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振先
窗外就是威尼斯,但不是意大利的那個,出門沒問題。這一個威尼斯又細又長,像一條蛇,對準蓬皮杜中心。蓬皮杜中心像什么?像工廠?設計它的建筑師很會趕潮流,在巴黎鬧市蓋工廠,人們居然接受了。建筑是藝術,藝術是難以界定的,所以在巴黎蓋工廠也就有了理由。這條小巷為什么叫威尼斯?是不是想和蓬皮杜中心對抗?以抗拒工業文明的到來?一個女人過來了,牽著一條肥大的狗,溜達著穿巷而過。狗屎拉了一地。出門得小心才是。巴黎的威尼斯沒有水,可一到晚上,那些酒鬼和浪浪漢趁路燈昏暗,在墻根底下撒尿,臊氣沖天。唉,巴黎的威尼斯。
這不是威尼斯,沒有圣馬可廣場,沒有彎彎曲曲的水道,也沒有船夫劃著槳,在水面上撩起道道波瀾。還是去看看漂在水上的威尼斯吧。她在哪里呢?直到一片舊房子在海上漂浮,教堂的鐘聲不絕于耳,圣馬可廣場的上空愛的使者漫天飛舞,威尼斯才不再是個名稱。威尼斯穿過時間的隧道,從千百年前走來了,漂浮的房屋和水中倒影構成令人癡迷的畫卷,平鋪在眼前。這就是威尼斯,一顆脫離貝殼的珍珠,滾入大海中,在亞得里亞海若隱若現。那也是一顆心,在圣馬可廣場,可以覺出它在怦然跳動。圣馬可教堂像一頂華貴的王冠,戴在殉道者的頭上,由于圣馬可在歷史的天平上稱出份量,威尼斯從此永不沉淪。他用死解釋著生。那座高高的塔樓,據說是伽利略觀察星星的地方,離開地面幾十米,星星就變大了?不會。一定是伽利略在天地間尋找自己的位置。威尼斯的心在跳動。碼頭的木樁上,滿是口香糖和煙頭,那些到這里來的男人女人,無意間留下了印記。太輕松了,全然沒有圣馬可和伽利略沉重。海鷗掠過海面,迎面飛來,發出咕咕的叫聲。這也是印記,聽著很美,可并不輕松,海鷗要不停地飛。威尼斯也有美的聲音,在繞來繞去的巷子里,有一個人,維瓦爾弟,拉著小提琴走來,琴聲如訴。那要到晚上,等威尼斯平靜下來,聽著維瓦爾弟,望著波光粼粼的海面,美才降臨威尼斯。
窗戶是副眼鏡,摘掉眼鏡才能找到美。瞧,那是圣馬力諾,石灰巖托起城堡,高高聳立在海邊上。登高望去,重重山巒有如波浪起伏,與大海交相呼應,烏云再也耐不住寂寞,像野馬奔騰,直撲過來,衣服被打濕了,心跟著烏云野起來。不能躲避。沐著風,和著雨,人不能不與烏云相會。馬力諾也迎向烏云,在城堡的一角,被雕刻在石頭上的他在沉思默想。想什么?是失去城堡?還是用名字占有城堡?失去和占有,遠不如跟著烏云撒野重要,烏云籠罩大地,但從不占有大地,漂泊是烏云的天性。自由從漂泊來。馬力諾想明白了嗎?他是不明白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城堡的存在,它在山之巔為人們和烏云相聚提供了去處,不到這里來,騰云駕霧如何可能?夜降臨了。燈亮了,從房子里,在路旁,發出迷幻的光。山巔之夜,迷惆之夜,和伽利略一樣,人不能不在天地間尋找位置。小路盤旋,時上時下,樹叢搖Γ房子向后傾斜,在云霧中找一處所在真難。一家咖啡館,空空蕩蕩,沒有人,由著淺白的云從游廊四面涌進來。要一杯咖啡。女人從屋里端出來,冒著熱氣。對面的小路通哪兒?女人搖頭,不懂外鄉人的手勢。呃,還是喝咖啡吧,屬于夜晚的不僅是女人,路燈昏黃的光,淅淅瀝瀝的雨點,小路上的石子,都是夜晚的一部分。浪漫是問不來的,路得自己去走。夜深了,在無盡的黑暗中,不必顧及皮囊的存在,甩掉它,跟隨烏云去游蕩,似云若霧,飄向茫茫的遠方。
