繞西藏和臺灣大做文章。我在想,中國這么大,有那么悠久燦爛的文明,并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可報道的事情很多,為什么你們卻很少報道呢?傳播學中有議程設置理論,將一件新聞放在頭條還是放在二條意義是不一樣的。那么我想問美國的朋友們,你們在處理新聞的時候,是怎么考慮的?有什么樣的取舍?
國務院新聞辦國際局局長顧耀銘:
剛才《華盛頓郵報》的潘文先生講到不要高估媒體的作用,對此我不能同意,你們太謙虛了。尤其是《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這兩份報紙,對美國的政策,特別是在對外政策中所起的作用相當大。你們的報道和社論在美國的輿論中起著領頭羊的作用。這幾年來,美國媒體對中國的報道發生了幾個變化:一是數量上的增多;二是重點有變化。過去的重點是政治,而報道的范圍比較狹隘,往往局限于持不同政見者。這幾年范圍大了,開始關注中國的經濟和社會的變化。第三,態度上比過去較為客觀了??陀^并不意味著沒有批評,我們并不是要你們只說中國好話。你們從不同的角度對中國的事情進行批評,只要講得有道理,對改進工作有好處,我們是歡迎的。
為什么會有這些變化?有三個方面的原因。第一,中國比過去更加開放了,給你們提供了更加方便的條件。比如這次江主席接受華萊士采訪,在采訪之前,江主席讓我們告訴他什么問題都可以問。這在以前是不太可能的。中國對于外國記者的態度有了變化,你們的態度自然也有了變化。第二,發展中美關系,對中國有益,對美國也有益。在這幾年的中美關系發展中,你們看到了這一點,因此你們的態度也有了變化。第三,美國讀者的興趣也促使你們的報道更加客觀。很多美國人到了中國以后,發現中國原來跟你們報道的不一樣。這樣的反映我們聽到很多,包括一些美國議員。美國的記者不怕總統,但怕老板。對總統可以罵,但一旦得罪老板,飯碗就保不住了。為了爭奪市場,美國的報紙老板很在乎讀者的反應。有些報社只要有三封來信批評一篇文章,就要把這些信登出來。這就迫使記者在寫報道的時候不得不考慮讀者會怎么認為。如果會引起讀者反感的事,你們不得不有所收斂。
但現在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美國的讀者和中國的讀者都認為你們負面的報道太多了。為什么呢?一,中國還不夠開放,給你們提供的采訪自由度還不夠。我們將會逐步開放,給你們提供更多的新聞發布和采訪的機會。二,意識形態的差別。你們從小受的是反共教育,因此一提“共產”這個詞你們就想到獨裁和殘忍,中國共產黨要給人民辦好事,你們認為是不可能的。同時你們也分不清中國共產黨和蘇聯共產黨的區別,往往認為今天的中國就是昨天的蘇聯。還有一點,美國人往往自高自大,認為你們的制度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你們對待發展中國家是采取居高臨下的態度,而不會設身處地地從發展中國家的角度考慮問題。我曾問過一個美國記者:“說心里話,你對中國人到底是什么印象?”他說:“我們可憐你們。”他的話代表了一些美國人的心態。如果你們帶著這種心態來報道中國,在你們的報道中自然會流露出一種歧視。正因為有這幾方面的原因,你們對中國的負面報道還是很多。當然我們不是怕批評,我們承認有不好的地方,不然就不需要改革了。但對這些問題怎么看?我認為應該更客觀一些,要從中國歷史發展的角度去觀察,而不是用美國模式、英國模式去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