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秋萍
1991年春天,在遼陽市中心醫院的手術室里,我的女兒出生了。隨著女兒的啼哭聲,我的淚水倏然落下。就在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為人母親的巨大幸福,也就是那一刻,讓我永遠記住了這種幸福。
同所有產婦一樣,我經歷了痛苦的分娩。因為難產,不得已臨時實施手術;同所有產婦不一樣的是,我獨自經受著這種煉獄般的煎熬——丈夫王義夫因為參加世界氣槍錦標賽而遠在地球的另一端——挪威。為了紀念這個日子,更為了一種美好的祝愿,朋友們給我的女兒取名為“威陽”。
襁褓中的女兒極像男孩,小拳頭和小腳丫厚實而圓潤,從早到晚手舞足蹈,精神百倍,渾身上下無時不讓人感到一種力量,一種健康。襁褓中的女兒極愛笑,且笑聲宏亮。記得女兒兩個多月的時候,我們將她帶到大連的訓練基地。20多天的時間里運動員幾乎沒聽她哭過,上下靶埸大家總要駐足逗她玩上一陣子,直逗得女兒的小眼睛瞇成一條縫,小嘴咧得像月牙兒,尤其是女兒嘰嘰嘎嘎的歡笑聲很是煽情,使人挪不動腳,邁不開步。經常有運動員在訓練中偷偷地跑出來,抱她玩上一陣子,以至忘了時間,誤了訓練。
女兒6個月的時候,因為我們都要備戰1992年的奧運會,誰也顧不了她,只得將她送到天津姨奶家。在天津,我狠著心給女兒斷了奶,女兒卻非常愉快地接受了來自母親的殘酷,沒有一絲不滿,沒有一聲啼哭。我驚異于6個月的孩子怎么會那樣善解人意。那時,我們只能一個多月、兩個多月去天津看一次女兒。每次只要我們一踏進姨奶家的門,女兒的小手就會遠遠地伸開來,小嘴中發出“媽媽、媽媽”的陣陣歡呼,然后就賴在我的懷里不肯撒手,直至心滿意足地睡去。第二天上午,女兒便不再找我們,而是繼續找爺爺、纏奶奶了。因為這時我們便會離開天津趕回北京了。那時,我總想,女兒真的是很識時務,仿佛她心里非常明白哭鬧是沒有用的,她根本就留不住她的爸爸和媽媽。因此,在天津兩年的時間里,我們每次離開的時候,女兒都表現得非常安靜,從不糾纏。可又有誰能知道,這份安靜的背后是不是也曾經是一種無助的痛?
1993年春天,當我們在北京終于覓得一處安身之地時,便迫不及待地將兩歲的女兒接到了身邊。為此,我的母親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辭掉了會計師的職務提前退休北上。到北京后,女兒入托北京軍區司令部幼兒園,每天由姥姥接送,風雨無阻。我和義夫仍然是滿世界東征西戰,自顧不暇。
1994年的廣島亞運會,義夫獲得了5枚金牌的驕人戰績,而我們女子步槍項目則遭受了歷史上的重創,僅獲得一枚團體金牌。作為主力隊員的我,第一次在領獎臺上淚流滿面。回國后不久的一天,女兒似懂非懂,但卻一字一句地問我道:“媽媽,你為什么沒有爸爸打的好?是不是訓不好?”我說:“是,媽媽訓不好。”女兒接著又問:“那是不是想我想的?我和姥姥在家挺好的,姥姥給我講很多的故事,你不要想我!”望著年僅3歲、滿臉稚氣的女兒,我拚命咬住雙唇,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上,義夫因身體的緣故倒在賽場。當時我幾乎亂了方寸,每天陪在義夫左右忙于護理,沒有像以往一樣每天給女兒打電話。后來聽姥姥說,女兒在第二天看到爸爸比賽的重放鏡頭時,獨自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臉上卻掛滿了淚珠。
