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維漢
晚間,我家窗外會飄來陣陣笛聲,它來自一個工地。那里道路要拓寬,天橋要改建。白天,墻石坍塌聲、汽車喇叭聲、電焊聲交織,嘈雜得要命。隨著這嘈雜,一道現代化的風景,將取代那里的古舊。我注意到這一點,心里卻有些惶惶不安,因為,那里我熟悉的一切,特別是天橋兩頭延伸出去的小街,都將永遠消失了。這夜晚飄來的笛聲,好像在我的惶惶不安中注進了什么,又好像將什么凝固了。
這笛聲從一個簡陋的工棚發出,那里住的一定是個看守材料的工人。笛子吹出的曲調每次都一樣,有點像鄉間的嗩吶調。呵,不對,嗩吶調的旋律隱含蒼涼,有一種對發生的一切莫可奈何的味道,這笛子吹出的曲調卻是悠揚的,高昂的,不斷出現復調,仿佛高山峻嶺的重重迭迭,長河飛瀑的奔流不息。它可能是吹奏者的創作,否則不會這樣執拗地自鳴得意地反復吹奏。
不知怎的,這笛聲常勾起我對天橋兩邊小街的回憶。過去,夜色朦朧中,我常在小街躑躅,看那低矮房檐下的人家,那小店里花里胡哨的商品。那倚在柜臺邊滿面酡紅的醉漢,還有茶館里對余音裊裊的山歌尚戀戀不舍的老頭。小街的韻律和節奏,是屬于舊式的普通人的。它有彌漫開來的深沉,神秘的詭譎,感覺得到卻觸摸不到,似乎更接近歷史和生命的底蘊。這深沉更多地被參差不齊的黑瓦木板房掩藏起來了,每個燈光隱約的窗口就是它向外窺視的眼。有時我忽發奇想:如果有一種什么力量把屋頂都掀開,呈現的會是什么呢?我立即搖頭:那一定大煞風景!現在,這一切都不存在了,小街已被夷為平地,一片廢墟,滿目瘡痍。而這笛聲,喚起了似乎屬于永恒的什么東西……
笛聲終于把我吸引到了工地。那夜星斗滿天,那里遍地瓦礫朽木,蹺奕思#朦朧的星光勾勒出冷清和荒涼,不遠處的市聲似乎來自另一個世界。我感覺不到歷史,也感覺不到生命,一切顯得丑陋而淺薄。我有點沮喪:新舊交替之際的風景難道就是這樣?于是,那悠揚的,高昂的笛聲顯得格外不尋常,使我向它靠攏。油氈搭的工棚就在原來的天橋邊,周圍堆放著鋼筋、水泥和磚頭。我走近了,也依稀看清了,在昏暗的電燈光下,坐在床上吹笛子的是個老頭。這使我頗感意外,我原想他應該是個年輕人,因為,笛聲傳達出的,是一種張揚的生命力。
我看不見他的面容,只見滿頭的斑白和一身舊工作服。他已融入了吹奏,不時有力地搖頭晃腦,扭動身軀。頓時,我忽然想起拉二胡的閔惠芬,彈鋼琴的殷承宗,揮舞指揮棍的小澤征爾……,那狀態是投入了整個生命的,近于瘋狂的。這老頭,似乎也進入了這種狀態。
在我眼中,老頭成了一個謎。
他可能是個孤獨的人,煢然一身,無依無靠,卻又還苦苦掙扎,用笛聲來宣泄潛藏著的生命熱能,向星空,向大地尋覓呼應。不不,也可能相反,他有妻兒老小,白天盡享天倫之樂,夜晚卻被拋擲到這荒島般的地方,于是用笛聲不斷驅趕該死的冷清,延續心中的歡樂。還可能,老人戀舊,他是個保守者,接受不了這世界太快的變化,使用笛聲來抗議,來挑戰……。
我在胡思亂想了,而且覺得這樣胡思亂想很有趣。有些事為什么非弄明白不可呢?這樣的時刻,這樣的環境,似乎更適合模糊。模糊刺激想象,想象能使單調變得豐富多采。何況,那笛聲似乎有一種威懾的力量,不讓人接近,不容許干擾。
當我準備轉身的時候,那老頭忽然中斷了他的吹奏,沖出工棚,“唰唰唰”屙了一泡長尿,高聲喊:
“龜兒你好大膽!你以為我看不見你不是?老子吹的笛子避邪,連鬼都不敢來,龜兒你比鬼的膽子大?……”
他倏地回身鉆進工棚,那里又傳出了悠揚的高昂的笛聲。
我想,他實際上什么也沒有看見。他吹笛子吹累了,還會出來再撒一泡尿,再高喊一回。他吹笛子是在顯示他有力的存在,那笛聲守護著他的職責。
我不禁啞然失笑。貝多芬的《月光曲》本是無標題音樂,標題是他的學生所加,而評論家卻斷然否認那樂曲里有什么月光的感覺。
不久,新的天橋建好了,新的公路竣工了,路旁出現了幢幢高樓。夜晚,路燈燦爛,汽車穿行如梭,人行道上雙雙情侶在漫步。了解并有些留戀這里過去的我,那留戀在腦子里已日漸模糊,且將被新的留戀取代。歷史演變的規律就是如此。
我清楚記得的,是那早已從這里消失了的笛聲。