離開烏云,離開圣馬力諾,面對蒙地卡羅白色山巖上的別墅,心里一片茫然。沒有占山為王的野心,闊佬們為什么還要往山上住?哦,看一看賭博游戲,什么都明白了。在賭場里,他們圍坐在模擬的跑馬場旁,看著玩具馬在跑,臉色陰沉。為了財富增值,他們不能不進行操練。難道他們不知道人之將死?馬力諾為生存占山,他們呢,也為了生存?不。他們不為生存,而是為游戲,一場超出跑馬本來意義的游戲。財富的游戲。馬在失去自由的地方奔跑,有什么意義可言?蒙地卡羅有山有海,可沒有烏云,烏云不往奢糜的地方飄。噴泉前面,一個銅塑的人坐著,目光呆滯,欲言又止。他想說什么?他在往山下看:賭場,飯店,高級轎車,海灣里漂滿游艇。他不是馬力諾,不是,蒙地卡羅不以他的名字命名,他什么也說不出來。蒙地卡羅陽光明媚,太陽傘下,人們吃著喝著說著。坐下。侍者彬彬有禮。不是裹在云霧中的女人,不用問路,也用不著浮想連翩,陽光下什么都明明白白。走吧,離開這里,沒有大海和烏云,摘掉眼鏡也白搭。
尼斯,藍色海岸,海藍得跟天一樣。海灘上躺滿了人,男人和女人,女人亮出乳房,和鵝卵石混在一起。這么多鵝卵石,這么多乳房。鵝卵石——大海的乳房?大海袒胸露乳,女人也赤裸上身。那個女人在戴乳罩,她收起美,要回去了。女人干嘛一離開海灘就遮遮掩掩?她們不能讓男人垂涎欲滴,白白享受美。唯有到海灘上來,男人才能將所有的乳房盡收眼底,大海的,女人的。藍色的尼斯,法蘭西的眼睛。
法蘭西的心臟在巴黎,風情萬種的城市。跟隨漂流著的塞納河——法蘭西的血脈,來到她的心臟,巴黎。入夜,在塞納河上漂流,燈光點點,仿佛置身在銀河中。游船在靜夜中前行,從一座座橋下穿過,直抵埃菲爾鐵塔。鐵塔像一把直入云霧的劍,守護著夜晚。劍為拿破侖而鑄。拿破侖死了,埃菲爾之劍插在他的墓旁,守候著安葬在榮軍院圓頂下的那個人。他在榮軍院睡去了。拿破侖稱雄一時,從此給巴黎注入激情。塞納河靜靜流淌著,圣母院,盧浮宮,波旁宮相繼從岸上跳下來,和游船周旋著,直到被螺旋槳攪碎,化作流光溢彩,翻騰著,掙扎著,消失不見了。巴黎的夜,激情的夜。還是回到威尼斯,巴黎的那一個。到了該做夢的時候了,還是回到那里,在他鄉入夢,從沒有水的威尼斯。發出召喚的不是威尼斯,是那片樹葉,在遠方飄落,不管走到哪里,都忘不了。那一夜,和朋友們高歌《滿江紅》,是它在召喚,還是在召喚它?說不清楚。等回到巴黎的威尼斯,徹夜難眠。《今夜無法入睡》,普契尼在五線譜上唱著,肖邦也在旺多姆廣場的寓所里彈奏《夜曲》。今夜無法入睡。
激情來自生,也來自死,盧森堡的大峽谷是體驗死之激情的去處。盧森堡溝壑縱橫,大峽谷像一道巨大的陰溝,從建在山上的城市穿過。一條沒有污水的陰溝。上面是銀行,紙醉金迷;下面是花園,鳥語花香,死之激情在大自然的錯位中誕生了。阿道夫橋深不可測,多少人從橋上跳下去,在死之激情的驅使下,結束了生命。蒙地卡羅的闊佬們,為什么不到這里操練一回呢?與其操練財富游戲,還不如在阿道夫橋上想一想“死去,還是活著”,有死之激情,生之激情才更強烈。小小的盧森堡,深深的大峽谷,架在山與山之間的橋下,是死亡的深淵。是得想一想。拿破侖要是到過這里,還用得著在滑鐵盧決一死戰?歷史不可假設,軍人得戰死沙場,幾萬條生命為了不變的規則,死去了。拿破侖沒到阿道夫橋上想一想。
耶穌想過了,他上了十字架,人們為他建造無數的家。耶穌死得其所。米蘭的那一所太美了,哥特式的,柱子像尖塔,架起一座白色的房子。是教堂,也是耶穌的家。圣母瑪利亞在最高的尖塔上。高處不勝寒。科隆那一座很高,可太黑了,像一個紀念物,不像家。不同的教堂對生死有不同的解釋。瑪德萊娜教堂要演奏《安魂曲》,莫扎特的,把教堂當音樂廳,這個主意不錯。耶穌的家不能沒有音樂。
七月,天空陰沉沉,陽光偶爾趕走烏云,傾瀉在大地上。法蘭西要過生日了,香榭里舍大街架起觀禮臺,飛機從凱旋門上空掠過。凱旋門,拿破侖之門,他不在了,法蘭西接著做他的夢。七月,多夢的季節。七月的巴黎是一場夢。不僅在巴黎,在哪兒都能做夢。還是回到樹葉上,繼續那一場夢,像法蘭西。
七月不能沒有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