1998年的曼谷亞運會,我和義夫雙雙征戰賽場。在我們走后的不幾天,女兒連續高燒不退,不得已住進了301醫院。為了我們能集中精力打好比賽,女兒硬是不讓把她生病的消息告訴我們,甚至央求醫生阿姨在周五下午準許她提前出院回家,因為她知道每周五的晚上我們一定會往家里掛電話(她住校每周五下午才能回家)。她怕家里沒人接電話我們會起疑心。當我們賽后回到北京機場,接機的同事告訴我們女兒的事情時,我們心里的那份酸、那份痛啊!我只記得義夫立馬就打開手機,一直和女兒聊這問那,直到車停在樓門口。
因為我們職業的特殊性,女兒從小就和我們一起飽嘗了人生奮斗旅程中的艱辛。人們也許會以為,名人的孩子一定很優越,其實不然。十年了,我們不曾陪女兒過過一次“六一”兒童節,不曾陪女兒過過一次國慶節。每年的“六一”和國慶節,院里的孩子不是被父母抱著,就是牽著去踏青,去秋游,女兒則只能在姥姥的陪同下從院后的山東頭上,再從西頭下,爬山成了女兒的節日專利。
女兒愛玩娃娃,尤其酷愛珍妮娃娃。她的房間里滿是形態各異的娃娃。女兒總愛把娃娃的衣服脫得精光,只是經常忘了給娃娃換上新裝。有一次在商店,女兒又提出要買娃娃,我沒有同意。看著女兒撅起的小嘴,我問道:“陽陽,幼兒園小朋友誰的娃娃比你多?”女兒搖搖頭;我又問:“院里小朋友誰的娃娃比你多?”女兒還是搖頭。我告訴女兒說:“農村有許多小朋友從來都沒有玩過一個娃娃,因為沒有錢買。他們很多人連飯都吃不飽,沒有書念,沒有鞋穿。你已經有了那么多娃娃,再買是不是浪費?你應該把你的娃娃寄給他們一些才對哩!”回到家里,女兒抱了一大堆娃娃來到我的房間,邊走邊說:“媽媽,你幫我把這些娃娃寄到農村去吧,他們一定會喜歡的!”從此,每次去商店,女兒不再提出要買娃娃,但女兒每次都會對我說:“媽媽,我不買娃娃,我去看看娃娃。”
女兒還愛看書,是個小書迷。在家里,只要聽不到她的聲音時,十有八九她準在看書。在學校,班上每次選干部,女兒都是圖書管理員,因為她每次都自薦這個職務。女兒說這樣她就可以經常去書庫看書,比當班長、組長有意思。
女兒很勤快,經常幫姥姥做些家務活。她在學校勞動課上學會了做涼菜,回來后就迫不及待、不厭其煩地練習。女兒最愛給她爸爸做涼拌黃瓜、小蔥拌豆腐,操刀碼盤的動作像模像樣,菜的味道還挺不錯。
女兒愛吃零食,尤其愛吃糖和水果。因為吃糖,女兒的牙齒已經補了又補,而每次補牙時她都會大鬧口腔科,直到鬧得自己沒了精神和力氣。
女兒最不愛彈鋼琴,每次彈琴女兒都要問彈幾遍?然后無可奈何地坐上琴凳,直噘得小嘴巴可以掛上油瓶。
依稀還是昨天,女兒從床上一骨碌坐起來,急急地將我搖醒:“媽媽,媽媽,她爸爸呢?”(女兒那時還分不清你、我、他。)
依稀還是昨天,女兒從我的懷里掙脫下來,然后直撲大媽的懷抱,大媽問她為什么不讓媽媽抱?女兒理直氣壯地說:“我怕媽媽累!”
依稀還是昨天,女兒氣呼呼地沖著我大聲嚷嚷:“哼!我才兩歲半,你就罵我,你再罵我,我馬上就走!”
……
當我還沉浸在女兒編織的充滿童趣的美妙夢境中,腦子里還滿是女兒那充滿稚氣、紅乎乎的燦爛笑臉和無所顧忌的開懷笑聲時,轉眼間,女兒已長成文靜漂亮、禮貌大方的小學四年級學生了。回想起她的成長歷程,我經常為自己沒能給予她更多的母愛而追悔,同時也暗自思忖,是不是因為這種母愛的空隙,女兒才這樣善解人意,才這樣聰慧明理。我想,這可能母女間不得已的分離帶給她的意外收獲吧?
責任編輯/晏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